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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江城子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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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这个岛叫做亚门。从这个海湾往里,就是漳州了。”
黄昏时分的大海,风平浪静。不时有海鸟从船头懒洋洋地飞过,有时发出叫声,有时则没有。李亚歌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边的银杯里盛着果子露。他的主人是从来不喝酒的。
罗伯托定定地看着眼前的海景,脸上的表情在沉静中带着一丝悲戚。
“安娜从前一直想要看海。可是,我从来没有抽出一点时间带她去。”罗伯托停顿了一下,回过头,侧脸对着李亚歌。“现在即便想和她一起看海,也没有机会了。李,我是不是很傻?”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主人,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罗伯托疲惫憔悴的脸上浮起一丝笑纹。
“这是什么?是蛮子人的诗句吗?”
“是啊。”
“翻译成拉丁文,还是这么好听。”
两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罗伯托望着晚霞映红的天空,叹道:“我竟然从来没有给安娜读过诗。”
李亚歌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他走到罗伯托身边,垂首道:“主人,安娜小姐已经去世半年了,她在天堂里会得到安宁的。倒是您,主人,如果始终不能从她去世的痛苦中走出来,那么您便辜负了安娜小姐的一片心——恕我直言。”
罗伯托诧异地转头道:“为什么?我是在怀念她!”
“主人,最好的怀念便是遗忘,不是遗忘爱人,而是遗忘痛苦。安娜小姐希望您幸福。您这样一直为她痛苦,是不会得到幸福的。况且您的痛苦又有什么用呢?安娜小姐的遗体现在正在冰冷的坟墓里,您的痛苦不会给她冰冷的双唇带来一丝温暖。还是向前看吧,主人,这世界上您要寻觅的东西太多了,爱情可以成为最重要的之一,但是绝不是全部。”
罗伯托沉吟半晌,擦去了眼角残留的泪水。
“你说的对,李。吩咐船队加速吧,我想看看刺桐港的夜色。”
“是,主人。”
沿岸的灯塔亮起了火光,此刻,刺桐港也早已是灯火通明。光明之城敞开自己的怀抱,欢迎着每一位来自异乡的游子,无论他来自大食,安科纳,还是威尼斯。
“我就知道,她不挑剩下的活儿,也不肯交给我。”
李珍丽穿着一身旋袄,玄色的底子上,遍身艳丽的牡丹彩绣。她将杯中的残茶往漱盂中一泼,冷冷地看着李忠。
李忠知道她的脾气,只管低头站着,并不说话。过了半晌,李珍丽有些不忍,因笑道:“抬起头吧。这么一直低着,我的脖子都替你怪酸的。”
李忠这才抬起头来,笑道:“多谢姐姐怜恤。”
“她只是叫你送这个帖子来给我,还说了别的什么没有?”
李忠笑道:“没有。不过,倩娘姐可是一番好意。”
“好意?”李珍丽冷笑一声,“怎么从前没见她这么大发慈悲,今儿是哪阵风吹着了,还是我前日烧的香灵验了?她跟我争宠的当儿,怎么从不见这样做派?”
李忠不知如何答言,一阵尴尬的静默。
“你怎么不说话了?”
李忠谦卑地一笑,道:“话都让您珍丽姐说了,小的实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珍丽“扑哧”一乐,用手绢指着李忠道:“你倒会装憨儿。”
“哪里是装的呢,小的本来愚钝。”
“我看是假痴不癫吧——”李珍丽笑道,“也罢,你且去吧。这帖子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先收下。不过,那安立寿老爷让不让我办这件事,我可拿不准。若是他因为你倩娘姐不去,一时恼了,我可是不管的。可明白了?”
“明白,小的这就回去禀告倩娘姐。”
“去吧。”
“小的告退。”
李珍丽看着李忠走远了,便发起狠来,要将那帖子撕碎。但是才撕了一个小口儿,便沉吟着停了下来。想那李倩娘逃难来刺桐之前,自己才是朱老爷心头的爱眷,那朱老爷家里金的银的圆的扁的,举凡古玩珍藏,首饰插戴,不知赏了自己多少。只是这倩娘一来,也不知怎么,摆着一副冷面孔,便有无数的蜂儿蝶儿,绕着她翩翩乱飞,她这个昔日的头号红牌,竟屈居第二了。想来真是不甘啊!
