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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江城子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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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宋】苏轼
一
“还记得许多年前的春天,那时的我还没剪去长发。没有信用卡也没有她,没有二十四小时热水的家。可当时的我是那么快乐,虽然只有一把破木吉他,在街上在桥下在田野中,唱着那无人问津的歌谣……”
敲门声响了起来,他摘下耳机,回过头对着进门的母亲一笑。
“意面和上海青我给你做好了,赶紧吃。吃完了早早坐公交去,别让人家朋友等你。”
“哎。”
“妈妈今天晚上有饭局,可能比较晚回来。床已经帮你整理过了,你把那个电热水袋的插头插上去,充好电,放进被窝里就可以睡觉了。记得早点休息,熬夜对身体不好。”
“嗯,知道了。妈,情人节快乐。”
萧榕微微一笑,道:“我早就没有过这种节的兴致了。你自己慢慢吃,妈妈走了。你等会儿出门的时候,记得把窗户关好。要是有人在小区里放烟花,火星崩进来可不是玩儿的。”
“晓得了。”
门关上了,他转过身,在微博首页敲下这么一行字。
“喝着矿泉水,含着大白兔,泡着温泉还唱着歌,人生一乐也——”
这条微博发完,他想了一想,又发了一句。
“没人爱的情人节,我自己爱了一回自己。自爱行动圆满成功——”
他点开开心网的网页,清理了鸟窝里的鸟粪,收获了农场的蝶恋花,到开心庄园播种了好几亩巧克力豆。然后他又回到微博的页面,右上方的信息栏提示他有新评论。
“我说,你真腐败啊,老子今年还是单着,但是没法泡温泉,你纯粹是来刺激人的吧,鄙视你——”
他哈哈一笑,边吃意面和青菜边回了一条。
“那你就尽情鄙视吧,寡人吃饭去也——”
他吃饭的速度很快,并且不时地看表。终于把两碗食物消灭干净,他用手帕擦了擦嘴,从衣柜里拿出牛仔裤和灰色的呢子外套,在外套的领口别上一枚银色的太阳胸针。然后他穿好衣服,关好窗户,带上手机、钥匙和钱包,出门乘电梯下楼,直奔公交站而去。
电脑没关,屏幕还亮着。电驴的任务列表里有这么几部片子——《绝代艳后》,《公爵夫人》,还有《威尼斯商人》。
天气有点儿冷,正是下班高峰期,路上车声嘈杂,公交车的行进速度十分缓慢。岑萧有些不耐烦,掏出文件包里的《悦己》看了起来。车载广播里放着披头士的《挪威的森林》,那位主播在介绍同名电影上映的事情,声音软软糯糯,略带一点台湾腔。
“神府路到了,请先下后上。下一站是——”
岑萧下了车,在神府路上一阵东张西望,仔细搜索着一家叫做“光合作用”的书店。幸而很快就让他找到了。他看看表,才五点五十分,约好六点跟朋友在书店二楼的咖啡座见面,时间还早,不如先到店里逛逛再说。
书店的门脸不大,装修却很精致。暖色调的墙面,黑胡桃色的收银台,进门处的柜子上陈列着许多家居和时尚杂志。岑萧扫了两眼,没有自己合意的,于是把包里的《悦己》和《光明之城》两本书在收银台寄存了,自己带着只装了护手霜和口香糖的包往楼上走去。
楼梯是铁灰色,旁边的墙壁上挂着大幅的电影海报,都是一些文艺片,比如《新桥恋人》《古都》《阮玲玉》什么的。镜框上的玻璃映出岑萧的身影,他转过脸,对着“镜子”整了整自己的头发,然后慢慢到了二楼。
二楼的书显然比一楼多得多,店里放着很安静的音乐,逛书店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守在各自感兴趣的书架旁,没有人大声说话。让岑萧感到意外的是,这里除了书籍,还出售一些别致的小摆设。他随手拿起一个相框,看了看背面的标价签,下意识地吐了吐舌头。一百三十九,买回去老妈非把他杀了不可。
咖啡座在楼梯口的尽右边,灯光很柔和,也是咖啡色系的装修,简单但温馨。岑萧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来,随手拿起窗台上的一本小书看了起来。因为被很多人翻过,书面有些变形了,但是纸质和装帧都不错,是日本作家青山七惠的《窗灯》。正在他半心半意地翻着书的时候,服务员微笑着拿了菜单过来。
“您好,请问需要什么?”
岑萧微笑道:“我在等人,他很快就过来了。”
服务员笑了笑,把一杯柠檬水放在桌上,转身回到吧台。
大约过了五分钟吧,咖啡座的入口处出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他穿着浅灰的呢子短外套,休闲款的,围着一条深色花纹的围巾,微黑的脸上一双安详的大眼睛。他冲着岑萧挥了挥手,脸上绽开一个笑容,随机过来在岑萧对面坐下。
“没有情人的情人节?”
那人狡黠地一笑,岑萧也笑了,道:“我还没点单呢,你看看你想喝点什么。”
“随便吧,你拿主意。”
岑萧想起他吃素,所以不能喝奶茶。今天是情人节,不如点一壶玫瑰花茶吧。
“玫瑰花茶怎么样?”
那人坏坏地一笑,道:“两个大男人,在情人节的晚上喝玫瑰花茶,听着是不是有点儿暧昧?”
岑萧笑道:“跟一个独身主义的佛教徒,能暧昧得起来吗?”
