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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江城子 四 ...

  •   四

      “清和节当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霜夜与霜晨——”
      紫檀小几上放着两只茶盏,一只如雨过天青,一只如沉沉夜色;一只是龙泉窑的上品,一只是建州窑的佳作。龙泉窑茶盏的后背,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面貌清癯,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他用手拈了拈胡须,笑道:“朱兄今番前来,当不为斗茶,专为让我买你这建窑的油滴茶盏吧?”
      朱淡云微微一笑,点头道:“也为,也不为。”
      茶盏里的茶汤浮着浓浓的白沫,两人将盏中茶汤缓缓饮下,相视一笑。
      “难道老兄又有什么学问上的事儿不明,所以来找我讨教?”
      “正是呢。我想请问白先生,这‘存天理,灭人欲’六个字,当怎么解?”
      白石年一笑,道:“这问题问得好。”
      “请说。”
      白石年顿了一下,道:“从字面上看,这六个字似乎是说,天理,也就是天道,是至高无上的,所以,应当消灭人的欲望,而只顺应天道的规则。”
      朱淡云微微点了点头。
      “但是,其实朱熹夫子的意思并非如此啊。这‘天理’二字,包含的意义可深了去了。它有点像老子和庄子所说的‘道’,是天地万物的本源,同时又通过自身的变化吐纳,主宰着万物的运行。因此,天理的存废,关系到万物的兴亡。天理是自然的法则,是一种超越人力能及范围的存在。人若是不守天道,便是对自然的冒犯,那时自然就会产生恶果来惩罚人们。只有顺应自然,我们的世界才能正常地运转。可晓得?”
      “晓得。”
      白石年喝了一口水,继续道:“而‘人欲’这二字,指的并非是我们一般意味上的七情六欲,而是一种非理智的,自私的,不正当的欲望。就拿商人来说,追逐成本一半以下的利润,那便是人之常情;若是牟取成本三倍以上的暴利,那便是不可取的‘人欲’了。所以归纳起来,‘存天理,灭人欲’,说的是人要顺应天道,恪守自身的道德准则,在取利的同时,抗拒‘人欲’的诱惑,不做因一己之利,而损害他人,破坏天道法则的事情。不知我这么一说,朱兄可有什么收获否?”
      朱淡云沉吟半晌,方抚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本人才疏学浅,从前一直误会朱熹先生的学说,今日得白大哥点拨,顿觉醍醐灌顶,佩服,佩服!”
      白石年哈哈一笑,摆手道:“过奖,过奖。好说,好说。”
      侍女重新过来分了茶,两人对坐半晌,朱淡云想起昨日雕版之事,因道:“白兄,昨日那人送来雕版给你,你竟一点不知他的身份么?”
      白石年摇头,尴尬地一笑,道:“实在不知。”
      朱淡云“哦”了一声,暗自思量一番,也没细问。两人又清谈半个时辰,铺子里派人来找朱淡云,白石年送完客,便散了。暂时无话。

      艳云楼,大厅。
      李倩娘梳妆完毕,懒懒地从楼梯上款步而下,忽然看见了小荷,于是含笑叫住她,道:“小荷妹妹,姐姐有话要和你说。”
      “哦,那么借一步说话吧。”
      两人到了大厅的一个角落里,那里放着两盆梅树,横斜的枝桠正好把二人的面孔遮住。
      “上次那支金簪,多谢你送来。”
      小荷淡淡一笑,摇头道:“姐姐真是客气。这原是我该做的,那字条上的词句,分明写的是姐姐您,我又岂能隐瞒?”
      倩娘点头道:“金簪虽小,难为你行事如此。对了,我昨儿见了妹妹临的簪花格,很是俊秀,颇得三昧。妹妹从前练过字?”
      小荷点头,笑道:“只上过一年学,些须认得两个字,让姐姐取笑了,真是不好意思。”
      倩娘点头道:“果然如此。敢问妹妹乡关何处?”
      “西蜀南安。”
      李倩娘的眼睛亮了一下,因道:“果真么?那便是我的同乡了!真是幸会啊,妹妹,今晚姐姐请你喝酒如何?”
      小荷羞涩地一笑,忙道:“我不胜酒力,到时若是出丑,反倒辜负姐姐一片美意了。”
      倩娘笑道:“就是那青梅泡的酒,横竖蜜水儿似的,喝几盅醉不了人。妹妹喜欢吃什么,我吩咐厨房给妹妹做去。”
      小荷一一点头答应了,李倩娘方含笑告辞,转身回楼上去了。小荷在花枝下立了半晌,抬眼看了看天花板上悬着的灯笼,不由得掉下泪来。

