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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烟波变(完) ...

  •   (十三)

      光线阴暗,淬了盐水的鞭子摩擦地面的声音,眼花缭乱的各式残酷刑具,七阁主人的这间刑房在整座江湖都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七星阁紫阁专长逼供,能将人皮肉割开,撒上痒粉,再一寸一寸缝好,瘙痒难耐犹如万虫噬心,就算挠到皮开肉绽也难解那蚀骨瘙痒,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割皮的动作都是很慢很慢,做工足够精细耗时,要你光看着这过程都快心理崩溃,很多人根本熬不了第一步就会招供。
      粗壮铁链缠着纤细皓腕,瘦弱身躯被交织悬空吊起,柔顺的黑发垂下,覆着惨白面容。
      “说,向晚波在什么地方!”
      悬挂的人影不言不语,似是无声抵抗。
      看得他心头怒火更炽,上前一步钳住尖细下巴,逼她不得不直视:“你以为装死就行了?”
      下颚剧痛,她疑心自己骨头都已被他捏碎。并非存心抵抗,只今日连番折腾,早精力衰竭到无法言语,眼睛望去连这人近在咫尺的面孔都是糊的。
      掌心的容颜苍白无比,好像易碎的搪瓷玩偶,他心下莫名一紧,随即更对自己生气,这女人都是装的!她根本从一开始就知道玄冥草的事,亏他连月来为此愧疚后悔夜不能寐!
      她是个罪该万死的骗子!从一开始就在演戏,什么一见钟情非君不嫁,什么一往情深默默等候,所有让他感动为之心疼的事情都是假的!他从头到尾都被人握在手心耍,最后还可笑至极地动了真感情!
      满腔怒火无可发泄,就算事情爆发她也没有解释,从头到尾都是冷眼旁观。
      是不是他的付出他的感情,对她来说都是愚蠢到极点。
      “你说!你究竟有没有……”有没有一点真心?
      听到向晚烟的耳里,只知道他想要的是烟波变。
      她勉强支撑最后一点力气摇头,摇头的弧度几不可见,还是被至始至终都只凝视着她的凌厉黑眸看得分明。
      胸腔中那种怒火几乎快要将他燃烧殆尽,盛怒之下不由举鞭——
      向晚烟阖眼,预想中的疼痛并未降临,良久只有人重重摔门离去的声音。

      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昏过去的,又是何时醒过来,在这暗房当中昏昏醒醒,时间仿佛已经停止。
      只能感觉体内残存的精气在以流沙一样的速度消逝……等到身体习惯销魂散,就算还活着,她也抵抗不了经脉消磨的剧痛。
      是过早让他发现向晚烟的真面目了,若留下书信等到决斗后再将凌六小姐的下落告知,起码现下不至于到这般田地,可以更好地准备最后一战。
      只是,若他知道的真相越早越深刻,日后所受的伤痛也许就会越轻。
      这不是最明智的一步棋,可她还是走了。
      向晚烟与凌家真心待他的人不同,从头到尾她根本没有真心,所有就算有一天她死了,他也无需伤心难过。

      他在第六天傍晚回到牢房,审视着她的眼神与看一般的囚犯没有两样,冷漠肃杀。
      “你不肯说出向晚波的下落也没关系,我已经放出消息,若是他一直不现身,从今天开始,每隔十日,我就从他的亲父和姐姐身上各卸下一样东西,手,脚,眼,鼻,耳朵……你笑什么?”
      “逸尘,你还不明白?”她出口的声还是一样柔和,墨色眼眸却隐含悲悯。
      “明白什么?”他强按下不耐,勉强维持着表面冰冷。厌恶极了她面上这样的笑容,居高临下,自以为操控一切。
      “五年前,向家的双生子确实死了一个,死的人却不是向晚波。”
      她亲口承认向晚波未死,他本应高兴,却只被她话中的意思震骇得神色大变,若死的人不是向晚波,那……那死的难道是……
      向晚烟,也许这人根本不是向晚烟,缓道:“向家这一辈根本没有儿子,双生子都是女孩。我姐姐身体羸弱,不能习武,自小就随我娘长居寺庙,吃斋念佛。而我,就跟着我爹,从小隐藏性别女扮男装,苦练武功等着继承家业。孰料五年前,我自与青鸷一战,经脉受损严重,甚至连剑都握不住,可这江湖之上,有多少双眼睛紧紧盯着向家,盯着向晚波,盯着烟波变。更何况华山一战,烟卷残波的威力简直骇人听闻。就算向家此时退出江湖,也永远不可能得到安宁,除非……”她顿了下,“除非向晚波猝死,烟波变也随着他的猝死下落不明。”
      本来的计划是她死,可谁也没想到,“姐姐无意中知道了这事,抢在我前面自杀了。”
      接下来的偷龙转凤毫无破绽,因为她们本就是双生子,华山一战之后她身体衰弱,而向家的大小姐原本也是久病缠身。
      任何人都想不到要去怀疑,就算很多人不相信向晚波的死讯,也绝想不到“他”竟然一直就在向家,光明正大地出入于所有人面前。