那人也笑了,对着岑萧点点头,说:“就是它了。对了,你晚饭吃得早,要不要来点吃的?”
岑萧点点头,看见菜单上有松饼和咖啡冻,于是决定各点一份。点单过后,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岑萧道:“老黄,最近做什么呢?”
“还是老样子。你呢?”
“我啊,我在听昆曲。”
老黄微微一笑,道:“听出点味道没有?”
“没有,我还差得远呢。对了,前几天巴音跟我联络了。”
“哦,他最近还写诗吗?”
“写的。不过他现在在当海员,属于自己的时间少了。”
老黄点点头,叹了口气,道:“当海员了呀,看来以后想见他一面没那么容易了。你最近有什么新作吗?”
“没有。不过准备写一部历史小说,正在做案头工作。”
老黄道:“写的什么,能透露一下吗?”
岑萧笑道:“暂时保密。”
“对我也保密?”
“这是秘密任务,对谁都得保密,你也不例外。”
老黄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懒懒道:“好吧——那我就不打听了。”
花茶和点心上来了,岑萧看见老黄把整包砂糖都倒进杯子里,笑道:“你不觉得太甜了吗?”
“我爱喝甜的。”
岑萧心想,或者是因为他常年吃素,热量补充不够的缘故吧。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加了一点糖,用勺子轻轻地搅着,一面道:“对了,昨天我去了一趟疏影轩。”
“疏影轩?”
岑萧点了点头,道:“对,疏影轩。”
岑萧发现这家叫疏影轩的人偶店,是在两天前的一个下午。他在五柳街上闲逛,忽然想去对面的兰若巷里看看那座有名的水榭戏台,于是就信步走了过去。巷子里冷冷清清的,没有几个人影,黄黄的阳光照在古巷斑驳的墙面上,很有几分画意。不料等他走到有戏台的那个宅子门口,却发现人家已经关门谢客了。岑萧失望地往回走,忽然看见一个穿着黑色丝绒旗袍,外罩羊绒大衣的女子,从他身边经过,往巷子深处走去。不知是为什么,许是因为好奇吧,他转身跟了上去。
岑萧的脚步很轻,前面的女子似乎并未察觉。女子在一所院落门前停了下来,推开暗色朱漆的大门,款款走了进去。岑萧在门口抬头一看,那门楣上悬着一块瘦金书的牌匾,上面是繁体的“疏影轩”三个金字。
岑萧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万一这是人家住的地方,随便闯进去总归是不礼貌的。正想着,忽然里边一声笑语,道:“进来吧,我知道你一直跟着我。”
岑萧一愣,有些尴尬地进了大门。那女子袅袅婷婷地立在那里,满头青丝梳成高高的发髻,上边插着一朵珠花,仿佛民国小说里的人物,一双眼睛含笑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
“我这身衣服的回头率太高了。”
女子这么一说,岑萧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尴尬的局面算是化解了。
“你喜欢旗袍?”
岑萧有些拘谨地点点头。
女子笑了,道:“现在喜欢这样衣服的年轻人可不多了。”
岑萧没答话,只是看了看院子里的景物。这院子不大,但打理得格外精致。院子一角的青花大盆里,一树白梅开得正好。
“这梅花真漂亮。”
女子低头一笑,道:“我这里地方太小,松竹是养不起了,只能养盆梅花,算是沾沾岁寒三友的清气。既然来了,进去喝杯茶吧?”
岑萧愣了一下,点头道:“好啊。”
女子前面引路,岑萧随后,往第二重院落走去。
女子引他进了花厅,请他在一张古色古香的红木椅子上坐下,然后转身到黄花梨矮柜里取了一个粉彩小罐,从里边倒出一些茶叶,盛在青瓷盖碗里,用滚水泡了,微笑着端给岑萧。岑萧用手接了,轻轻说了声“谢谢”,用盖子轻轻撇着茶汤,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
“我这儿倒是有些老唱片,不知你喜不喜欢听?”
岑萧笑道:“好啊,那就放来听听。”
屋角的檀木几案上,放着一台看起来很有些年头的留声机,那留声机还带着一个大大的紫铜喇叭,就像年代戏里的道具。女子从旁边的多宝格上取下一个大大的锦盒,从中取出一张黑胶唱片,小心翼翼地放在留声机上。唱针的沙沙声响了起来,没多久,就有柔软的歌声从留声机的喇叭里飘出。
“投君怀抱里,无限缠绵意。船歌似春梦,流莺婉转啼。水乡苏州,花落春去。惜相思长堤,细柳依依。
落花逐水流,流水长悠悠。明日飘何处,问君还知否。倒映双影,半喜半羞。愿与君热情,永存长留……”
“这是李香兰的《苏州夜曲》?”
女子回头笑道:“你果然不一般,这曲子听过的人很少。”
岑萧一笑,道:“这曲子我很喜欢,可惜网上下载不到。”
女子笑道:“那你可以常到我这儿来听,我随时欢迎的。”
“那就多谢了。”
“不用客气。”
岑萧打量着屋里的陈设,仿佛置身另一个时空。他以前怎么从不知道,兰若巷里有这么一个好所在?
