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拾朝夕（中短篇集）》月黑风高

5、离秋（一）

　　唐多令·惜别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谩长是、系行舟。

　　她轻轻合了手上书籍，喉间不由溢出一声叹息，旁边一双晶亮的明眸循声看过来：“姐姐看什么书呢，这般出神？”

　　问话的这位是崔尚书家的小女儿，年岁与她一般大，生辰稍微晚些，六月份里生的。

　　话虽问了，却没有等她回话的心思，一双神采飞扬的眸子很快飞去了对面。

　　前方十里碧波，万顷荷花，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池子这边坐了十几位适龄的小姐，面前摆着一排桃花香木的小桌子，桌上是各式精致的小吃茶点。

　　遥池相对的是京中各家的年轻公子哥儿，十七八岁年纪的少年，大都还闹腾得很，领头最俊秀的那位也是今日的主办人，南王府家的小世子。

　　古圣贤有云，男女七岁不同席，但凡这样的赏花之会，也都隔了阵营远远坐着。

　　此番邀请的少年少女大多是适婚年龄，南王妃本意是为自家儿子考虑，无形中也算做了件牵桥搭线的大善事。

　　这头少女们叽叽喳喳，心思基本都在对面的少年身上，那头少年的目光无一例外都落在荷花池中的高楼亭榭之上。

　　上头坐着一人，轻抚瑶琴低吟缓唱，琴音若高山流水，歌声如出谷黄莺，婉转低回缠绵悱恻。

　　抚琴那人虽蒙着薄纱，面纱外一双美目顾盼生姿，琴弦上跳跃的素指轻盈飘逸。

　　双眸剪秋水，十指剥青葱，薄纱不过为佳人增添一层神秘感。

　　齐太师府的四小姐，容颜惊艳琴艺精绝，未及及笄就已名动京师。

　　倾慕的男子多了，在同龄的少女当中闲话也多。

　　“映秋妹妹果然是惊采绝艳，看来南王妃非她莫属了。”怎么听怎么酸的评论。

　　“只可惜是庶生女，我看可当不了南王府的正妃。”直接的讽刺。

　　“映秋妹妹美则美矣，若论起这份持重沉稳的大家风范，还是远远比不过暮秋姐姐。”还有拐弯抹角挑拨的。

　　齐暮秋一直维持着微笑聆听的模样，既不出言为妹妹辩解，也不曾附和或者参与讨论。

　　闲聊不过是口头之快，自家姐妹哪怕情分再淡，同根同枝，日后荣辱盛衰也都连在一处。

　　南王妃举办赏荷会为南王小世子相亲，京中各家闺秀齐聚一堂，太师府的齐四小姐不出所料地艳惊四座。

　　半月之后，南王为小世子定下亲事，对象乃首辅苏家的嫡女苏月晴，据南王府上门求亲时所说，苏家小姐风采夺目，自赏花节一见，小世子久久不能忘怀。

　　“哼，还妄想飞上枝头做凤凰？简直丢人现眼！”

　　例行的晨起问安之后，很难得听到常年吃斋念佛的太师夫人有这般激烈话语。

　　连尾音都带着尖细上扬的刻薄怨毒。

　　齐暮秋低眉顺眼地立于一处，与长相出众的众齐家儿女不同，她生来面貌平庸无奇，个性又如老僧入定，经常能在旁边杵立上几个时辰不言不语，若非每日例行的请安，估计齐夫人自己都快忘了生有这个女儿了。

　　熟悉的木鱼声响起，这是逐客之意，暮秋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女儿告退。”

　　从特设的庵堂出来，那种阴沉压抑的感觉顿时消去，她小小地呼了口气，盛夏时节也就这露珠微凝的时分还带舒适的凉爽，她虽不喜每日问安的沉闷，但能在这时分出来走走，也算得一桩美事。

　　阖了眼凭感觉走，迎面轻抚的微风舒服得令人昏昏欲睡，神游天外之际连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都未听到，直到脑袋撞上一人胸膛，她轻哼一声，脚下趄趔差点摔倒，幸好腰肢被人及时扶住。

　　那人一身淡紫衣袍，束发也是紫玉冠巾，俊朗面容上一双温柔含笑的眼。

　　“表哥？”