“也罢,横竖是好事。若是这安家的丧事我料理停当了,保不定那安老爷不会做我的恩客。他虽然不及朱老爷家资饶富,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商人。就是这个主意。”
李珍丽想着,便叫侍儿进来磨墨,修书一封,差人送给安立寿。
与此同时,楼上的李倩娘已经改好了晚上见客时穿的衣裳,正在梳头插簪。
“倩娘姐,妈妈叫我将这个送上来给您。”
李倩娘看时,却是那日的楼阁金簪,因笑问:“怎么,难道朱老爷要给我的簪子配对么?”
“不是的,这是给楼里诸位姑娘的缠头,各房都有了,这一只是特地留给姑娘您的。”
“放在那儿吧。”
“那么,奴婢告退了。”
“去吧。”
侍儿告退之后,李倩娘看着那金簪,心中狐疑起来。她将金簪簪头的楼阁一拔,果真,里边露出一截空隙,正好放纸卷儿。
这朱老爷平白无故,送这样的簪子给全楼的姑娘,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也罢,先收着。等晚上戴出来,问问他是何意思,自然明白。
如果你没有见过刺桐港的夜色,那么,请你闭上眼睛,想象一百万支蜡烛在墨蓝色的海面点燃。天空早已没有了霞光,可是那墨蓝色的背景衬得烛火比霞光还要辉煌。空气中弥漫着海风咸涩的气息,如果你仔细闻一闻,那么你所感受到的气息比海风还要多。那是无数货物在甲板和船舱里静静散发出来的味道,安息香,珍珠粉,乳香,檀木,龙涎香,大马士革的玫瑰,漳州的水仙,建州的刻本,还有无数的肉豆蔻和胡椒。那混合在一起的气息和着海风,在潮水的鼓荡下直冲你的脑门,你会忍不住张开口腔,闭上眼睛,陶醉在味觉和嗅觉的奇妙旅行里。
“那艘船上装的一定是胡椒,味道太辣了。”
罗伯托用手绢遮了遮鼻子,皱着眉点了点头。
“啊,那一定是麝香的气味。如果船上有孕妇可要小心了,麝香会让女人流产的。不过,我们的船上不会有孕妇,因为女人上船不大吉利——水手们都这么说。”
“李,你在这儿守了很久了,进船舱吃点夜宵吧?靠港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哎,谢谢主人。”
罗伯托微笑着拍了拍李亚歌的肩膀。
“跟我客气什么。”
罗伯托目送李亚歌回舱,然后独自靠着船舷,眺望着前方的口岸。刺桐真不愧是客商们口口相传的光明之城,这水面和岸上的灯光交相辉映,照得周遭的一切如白昼一般。如果不是头顶那鸦青的天色,谁会怀疑自己来到了一座没有夜晚的城市呢?
“靠岸了,下锚——”
他听见了铁锚落水的声音,平复了一下自己复杂而激动的心情。然后整了整衣领,脸上现出一个忧伤的笑容。对于他而言,刺桐城是一个崭新的天地。会在这里遇见什么,他还没有想过,不过眼前的一切给了他积极的预感。
但愿一切顺利吧!
……
“屋外春深花正红,屋内夜阑酒正浓。有花应赏,有酒当歌,人间天上一般同,人间天上一般同。开到荼蘼花事了,一年容易又秋风。恨匆匆,良辰美景,总成空;恨匆匆,良辰美景总成空……”
小荷一曲歌罢,对着眼前的恩客们羞赧地一笑,那桃花般的双颊顿时更加红润了。有人喝起采来,无数玉佩和首饰从台下抛上来,小荷刚要去接,早有男仆过来含笑收了。于是她对宾客们福了一福,转身到后台更衣换妆。
“你方才唱的歌儿真好听。”
小荷抬头,见是李珍丽,忙福了一福,笑道:“珍丽姐姐今日不是过安老爷府上去了么,怎么有余闲来看奴家唱曲?”
李珍丽笑道:“今日不过是见个面,了解了解他家的情况。明日才正式开始协理呢。你刚才唱的歌儿叫什么名儿来着?”
“《赏花时》。”
“啊,是新度的词牌么?”