“对了,想再请你看样东西。”
女子说着示意岑萧随她来,她穿过雕镂精致的圆光罩,带着岑萧到了后花厅。后花厅的陈设却是西式的,墙上贴着缠枝白玫瑰的墙纸,壁脚一概是黑胡桃木镶边,富丽中带着清雅。对着漏窗的书桌是洛可可式的,四脚包着金边,雕着涡轮状的叶片,还有胖乎乎的小天使。台灯的灯罩是镂空蕾丝的,虽然精巧,却显得十分轻盈,一点不堆纱叠绉。书桌左手边摆着一个细长颈的银色花瓶,里头养着一枝梨花,看得出刚换过水。成套的柚木家具发着幽光,茶几的玻璃上彩绘着西番莲图样。
“你要请我看什么?”
女子指着柚木角柜上一个人偶,道:“就是她。”
岑萧走上前去仔细端详,那人偶身着戏装,化着娇艳的旦妆,梳着大头,头顶一只点翠蝴蝶,那翅膀仿佛还在轻轻颤动。戏装是白绸底子,左右对称绣着折枝红梅,褶子下边一条同样花纹的马面裙,裙摆把双足遮得严严实实。
“好个戏台上的美人,这是你亲手做的?”
女子笑着点了点头,道:“是啊,不知花了我多少工夫呢!”
“你的手够巧的。”
“不敢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岑萧却没有答话,只管细细地打量那人偶。这人偶和一般市卖的不同,脸上的神情特别生动,尤其是那一对黑漆漆的秋水眼,似乎正带笑凝视着你。
“你若喜欢,这娃娃送给你如何?”
岑萧愣了一下,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好意思呢?”
女子一笑,道:“看得出你是个识货的人,所以才问你。天色不早,在我这里吃顿便饭再走,如何?”
岑萧本想推辞,但是又怕拂了人家的好意,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我先给家里打个电话吧。”
老黄笑着听完岑萧的故事,道:“果然有趣。那个娃娃你拿回家了?”
岑萧摇了摇头,道:“没有。我房间太乱了,没地方放这些东西。”
“这地方挺有意思的,改天带我也去转转?”
“好啊。”
岑萧看了看表,不知不觉已经是晚上九点了,想起今天还有东西要写,于是对老黄道:“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陪我走走,如何?”
老黄点点头,拿起椅子上的背包,道:“走吧。我今晚在气象台值班,也不能迟到了。”
两人出了书店的门,顺着马路往吴山方向走去。路上闹嚷嚷的全是出来过节的情侣,见到有人叫卖玫瑰花,岑萧买了一朵。
老黄因笑道:“今天买花可不合算啊,这玫瑰到了第二天,就是‘明日黄花蝶也愁’了。”
岑萧道:“买着玩儿呗,也算过了一个有意思的情人节。”
他们一路走着谈着,在吴山脚下分了手,各自回去。一宿无话。
“赶快去洗手,医院很脏。”
岑萧把被雨水打湿的外套挂在餐桌旁的椅背上,到洗手间用洗手液洗了手,然后回到自己房间,把牛仔裤脱下来,放进衣柜里挂好,换上一条半旧的运动裤,顺手打开了电脑。
“妈妈等会儿还得出去一趟,你中午自己叫麦当劳吃吧。”
“妈,积分卡在哪里?”
“在吧台上,你记得拿就是了。”
“哦。”
岑萧打开了《Vogue》杂志的中国官方论坛,把昨晚交给爸爸扫描的三幅时装搭配图传了上去。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打开房门向客厅道:“妈妈,这个月的《瑞丽.伊人风尚》什么时候到啊?”
“小祖宗,你省省吧。我们科室订的时尚杂志全被你搬回家了,你还不知足?那些杂志上的内容都是千篇一律,我真不明白有什么好看的。”
“那是因为你缺乏时尚触觉!”
萧榕回头,冷笑道:“触觉?好啊,你倒是凭着这个触觉赚碗饭来吃啊?你的同学一个个都找到工作了,你都二十五了,还呆在家里,准备宅到什么时候?你不会打算一辈子让我们养你吧?”
岑萧咬住嘴唇,母亲的话触到了他内心的痛处。他什么也没说,回到房间自己玩儿电脑去了。
“宋教授那里你什么时候给她答复?已经从年前拖到年后,现在眼看就要十五了,你究竟想不想做那个事情了?不想做就早点说,省得人家为你白操心。”
岑萧实在受不了了,把耳机猛地往地上一摔,耳机线带翻了桌上的塑料水杯,“哐”地一声,房间的木地板上流了一地的水。
萧榕冲进岑萧的房间,指着他鼻子道:“你都二十五了,还耍这种小孩子脾气?我哪句话说错你了,你拿杯子撒气?你可别忘了,你吃的穿的用的,没有一样是你自己挣来的,所以你没有搞破坏的权利!”