      (十四)

      “所以说,早在我救你那天,你就知道一切都是我布的局。”那两个是他凌家的旧部署,使的也是凌家的飞燕九式。
      “事到如今,再追究这些有意义吗。”
      是!一点意义也没有!可他还像个白痴一样想追究!结果得到的是越来越不堪的真相。
      “你留着我在向家,就是为了就近监视我?”好一招将计就计,让人不禁要冷笑,他展逸尘何德何能,能娶到这般聪慧精明的娘子?“那玄冥草的事,你也早知道了。”
      她还是那样看着他,平静道:“就算我骗过你,但从一开始,处心积虑设计的人就是你,你怨不得我。”
      “所以是我咎由自取?”
      向晚烟轻叹口气:“我不是这个意思。可眼下没必要再追究这些,逸尘,我是真心诚意想跟你做一笔交易。”
      她用与往昔亲密欢好时一模一样的温柔口吻唤着“逸尘”,然后说我真心诚意想跟你做一笔交易?展逸尘快爆发了,辛苦压抑下的怒火总是因为她一句话轻易又被勾起。
      “你以为你现在还有资格跟我谈条件?你再不把烟波变交出来,我就把你们向家杀个鸡犬不留!”
      “就算你杀光向家的人,我也不会把烟波变交出来。何况,我早说过,你纵使拿到了烟波变,也不一定能练成烟卷残波。”这样说已经算委婉了,向家数百年,修习过烟波变的人不在少数,真正能爆发惊人能量的,只有一人。
      “你毫无基础,就算从现在开始修习烟波变,侥幸给你练成了烟卷残波,最快也要八年时间。你等得了吗?”
      “等不了又怎样?”他面上泛出讽笑,“难不成你要帮我报仇?”
      “是,我可以帮你报仇。”
      “哦?你不是经脉尽损连剑都拿不起来吗?难道向少侠又在消遣我?你这样真一句假一句的,很难让我相信你合作的诚意啊。”
      向晚烟并不理会他话中的嘲讽:“我当年确实已经拿不起剑,但休养了五年,经脉虽不能恢复原先那样,全力一战还是没问题的。”只是如同杀鸡取卵,这一战之后,经脉必定再无法负荷。
      这些她没说,也没必要说,你若要说服一个人,自然只能让他看到你的优势,看不到你的劣势。“浮云城主正是我杀的,这是我拿回寒水剑的交易条件。”
      他的眸色在听到寒水剑的时候终于动了一下,也才有了一些眼前这人确是向晚波的真实感。
      “我凭什么相信你?”
      “因为我没有必要骗你,也因为,”她平静道,“你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就算他杀光向家的人,她也不会交出烟波变,所以接受她的交易是唯一一条路。

      这女人从一开始就将他玩弄于股掌,到现在就算是阶下囚还是这般决断模样。
      偏偏,他还不得不屈服。因她说得没错,最重要的筹码在她手上,若没了烟波变,就算杀光向家人出了气,他也永远报不了仇。
      “好。”他这次没动怒,甚至还在笑,眯起笑的琉璃眸子透着邪气,“你替我杀了血影教主,我保向家一世平安。”不必她说,他也知道她想交易的是什么。
      向晚烟闷哼一声,因整个人忽被一拽撞向他胸膛,剩下的低吟都被狠狠压上的唇截断。
      她额头已是冷汗涔涔,却被他强硬地扼着下巴:“看着我不许昏!”这狂暴的眼中现下所有的伤痛和绝望,都是她给的,她明白,那样的痛他想要一分不差地还给她。
      从第一眼见到就魂牵梦萦的这双眼,她总是画不出,若有一辈子的时间来完成多好。
      终究只是痴心妄想啊。
      鼻间有血腥味,她已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这牢房原本的……没有人说话,只有男子细微的喘息声,女子受着这样的摧残却连一声都没有出。这阴暗刑房中的氛围,显得那般诡异而绝望。