小荷微微一笑,摇头道:“不是,是我母亲在我小时候,每天睡觉前唱给我听的。”
“啊,原来是这样。”
李珍丽还想问些什么,又怕误了她下边的应酬,于是借故离开,留小荷一个人在后台改妆。
珍丽前脚刚走,倩娘后脚就进了后台。这里几张花梨木的几案上乱糟糟地堆满了蛾儿、金梳和雪柳,珠宝的光芒耀得人眼睛发花。小荷正要给自己梳一个高髻,忽然背后有人接过梳子,对她笑道:“方才的髻子已经够高了,不如姐姐为你梳个堕马髻,你看如何?”
小荷从铜镜里瞥见了倩娘的面容,点头笑道:“全凭姐姐主张。”
倩娘从满桌首饰里挑出三支双股竹节钗,为小荷打扮起来,不提。
“糟糕,主人,我们好像迷路了。”
罗伯托心里也很急,但是他知道这不能怪李亚歌。从威尼斯来的他们,虽然已经见识过狂欢节里拥挤的人潮,但是这人潮跟刺桐夜幕下的人流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他们从船上下来,原本是要和水手们一同逛一逛刺桐港的夜市的,哪知人潮汹涌,等他们回过神来,身边的同伴们早就消失无踪,自己则不知置身何处了。
“算了,反正身上有金币,不如我们随便走走吧,等天亮了雇乘小轿回船上去。”
罗伯托看了李亚歌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
两人在夜市上边走边看,遇见吃的便吃些,遇见卖艺的便停下来看看,不觉已经过了午夜。人潮已经不那么澎湃了,但前方一座精致的楼阁前,依旧是人头攒动。罗伯托和李亚歌出于好奇,便挤到前边去看了看。
“艳云楼清倌人堂会,欲观者请付半两金子。”
罗伯托看了李亚歌一眼,笑着将两枚金币交给侍者,然后不由分说地拉着李亚歌就进了大门。
大门内红烛高烧,几十盏西域灯笼照得大厅里雪亮雪亮,连人身上的汗毛都清晰可见。罗伯托和李亚歌找了个桌子坐下,早有侍女捧上酒壶和小菜。李亚歌刚想让侍女把酒壶端下去,忽然看到罗伯托示意侍女放下酒壶,心中奇怪,因问:“主人,您向来滴酒不沾的呀。”
罗伯托疲惫地一笑,伸了个懒腰,道:“我太累了,既然到了这样的地方,不如喝一杯解解乏。横竖有你陪着,我是醉不了的。你说呢?”
李亚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方轻轻地点了点头。
“有请我们艳云楼的头牌,李倩娘出堂!——”
李倩娘穿了一身素白褙子,上头丝线绣着胭脂色的折枝红梅,底下一条撒花百褶裙。头上戴着一支凤凰金钗,另一边戴着朱淡云送的楼阁金簪,发髻正中一朵妃色芍药,端的是粉光脂艳,妩媚非常。她低首向大家道了个万福,将手中琵琶抱好,端坐绣墩之上,唱道: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泪湿春衫袖……”
台下的恩客们叫起好来,李倩娘对着大家粲然一笑,一对秋水眼越发顾盼生辉。
罗伯托已经醉了八九分,他看着台上的丽人,忽然觉得那就是他梦中美貌如初的安娜,只是头发变成了黑色。可是那又如何?玫瑰不叫做玫瑰,难道她的香气和颜色会受到丝毫的损伤吗?
尽管忧伤仍然压在心底,但今夜,在艳云楼,有花,有灯,有酒,还有刺桐城的安娜相伴,他觉得自己很幸福。一种含着酸楚,却让人沉醉的幸福。
……
白发老者将楼阁金簪掼在地砖上,金簪“乓”地一声,断成了三截。
“老爷,您——”
蒲寿庚双眉紧锁,挥手让管家下去,脸上的表情十分恼怒。
“好啊,为了和我争利,竟想出用金簪传递消息的点子。朱淡云,我会让你知道,在刺桐城,如果有人不听我蒲寿庚的摆布,会是什么下场!”
月光被乌云遮没了,蒲寿庚的宅邸隐没在暗影里,像一只巨兽在沉重地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