岑萧的拳头已经握紧了,几乎要朝自己的母亲挥过去。但是,他忍住了。不能这样,不能。
“你帮我收拾吧,我不会弄。”
萧榕狠狠地瞪了岑萧一眼,转身回厨房拿来一打纸巾,总算是把地上的水都给吸干净了。两个人都觉得自己刚才把事情做过了头,可是都碍着面子,不肯跟对方道歉。岑萧默默地浏览着网页,使劲忍住要流泪的冲动。萧榕默默地收拾完房间,转身出去,重重地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一刹那,岑萧终于忍不住,伏在电脑键盘上,无声地抽泣起来。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屏幕上的发帖框里已经出现了一堆莫名其妙的数字和符号,堆积如山,一如他乱糟糟的心境。
母亲出门后不久,窗外的雨声停了。岑萧看了看天色,觉得大约不会再下大雨,于是决定去五柳街走走。他穿好昨晚那件呢子外套,换了一条灰色西裤,把太阳胸针别在领口,带上钱包、钥匙出了门。
雨后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岑萧在街上信步走着,路边的榕树上不时落下大大小小的水滴,滴在头上,凉凉的,痒痒的。他走得很慢,因为怕出汗的缘故。街上行人稀少,不多的几个也都缩着脖子,行色匆匆,或许是因为这阴冷的天气吧。
大约半小时以后,他站在了五柳街的街口。他在路边的屋檐下站了几分钟,然后朝兰若巷走去。
疏影轩的大门关着,岑萧重重地叩了叩门环。门“吱呀”一声开了,那女子的面孔从门缝里探出来,见是岑萧,淡妆的面孔上马上出现一个温婉的笑容。
“请进。”
残留的雨水从屋檐的青瓦上滴下来,落在院子角落的水缸里,发出动听的声音。女子带着岑萧继续往里走,笑道:“我知道你会再来的。每一个来过这里的客人,他们都会再来。”
岑萧笑了笑,道:“可我还不知道你姓什么。”
女子笑道:“我也很奇怪,你怎么今天才想起来问。我姓金,你可以叫我兰姐。你呢?”
“我姓岑。”
“好的,那我们就算正式认识了。岑萧,你今天好像不开心?”
岑萧抿了抿嘴唇。
“有一点。”
“来吧,我请你听段昆曲。也许听完你就感觉舒服了。”
女子请岑萧坐在后花厅的沙发上,自己去泡了一碗茶,端过来放在茶几上。留声机里放的是《玉簪记》,正唱到“琴挑”一折。
“月明云淡露华浓,欹枕愁挺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
岑萧一边听,一边慢慢用手打着拍子。女子看着他入神的样子,嘴角绽开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你喜欢昆曲?”
“嗯,但不是特别懂。”
女子笑道:“你过谦了,懂美的人,就懂昆曲。”
岑萧笑着点了点头,看了看四周的陈设,问道:“你这里究竟是——”
“卖人偶的。”女子道,“你上回看到的那个娃娃,就是我最新的作品。”
岑萧又点点头。
女子给自己也泡了一杯茶,笑道:“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八段锦’。”
“八段锦?”
“是的。”
“这是一种武术的名字呀。”
女子点头道:“是的,不过在我这里有别的意思。这种娃娃随身附送八套服装,都是绸缎料子做的,所以叫做‘八段锦’。”
“真有意思。”
“如果你喜欢,我可以送给你。”
岑萧笑道:“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上次说过,受用不起。”
“礼物的价值不重要,重要的是碰上喜欢的人。你就是那个对的人。”女子笑道,“你如果觉得受之有愧,那可以经常到这里陪我说说话。”
“那我求之不得。”
女子笑道:“这么说,你是答应收下这份礼物咯?”
岑萧不好意思地一笑,低头道:“恭敬不如从命。”
岑萧离开之后,女子倚着门,看着岑萧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方才转身回去。一只蝴蝶停在疏影轩的门上,翅膀干枯如秋天的落叶。
是的,那就是一只枯叶蝶。
二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朱淡云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歌伎停下。
“都说过了,不要唱易安居士的词,为什么老是不听我的话?若还是这样,今晚的缠头你可就拿不到了。”
对面那个靓妆女子停了手里的琵琶,嫣然一笑,道:“朱老爷今日气性这样大,想必是倩娘姐姐不在的缘故?既如此,我禀告妈妈一声,让姐姐回来伺候您就是了。”
朱淡云只轻笑了一声,从果盘中拈了一颗葡萄,慢慢放进嘴里,道:“她今日到庙里还愿,是她礼佛心诚。怎么可以随便打扰做善事的人呢?方才对不住了,我生意上两笔账目未清,免不了有些烦闷。言语得罪,还望见谅。”
“朱老爷说哪里话来?您这样的人,刺桐城一百个里也挑不出一个。遇到您是我们的福气,哪敢挑剔您的脾气呢?”
那女子见朱淡云不吭声,只当他又恼了,一时找不出话来排解,只得把琵琶放下,低着头,默默地红了脸。朱淡云看她这副样子,倒有些怜惜,因上前去,低头笑道:“我并没有恼你,是你自己多心。”
女子一抬头,脸上两道泪痕鲜明可见。
“瞧你,不过说了几句不投机的话,怎么就哭了?”
女子把脸儿侧过去,从袖管里掏出一条手绢,擦了擦眼角,轻声道:“不瞒朱老爷,我昨日刚被人牙子卖进来,还不曾接过客人,朱老爷您是第一个,所以有些着慌了,还请老爷您见谅。”
朱淡云脸上的表情僵住了,不过,只是一瞬。他不再跟这个女子说话,而是出门到了楼下,让龟奴把艳云楼的鸨儿林巧瑞叫来。龟奴见他脸上阴晴不定,不知什么缘故,于是低头退下,毕恭毕敬地去请妈妈出堂。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绛紫绣花褙子的少妇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见了朱淡云,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简直就快要滴下来似的。朱淡云在心里冷笑一声,慢悠悠地喝着刚分好的茶,将脸扭过半边,故意将她晾在那儿。过了半晌,那老鸨心里摸不着头绪,因赔笑道:“朱老爷今日叫我来,却是为何事?奴家实在有些不明白。”
朱淡云微微一笑,侧着头对她道:“实在不是你不明白,而是今日我商号里的账目不甚明白。”
老鸨“哦”了一声,场面又一次冷了下来。
朱淡云不说话,只是从袍子的袖管里掏出一支楼阁金簪,往桌子上轻轻一放,笑道:“妈妈,你看这金簪可好看?”
