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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江城子 二 ...

  •   三

      电脑屏幕上是三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脑后垂着辫子,满脸的土气和麻木。他们的手上戴着手铐,脚上戴着木枷——或者,用行话说,“木狗子”。
      岑萧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幅图像,一边“指头儿告了消乏”。忽然开门的声音响起,岑萧吓了一跳,要想停手已经来不及了。
      萧榕看见了一切,可是她什么也不说。
      “妈,我不是——”
      萧榕背着身摆了摆手。
      “我知道。”
      岑萧的脸涨红了。
      “今晚别忘了吃药。”
      “什么药?”
      萧榕冷冷一笑:“你都吃了两年了,还问我?抗抑郁药,保肝药。吃了两年你还是这个德性,当初生你的时候就该把你给掐死。”
      岑萧眯起了眼睛。
      “哦,那你当初干嘛生我?”
      “因为我爱你爸爸。”
      这回轮到岑萧冷笑了。
      “哦?是哪一头在我才八岁的时候,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说你嫁了个如何糟糕的男人?现在来装圣母,有意思吗?”
      “你说话无妨厚道一点,我是你母亲。”
      “尊重是相互的。难道我不是你儿子?”
      “你是你爸爸的儿子。”
      岑萧平生最恨的就是这句话,可是妈妈还是把它说出来了。
      “我是你的儿子!”
      “是吗?你哪一点像我?是恶心的过敏性鼻炎,还是优柔寡断的粘鸡子皮个性?是脂肪肝,还是抑郁症?我要是身上有这么多毛病,我早就自行了断了,还等到二十五岁呢!”
      “你给我出去。”
      萧榕面无表情地冲着岑萧点了点头,转身到玄关处穿鞋,准备出门。
      “你又要出去?”
      萧榕停下穿鞋的动作,抬起头来笑道:“哦,对不起,难道是你该出去挣钱?我忘了,某些人是贾宝玉转世投胎,天生就是来享福的,而他周围的其他人,就是活该吃苦受罪的。比如说,因为某些人要写什么狗屁不通的小说,就害得自己的母亲一整晚一整晚地不能睡觉。”
      岑萧笑道:“那是因为我么?难道不是因为你自己不关门?”
      “在这个家里,你父亲已经不迁就我了,你如果再不迁就我,我还算什么一家之主?”
      “够了。”
      “呵呵,现在知道这么说了?有本事刚才龌龊的事儿就别干啊!”
      “心理医生说这很正常——”
      “心理医生他妈的懂个屁!”
      一阵难堪的沉默。
      “师大中文系毕业啊,萧榕女士。请你自重。”
      “原话奉还给你。我今天晚上不会回来烧饭了,你爱吃什么狗粮猪食的,自己找地儿打发吧。”
      “再见,不送。过马路小心。别被车撞了。”
      岑萧的嘴角露出一丝恶毒的笑意。
      “老娘的命硬得很,不用你来操心。”
      门不轻不重地关上了。岑萧在门边呆立半晌,气得满面紫涨,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他赶紧冲到自己房间,从床头取出一盒“万托林”喷雾剂,往自己嘴里喷了一喷。
      他的支气管哮喘又发作了。

      “一年年花开花落,冬去春来草木又蓬勃。一页页历史翻过,前浪远去后浪更磅礴。一座座火山爆发天崩地裂君王美梦破,一顶顶皇冠落地,斗转星移世事有新说。
      风吹过,雨打过,铁蹄践踏过。火烧过,刀砍过,列强分割过。抚摸着伤痕昂起头,吞咽下屈辱心如火。走过长夜,走过坎坷,走进曙色……”
      岑萧在大榕树下声情并茂地唱着,他的声音跟乐队的伴奏十分契合。孟立忠站在四周的人群里,含笑看着自己的忘年交。
      “这小弟唱得越来越好了。”
      说话的是孟立忠的哥哥,孟立华。
      孟立忠微微一笑,眼睛并没有从岑萧身上移开。
      “可不是?这小子很懂得用真诚打动人心,他唱歌都是动了真感情的。”
      孟立华也笑了,悄声道:“可惜我们这里有些人不如他呀——”
      说完意味深长地往旁边的人群里瞥了一眼,一个衣着艳丽的中年妇女皱了皱眉头,欲盖弥彰地转过脸去,不再理会他的目光。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
      岑萧从“舞台”中央走下来,满面笑容地朝孟立忠走去。孟立忠笑着冲他眨了眨眼,岑萧也笑着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意思。
      这是2011年2月15日的晚上,榕城的西湖公园。水边的爱晚亭旁,大榕树下,聚集了一大群热爱歌唱的人们。场地的北侧是乐队的座位,中间部分是留给指挥林铁生的;四周放着八九个立式话筒,男女声分开,站在场地的左边和右边。
      “3月12日就是咱们西湖之友的团庆了,加油啊!”
      一位面容清秀的阿姨冲着岑萧轻声喊道。岑萧礼貌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
      “下面一首歌,《在灿烂阳光下》,有请我们的团长兼指挥,林铁生老师——”
      四周响起一片掌声,但是岑萧注意到,那个衣着艳丽的中年女子没有鼓掌。他想起前日在孟叔叔那里听来的传言,这个叫做胡慧的女人,跟团长林铁生不和,一直在暗中给林团长使绊子。
      “——林团长是东北人,脾气很暴的,经常一点就着。他能忍着这个小人这么长时间,简直可以说是奇迹中的奇迹——”
      这是孟立忠叔叔的原话,一字不增,一字不减。
      ……
      散场的时候,岑萧照例跟着林铁生老师,还有其他几个同路的阿姨,一路说着闲篇和笑话,从白马路走回家去。他最近在节食减肥,所以多走走应该是有好处的。
      “你知道那个英语老师怎么说吗?——”
      “不知道。”
      “他说,轻读的ER念哎,一哎,哎——”
      同行的人们爆发出一阵笑声。
      岑萧自认是个缺乏幽默感的人,他在一群人中间总是显得有些孤僻,不大合群。可是不知为什么,跟这些中年人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很舒服也很快乐。莫非,自己从生下来,就没有真正地年轻过?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自己现在还这么孩子气,怎么会没年轻过?
      只不过是不想长大罢了。

      胡慧和张石招走在另外一条路上,两人一开始都不怎么说话,只听脚步在水泥马路上踩出空洞的声响。
      “他可真能出风头。”
      “谁?”
      “还有谁,那个小弟。”
      “哦——他呀。”
      “他也太会做人了吧,小小年纪,八面玲珑,那么有心计。”
      张石招冷笑一声,道:“是吗?我听说他做人很失败的。”
      胡慧的眼神里闪过一道兴奋的微光。
      “是吗?谁告诉你的?”
      “保密。”
      胡慧冷哼一声,咬牙切齿地道:“总有一天,我要让他的小嗓子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
      “用秋水仙碱吗?”
      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话音越来越模糊,终于听不见了。一只蝴蝶在黑暗中尾随着他们。
      枯叶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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