　　靖王爷捏捏她小巧鼻头：“你个迷糊鬼，什么时候学会闭着眼走路了？”

　　待靖王爷拜见过齐太师，二人又在书房密谈了一会儿，他去齐暮秋院落探望时，已接近晌午时分。

　　这可算一天当中最热的时辰，小丫头的庭楼却尚算得上凉快，她不知从哪处书上看来的，自己在庭楼外头种满了藤蔓，隔出一块清幽天地。

　　靖王爷走着观赏她楼中新增的奇怪花草：“我可从没见过这么大株的兰花。”都道兰花清淡素雅，原来还有如此斑驳盛放的。

　　“表哥这次回京会待多久？”靖王年前开始负责湘江水堤的工程，自此常驻外地。

　　他在桌边落座，悠悠饮茶：“多则不超过一月，少则数十天吧。湘江那边有些滞停，需要回京疏通。”修建工程远不像表面那么简单，背后牵扯的利益可能错综复杂。

　　“表哥若需送礼，尽管从我这楼中搬，奇花异草任君挑选。”

　　他闻言笑起来，细长的眸子弯起：“好啊。”这当中不少种子，还是他四下里行走时带回京的，本以为水土不同，不曾想她下了苦心都养得不错。

　　“日后等你嫁到靖王府，我立马把府中的园丁都给辞了，每年也能省下一笔开支呢。”

　　他顺口开着玩笑，听得暮秋也不由憧憬：“我定要建一座京师最大最大的百花园。”等到嫁了这人，她就没这般束缚了，可以做更多想做的事情。

　　齐暮秋的母亲与老靖王妃是亲姐妹，早在她还在腹中的时候，姐妹俩就决定指腹为婚亲上加亲。从小到大，她与其他兄妹姐妹都不亲，就与这位表哥玩得最好，两人年龄虽差了有八岁，但靖王爷打小就知道这表妹将来是要嫁给自己做正妻的，所以一直疼她宠她，再加上两人兴趣爱好各方面都很投缘，所以对于嫁到靖王府，她一直是充满期待的。

　　靖王爷与她爹不同，或许与这世上的任何一名男子都不同，他鼓励女子读书，喜欢与她谈古论今，喜欢聊旅游见闻，也不会管她有没有刺绣女工，反而更喜欢看她摆弄花花草草。

　　“布算子的四方见闻出了第五册了。”

　　“真的？”她双眸立时放光，比前日里听到伺候了许久的风信子开花还要高兴，“快给我看！”

　　四方见闻是一个叫布算子的人所撰写的各地奇人异事，他远渡重洋去过波斯，一路西行去过罗刹国，下过地底的皇族墓穴，登过最高的雪峰之顶，还曾埋骨于无边沙漠漫天黄沙。他所经历的奇异事情，是京师太多汲汲营利的人一辈子无法想象的。

　　靖王从怀中摸出一本蓝皮封面的小册子：“这是第五本的上册，过几日会出下册。”

　　她接过，迫不及待翻开。

　　“我还有事要办，先走了。”

　　对面那人仿若未闻，一心只沉迷在书下的世界，看到兴起之处双眸灼亮，衬得平凡的面容都生动不少。

　　靖王爷习以为常，只微笑摇头，也不欲打扰她，伸手掀了帘子出去。

　　出得庭院之时，猝不及防冲进来一人，踉跄与他撞到一处，纤细身影可看出是个姑娘。

　　“小心。”他伸手相扶，那人慌乱抬头，靖王正对上一双含泪美眸，不由有片刻失神。

　　那人低声道：“对不住，我，我不知道姐姐今日有客人……”声音若出谷黄莺婉转动听。

　　靖王爷隐约猜出这人身份：“齐四小姐？”他虽不常在京师，对于此人美名也早有耳闻。现下他怀中这位梨花带雨的绝色佳人，既然称呼暮秋为姐姐，那必然是齐太师的四女无疑了。

　　“多，多谢，我要进去了。”

　　佳人从怀中挣脱，脚步踉跄跑进院子，只留给他掌心一抹幽香和那滴盈盈欲坠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