老鸨细细端详了一番,搓着双手笑道:“好看,果然是好看的。这是朱老爷首饰铺子里新添的款式吧?我们楼里的姑娘们,可多亏了老爷的头面首饰了。”
朱淡云点点头,道:“还算你明白。那我请问你,这支簪子,够你们家珍丽姑娘一夜的缠头吗?”
老鸨心下狐疑,只不好十分露出来,因笑道:“够,自然是够的。”
朱淡云此刻忽然瞪起眼睛来,把桌子一拍,茶盏里的茶汤溅了出来,那支金簪上顷刻落了几颗水珠。
“却又来!你对我是知根知底的,也知道我从不吝惜缠头,为何今日叫一个刚进门的黄毛丫头来服侍我,你打的什么主意?那丫头倒有几分韵致,只是不会说话,我若不明就里,斥责于她,明日传了出去,她如何在这楼里为生?你身为鸨母,竟一点儿不为底下的倌人们着想,你说说,这可恕不可恕?”
林巧瑞早被朱淡云一席话说得满头是汗,急忙掏出手绢来擦了擦额头,赔笑道:“是,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不是,让朱老爷您受委屈了。只是朱老爷有所不知,今日蒲寿庚老爷做寿,府中大摆筵席,点名要我们楼的姑娘们出阁陪客,因此人手就有些短了——朱老爷大人大量,看在事出有因的份儿上,就饶过奴家这回吧——”
朱淡云听如此说,眼珠一转,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茶汤,道:“原来是这个缘故,倒是我失察了。妈妈恕罪,我铺子里还有生意要打理,少陪了,改日再来叨扰。”
林巧瑞在他身后福了一福,朱淡云冷笑一声,也不还礼,就信步从大门走了出去。
刺桐城南,蒲寿庚府邸。
蒲寿庚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者,今天家里大宴宾客,为他庆生,他起初还强撑着,后来渐渐有些不自在起来,于是跟诸位客人告了罪,自己到后堂歇息去了。正是五月天气,刺桐城已经有些夏日的气息。蒲寿庚歪在一张檀木罗汉榻上,旁边的紫铜莲花香炉里焚着萨拉森人进贡的熏香,一位穿着襦裙的侍女在一旁,缓缓地为他打着扇子。
“老爷,外头有人求见。”
蒲寿庚微睁双目,从榻上慢慢坐起身来,低声问:“时候不早了,若不是要紧的人,吩咐门房谢客了吧。”
仆从垂首道:“禀老爷,外头的人看着来头很大,若不见恐有乱子——”
蒲寿庚皱了皱眉头,用右手捋了捋花白的大胡子,半晌方道:“那就让他进来吧。丁香,过来帮我更衣。吩咐管家随我到花厅伺候。”
“是。”
大约一刻钟的功夫,蒲寿庚换上了见客的常服,戴上一顶乌木色东坡巾,带着管家一同往花厅而来。
那来客一身玄色衣裳,戴着软脚幞头,面貌寻常,眉宇间却自有一种不凡气度。蒲寿庚暗中猜度他的身份,却始终猜不出。只得与他互相见了礼,那人在旁边的乌木交椅上斜签着坐了,从随身的天青色包袱里取出一个黄绫小轴,让管家递给蒲寿庚。
蒲寿庚一见此轴,心下明白了八九分,连忙对来人拱手,低头道:“不知阁下身份,多有怠慢,望乞恕罪。请随我正堂说话!”
来客淡淡一笑,也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到了正堂,蒲寿庚自己坐了下首,将上座让给了来客。
“我今日带来的不是正式旨意,你就不必跪了。”
“多谢圣上。”
来人似笑非笑地品了一口蒲寿庚府上的茶,缓缓道:“今上方才即位,皇图未稳。如今还要仰仗各位老臣之力,自然,也包括阁下您。”
蒲寿庚谦逊地一笑,低声道:“仰仗不敢当。我受皇恩不浅,定当涌泉相报,方不负朝廷栽培我的一片苦心。不知圣驾现在何处?”
来人在蒲寿庚耳旁低语一阵,蒲寿庚闭了一会儿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
“代我向圣上问安。”
“自然。卑职急务在身,不便久留,阁下请不必远送了。”
蒲寿庚又是一拱手,让管家蒲高送来人出去了。做寿的鼓乐还在响着,他自己却不再回前院应酬,只一个人在院子里步月闲行,到二更方才回房安寝,不提。
刺桐城东,艳云楼前。
一乘青缎小轿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楼门口停了下来。轿夫打起轿帘,一个戴着鸦青盖头的女子从轿子里探出身来,转头往街北看了一眼,随即款步进了门。
转过一架烟雨图插屏,女子将盖头摘去,递给侍儿,一边向旁边的男仆轻声问道:“我还愿的时候,都有谁到楼里来过?一一告诉我知道。”
“朱老爷方才来过,又走了。”
“哦?”