      李倩娘回到自己房中,一边补妆,一边对管家李忠道:“昨儿送来那支楼阁金簪,你差人替我还给朱老爷。就说我说的,难为惦记着,礼物太重,承受不起,请他另送他人吧。”
      李忠微微一怔,旋即笑道:“是,倩娘姐。”
      “替我到后花园摘两朵红色的花儿来,再去厨房要点盐,我要染染指甲。”
      “好的,我这就去。”
      李忠答应着下了楼。
      朱淡云啊,朱淡云,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李倩娘对镜支颐半晌,自嘲地一笑,叫隔壁的侍儿进来,问明时辰,便开始为下午的应酬做准备了。
      她刚刚梳妆完毕,忽然有人叩门。
      “进来吧。”
      李忠毕恭毕敬地捧着一个帖子,交给李倩娘。李倩娘打开封皮,仔细看了一番,冷笑道:“让我去帮忙办理丧事,亏他想得出来。还嫌我在刺桐城的名声不够坏么?”
      “话虽如此,但是人家也是一片诚心。”
      “诚心?”李倩娘回头笑道,“这算哪一门子的诚心?你听说昨日他到朱老爷铺子里定了一百多支银步摇么?这哪里是办丧事,分明是借母亲之死炫耀自身的财力和人脉,以便日后生意做得更大。我生平最恨心性不纯的人,你赶快回他,就说我已经为虚名所累,不敢以歌伎之身玷辱清白门庭,还请他另觅高明。”
      “是,倩娘姐。”
      李忠刚出了门,倩娘忽然想起什么来,转头叫道:“回来。”
      “您还有什么事?”
      “将这帖子交给李珍丽,就说我推病不去了,问问她肯不肯去。”
      李忠讨好地一笑,轻声答了一句:“是。”于是躬身退了下去。
      李倩娘摸了摸头上的重楼冠子,嘴角显出一抹浅浅的笑意。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方天戟在白石年的宅院里舞着一柄湛卢宝剑,剑锋过处,寒光逼人。白石年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看着他舞剑,半晌笑道:“剑术倒是精进了,只是你这苏学士的词,怎么唱出南音的味道来了?听着总是怪怪的。”
      方天戟停下来,喘着粗气答道:“这本来就是艳云楼的倩娘姐教给我的曲子,听着有些新奇就对了。她是西蜀之人,却唱得一口好南音,也算难得了。”
      白石年笑道:“一个歌伎唱这样的词句,必是心中有丘壑的。难怪朱淡云那么喜欢她。”
      方天戟一笑,道:“他喜欢的怕不只是倩娘的人品和歌技,还有她作为刺桐第一清倌人一呼百应的体面吧!你没见朱先生铺子里新打的首饰一上了她的身,第二日就被爱时新打扮的女子们抢购一空?放着这样一个活招牌不去恩宠,你觉得朱先生还该喜欢谁?”
      白石年摸了摸胡须,笑道:“那倒也是。”
      方天戟到回廊上喝了口茶,问:“白先生,近日军情如何?我听坊间传言,圣驾即将到来,不知可有此事?”
      白石年点点头,沉吟一会儿,道:“军情不妙啊,如今贼兵大举南下,王师难以抵挡,节节败退,眼看宗室群臣就要到刺桐来避难了。眼下这个光景,除非出现第二个岳武穆,否则,这刺桐城能不能守得住,还真是很难说。”
      方天戟皱了皱眉头,道:“那么,蒲寿庚蒲大人呢?他又是什么态度?”
      “据说天子近臣已经到他府上去过了,此次接驾事宜,应该是由他全权负责。想他蒲家世代深受皇恩,应当不会做出什么辜负圣上的事情来吧。”
      方天戟点了点头,咬牙道:“可恨我如今只是您的一个护院头领,若和我祖父一般,是个武官,定要上阵杀敌,保我大宋江山一统。”
      白石年苦笑了一声,看着他道:“难为你还有这份心。如今刺桐这些商人,大多觉得谁来坐天下都无所谓,反正自己一样做生意挣钱就好。殊不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亡了,自己的家岂能够保全?这其中有些人,不敢指望他同仇敌忾,只愿贼兵杀来的时候,他们不献城投敌,便是社稷万幸了!”
      话到了此处,两人都不禁沉默了。一只乌鸦掠过白石年宅邸的上空,太阳的光芒逐渐减弱,刺桐城的黄昏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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