女子眼珠微微一转,又问:“他留下什么话没有?”
“没有。”
女子点了点头,男仆一想,又道:“对了,他交给妈妈一支楼阁金簪,说是给今晚服侍他的倌人当缠头。”
女子的脸色微微一变,旋即恢复了常态。
“好了,你下去吧。到账房去领你今日的工钱。这串珠子是我额外赏给你的,不是什么好货色,你拿着或给家小,或卖两个钱吧。只一样,那赌局是不可再去了。若给我知道,你今后再想讨赏,可是不能了。”
“晓得了,多谢倩娘姐。”
男仆垂着手退下,李倩娘回头看了他的背影一眼,转头上楼,进了自己的房中。沉吟半晌,她冷笑一声,从头上拔下金钗步摇,卸去残妆,正要安寝之际,忽然一位侍女在门外轻声言道:“倩娘姐在吗?我们小荷姑娘让我将这支簪子交给你。”
倩娘隔着门扇,低声道:“替我谢谢你们姑娘,这簪子是恩客赏的,她自己留着玩儿吧,我这里自然还有好的,难为她惦记。”
“倩娘姐,您还是收下吧,这里头有个缘故,姑娘不告诉我,我也不好多问。若是您不收,我回去不好交差呀!”
李倩娘支颐一想,自己再是吃醋,也不能拿下人做筏子。于是开了门,接过侍儿手中的金簪,往她手中放了几两碎银子,微笑道:“辛苦了,去吧。”
“多谢倩娘姐姐!”侍儿道了个万福,转身退下。
李倩娘关好房门,把玩着那支金簪,心下却渐生恼意。想那朱老爷是富甲一方的客商,她不过是艳云楼的头牌倌人,本不该奢望什么。只是那朱老爷为人行事,竟把她一个青楼女子捧得和自家夫人无异,却又迟迟不肯为她赎身——人人都说那朱老爷的魂魄让狐妖勾了去,这狐妖么,就附在她李倩娘的身上——天晓得!她不过是爱穿几件娇艳衣裳,又通音律,善题咏,生的有几分颜色,因此在刺桐城有了些艳名。这怎生就碍了那些理学腐儒的眼了?一口一个“妖姬”地叫着也就罢了,还弄得街谈巷议,纷纷而下,大有众口铄金之势。总而言之,若不是这位朱老爷,她如今得不了这样大的荣宠,受不了这样大的富贵,也自然担不了这么大的虚名。
想到此处,倩娘银牙紧咬,狠狠地将那金簪往地下掼去。只听“当”地一声,那金钗上的楼阁掉了下来,从里边滚出一个小纸卷。倩娘心下纳罕,俯身拾起,见上边用蝇头小楷写着两首词,都是苏轼的。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李倩娘又是一阵冷笑。明明是流连欢场,做戏而已,却偏要装出一副情圣的面孔。让自己的情人当了活招牌,这商人的算盘打得也未免太精了吧?
她正要把纸条在红烛上烧了,忽然见下边还有一行更小的字迹,于是定睛分辨,见写道:“连日俗务扰扰,惆怅难解。今夕访君不遇,惆怅更添。若得方便,请于一更时到我舍下一叙。友,淡云敬上。”
李倩娘在绣墩上坐了半晌,转身开了房门,吩咐侍儿进来替她更衣。她要到朱淡云的府上走一趟。
朱淡云府邸,花厅。
吊着青铜大食灯笼的屋内,焚着百合香,朱淡云坐在一张外洋的羊皮扶手椅上,表情甚是凝重。
“都有什么东西被偷走了?”
管家李芬利低声回道:“有两副木质雕版不见了。一副是朱熹先生亲自校注的《论语》,另一副则是朱熹先生在岳麓书院讲学时众人所做的笔记合集。两副合起来大约损失三百两银子,这还不算叫人出去暗中寻访的费用。”
朱淡云起身在屋子里踱了几圈,低声道:“银子倒是小事,这雕版只此一套,如果遗失,我们书坊的招牌就少了两块,要再推出两部新书可没有那么容易。传我的话,悬赏四百两找这两套雕版,不过要暗中访查,不可明说。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若是有仇富者见了这两样东西,又听闻如此高的价格,难免不上门来敲竹杠。若是漫天要价不被答应,则极有可能将雕版毁掉,那时我们便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李芬利点头,道:“老爷说的甚是,只是老爷也不必太挂心,横竖那程朱二位先生的理学,老爷向来是不大推崇的——”
话没说完,朱淡云便瞪了李芬利一眼。
“嗯?!——”
李芬利见主人像要发怒,便立在一边,将口掩住,不敢则声了。
朱淡云见李芬利不再多言,面色方才有所缓和,将一杯残茶泼进高脚痰盂里,缓缓道:“你跟了我这么些年,我的脾气你难道不晓得么?我是商人,在商言商,就算我做的是书坊生意,‘重义尚利’这四个字也是动不得的。商人最忌讳的就是带着太多的‘情’来料理生意,我对这两部书的态度就是,只要有人需要,只要不是朝廷禁止的书籍,只要它能够为我带来利润,就算我自己认为它们一钱不值,我还是要把它们付梓,以飨观者。再说了,这两副雕版或许在我自己看来并不值什么,但是对推崇程朱理学的士子们,那就是宝贝。我可以不赞成程朱二位先生的理学,但是我不能不让别人阅读他们俩的著作。虽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但能知道一条亡羊的歧路,对于求知的人而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的话你可明白了?今后遇事,千万在心里多想几遍,不要随意发表见解,那是没有见识的表现。”
李芬利听了这话,不由得有些羞惭,正要说点什么把话题岔开去,忽然又有仆人来报,说金饰作坊的师傅来送新打的首饰样品。李芬利看了朱淡云一眼,觉得他有些疲惫,于是出了花厅的门,正要吩咐仆人叫那师傅明日再来,话音没出,便被朱淡云一只手拦住了。
“哎,你怎么又来了。那师傅年纪不轻了,你让人家空跑一趟,明日还要走一遍路,于心何忍?让他进来吧,你可以退下了。“
“是,老爷。”
李芬利退下之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身着短衣,颤颤巍巍地进了花厅大门,要对朱淡云行拜礼,被朱淡云一把扶住了。
“老师傅请坐。瑞雪,给师傅上茶。”
一直在门外听候吩咐的一个小丫头闻声,迈着轻快的小碎步到厨房去了。
“最近都有些什么时新花样?书坊出了点变故,我忙得不可开交,就忘了金饰作坊了,还请老师傅不要见笑才是。”
老者拱手笑道:“朱老爷您说哪里话来,您日理万机,能拨冗来看看我们就感激不尽了,哪里还敢上门叨扰您呢?只是今日倩娘大姐问起头面插戴的事情来,正好作坊里打了几个新样子,就顺道带来给老爷您过目。只要老爷您拍板,明日我们就将这几件东西做起来。老爷看可好?”
朱淡云笑了笑,点头道:“难为你大老远跑这么一趟,就把那样品给我瞧瞧吧。”
老者从怀中掏出一个粗布包袱,从中倒出几只金钗珠串。朱淡云定睛看时,总共三件东西——第一件是一对带叶赤金荔枝耳环;第二件是一支楼阁金簪,看样子是仿着艳云楼的样子做的;第三件是一支银子打制的步摇,上边缀着三串黑珍珠。
朱淡云端详完毕,因笑道:“这第一件很好,荔枝寓意吉祥,明日就叫人批量打造。第二件——我说句不大好听的,虽然笑贫不笑娼,但是艳云楼毕竟是秦楼楚馆,若是这样的簪子卖给城中官宦人家的妻女,只怕人家不会买账,说出去也丢我们作坊的脸。老丈您以为呢?”
老者点头笑道:“老爷您说的不错,这第二件正是艳云楼的鸨儿林大姑定制的,说是有了花名的姑娘无论名气大小,人手一支,就算是艳云楼的一个金字招牌。”
朱淡云“哦”了一声,笑道:“原来如此。那么这第二件也就可以了。第三件样子倒好,只是这款式有些太过素净,怕买的人不多。您说呢?”
“老爷,先生,喝茶。”
小丫头将托盘里的两只建盏放在小几上,低着头退了下去。
“来,先喝茶,喝口茶再接着说。”
老者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用袖口抹了抹嘴唇,笑道:“不瞒老爷说,这银步摇是安立寿大人定做的,他家老太太新近亡故了,阖府上下要大办丧事,正缺少素白银器,因此来找我们打造的。”
“啊,既然是这样,那么这三件东西都可以批量打制了。辛苦您了,大半夜的跑这么一趟。一会儿到账房去领五两银子,钱不多,给您打点酒吃。”
老者含笑道:“那就多谢朱老爷!”说着拜别朱淡云,转身从院子的二门出去了。
夜阑人静,四周阒寂无声。朱淡云在花厅独坐,竟有了些萧瑟寥落之感。于是独自走到书房,将琴桌摆开,自己抚琴,弹了一曲《梅花三弄》。琴声悠悠,穿过重重院落,飘进李倩娘的耳中——她从艳云楼出来,此刻正好在朱府门前下轿。
一更时分,露水已经有些重了。李倩娘将身上的鸦青织锦斗篷脱下,交给身边的随从,自己整了整褙子前襟的系带,方款款进了朱家大门。
她循着琴声,到了二堂旁的耳房窗前——朱淡云的书房正在这耳房内。《梅花三弄》的曲子未完,她怕扰了朱淡云的雅兴,于是在花阴下立住了,仔细听那琴声。这本是一支没有太多情感色彩的曲子,但是今日听来,却有一种幽怨藏在平静的曲调中间,若不细细品味,是断乎听不出来的。
屋内忽然“嘣”地一声,李倩娘在窗外忍不住“扑哧”一笑。她是早晓得若有人偷听弹琴,那琴弦就会自行绷断,却没想到这恶俗的桥段会应验在自己身上。
“谁在外头?”
朱淡云的声音里带着七分期盼,二分寂寞,一分自得。
“是我,倩娘。我可以进去么?”
“哦,看来你收到我的字条了。请进吧,外头更深露重,你贵体娇弱,不要着凉了才好。”
进得门来,李倩娘对着朱淡云福了一福,笑道:“你方才的话也忒婆婆妈妈了,什么‘更深露重’,一更刚过,哪里就冷坏了我?”
朱淡云立起身来,微微颔首,算是还礼,接着示意倩娘在琴桌旁的花梨木绣墩上坐了下来。倩娘今日穿着一身月白底子绣玉堂富贵窄袖褙子,系着一条三十四幅素色绣纹百褶裙,头上戴着一朵白玉珠花,元宝髻上一支小小的凤头步摇金簪。脸上薄施脂粉,越发显得面如明月还白,眼似秋水还清。
“倩娘,今日让你来,我是有话要对你说。”
李倩娘偷眼看着朱淡云,只见他脸上有些悲戚的神色,不由得心下纳罕道:“他在我面前虽是一掷千金,却从不喜怒形于色,今日这是怎么了,他如此伤感?必定有个缘故,待我慢慢问他。”
“朱老爷但说无妨。”
朱淡云拈了拈自己不多的一部胡须,微笑道:“不知倩娘你想听些什么?”
倩娘也笑了,低头看了一眼裙角,抬头道:“真心话。”
“那我便说了。”
“请说。”
朱淡云叹了口气,从扶手椅上起身,引着李倩娘到了正堂东边的耳房。他打起帘子,让倩娘先进去,自己将几案上的蜡烛点燃,随即轻轻半掩了房门。
“我知道,你是因为我不肯为你赎身,枉担了虚名,所以恼我。”
倩娘一惊,这话本是她想说的,不料他今日如此心直口快,倒是自己说了出来。
“奴家身在贱籍,怎敢有如此奢望?”
朱淡云默默看了她一眼,摇头道:“但你心中一定想过。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名分,我不能够给你。”
倩娘并没有动气。她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跟这样一个商人在一起,是不要指望他真心待你的,即便他让你满头锦绣,遍体绫罗。佛经上说的再清楚不过,世间繁华不过幻梦一场,不再执着,方能心无挂碍。
“我本来也没想要什么名分。名声我已经有了,无论好坏,都是我该得的。只是,能问问为什么吗?”
朱淡云点点头,将屋子角落里一个书柜挪开,里头竟有一个暗室。他示意倩娘跟他进去。
两人进了暗室,朱淡云将银烛燃亮,指着墙上一幅美人图,低声道:“她是我的妻子。”
倩娘看见那美人姿色比自己不差什么,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因笑道:“难怪,原来家有如此美貌的正室。”
朱淡云尴尬地一笑,道:“她——已经去世十年了。”
倩娘一惊。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他要把苏东坡的《江城子》写在纸条上送给她了。
“十年来,我不是没动过再娶的念头。可是除了你,我没遇见更好的人。别以为我在谬赞你,我是真心的,亡人灵位前不打诳语。”
倩娘下意思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我——相信你是真心的。”
原来自己一开始就错了。对于男人的感情而言,失去的总是最好的,任继任者再怎么强悍,也没有决胜之可能。
“倩娘——”
倩娘用手止住他,眼中已经忍不住泛起泪光。朱淡云的嘴唇也在微微颤抖,他想再对倩娘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却一句也吐不出来。
“是我多心了。朱老爷,日后还请您多多照应。奴家告辞了。”
说完,连头也不回,一路穿行,直出大门而去。
朱淡云立在当地,袖子一垂,两眼一闭,清泪簌簌而下。
能哭是幸福的,只是,这泪水不能让自己的爱人看见。
尤其,是倩娘这样的爱人。
……
黎明时分,一条巍峨的楼船从晋江顺流而下,驶向晨曦中的刺桐城。水面上浮着淡淡的白雾,划桨的桨手们懒洋洋地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划桨,一边打着哈欠。
楼船下层摆列着整齐的绣衣卤簿,那是南宋皇家的仪仗,粗看起来很像样子,仔细看就能发现,有些衣服的袖子破了,用同色系的布料补了上去;有的仪仗用具上有些泥垢,似乎还来不及擦去就登程了。不过,对于一个遭遇灭顶之灾的王朝而言,仪仗这东西已经没有什么要紧了,挽狂澜于既倒,才是君臣们如今要操心的难题。
楼船上层的主舱里,珠帘低垂,一位穿着黄袍的小孩子坐在一把雕金交椅上。内侍过来奉茶,那小孩子冷笑一声,将茶盏打掉,又摔了内侍一个耳光。内侍跪在地上,不敢出一言。
这个孩子,就是南宋的流亡皇帝,史称端宗的赵罡。
“我叫你收集的那两副雕版,可到手了?”
“禀大人,到手了。什么时候给您送过来?”
白发老者挥了挥手,笑道:“不必了。将这两副版分别送到什叶派长老陈树森,还有员外白石年手中,不要提来历,只说是书坊新到的雕版,请他们过目,觉得有价值便可相送。到时书籍付梓,与他们五五分成便是。”
“是,大人。”
刺桐城,和街,什叶派清真寺。
一个黑衣男子在门口,将手中的粗布包袱交给陈树森。陈树森接过包袱,微微一笑,给了那人赏钱,随即掩上大门。
黑衣男子随即赶往白石年的府邸。
“老爷,门外有人送来一副雕版。”
“哦?是什么雕版?”
“那人没说。”
“来历呢?”
“也没说。”
白石年沉吟半晌,对管家道:“那就先收下。”
“是,老爷。”
黑衣男子走后大约半盏茶的工夫,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从白石年府上悄悄走出,手中提着一个玄色包袱。她环顾四下无人,便把轿夫叫来。
“小姐要去什么地方?”
“到朱淡云老爷府上。”
“是,您坐好。”
轿子在刺桐城的街道上穿行着,漫天的霞光中,城市的各个器官渐次苏醒,同时,也将夜晚的秘密暂时隐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