      (十五)

      她手中的剑有声音,她不由偏着头听,是刺破皮肤时锐物划开的声响,是浸满鲜血时咕咕涌出的声响,是削断骨头时清脆迸裂的声响,是剑尖最后触碰到心脏……砰,砰,砰,忽然一切都静止。

      八月初八,武林正道联盟突袭血影魔教总坛,将魔教教主与左右护法逼至后山悬崖。
      正道的领军人物乃当年栖凤山庄灭门血案后人,凌家四子凌洛枫。
      凌洛枫召集各门各派,提出血洗魔教的建议,原本没人敢响应,直到亲眼看到从偏门走出的白袍男子,人群静默一刻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
      这江湖沉寂太久,是该需要又一轮鲜血的刺激了。

      所有人都屏息,等着传闻中那场惊天动地大战的到来。
      故事的主角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
      她停在那处,偏首听自己的剑。
      远远根本看不清她在做什么,只以为她是见到对方阵营里熟悉的人动了心思,展逸尘出口唤人的声不由带上恼怒:“向晚波!”

      她听得到,只是,她想听清寒水剑说什么。
      八岁那年,她从地痞手上救下一个羸弱少年。
      彻夜练剑疲惫不堪的夜里,是他陪着她。
      筋脉尽断痛不欲生的夜里,是他守着她。
      他曾说过,这一生一世都要患难与共。
      若这世上只能选择信一个人,她不信最爱的那个,也不信她自己,只信他。

      “为什么?”
      血影的左护法平静道:“因为这才是我。”从一开始就是设局,就是卧底,就是假的。
      “你既然已经拿到烟波变,何必还要留在向家。”从那日知道逸尘下七绝散害她,她交代后事将向家托付给他,就已经连同烟波变一起交给他。
      他道:“因为你是向晚波。”
      她闻言笑了:“就算已经筋脉损伤形同废人?”
      “就算已经筋脉损伤形同废人。”
      “药里的七绝散是你下的。”
      “是我下的。”
      “那很好。”她轻声道。

      “向晚波!你还不动手!”不动手就算了,竟然还跟对手谈笑风生起来?早在向家的时候他就看这个盛夏超级不顺眼,这女人设计他倒是拿手,现下被人设计了竟然一点也不气愤?要不是她先前再三叮嘱不许旁人上前,他非得去扁那个不要脸的盛夏一顿!

      “你知道我听见寒水剑说什么吗?”她举起剑贴在耳侧,神色柔和专注。
      “说什么?”两人都清楚,既然盛夏是卧底,寒水剑是他替她取回来的,那这把必然不是真正的寒水剑。
      可她还是很认真地问了,他也很认真地应了。
      “从小到大我都看不惯姐姐,她不争不抢无欲无求,哪怕是自己心仪之人都不敢争取。花样的年华,却跟个七老八十的老婆婆一样,整日里吃斋念佛。一直到她死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她比我想象中要勇敢得多。”
      “大小姐心中一定是很疼爱小姐的。”他柔声道,好像这不是你死我活的战场,而是像以前一样,她吐露心事,他尽心安慰。
      “姐姐死后那段时间,我一度曾怨天尤人,怨老天爷为何让我们姐妹生在向家,怨恨爹为何要让我女扮男装修习烟波变,怨恨世上为何会有烟波变这样一个东西。”向家祖训,烟波变传男不传女,并不是出于歧视的原因。直到华山一战之后她才明白,男女生理不同,烟卷残波太过凶残,女子经脉根本负荷不了。

      “那现在呢?小姐还怨吗?”

      她摇头,微微一笑,手中长剑在风中瑟瑟作响。
      “任何一柄剑都可以是寒水剑,因为我是向、晚、波。”
      这世上只有一个向晚波,就像盛夏先前所说,就算筋脉受损形同废人,她仍是向晚波。
      为剑而生,为剑而死,人生若能得偿心愿,死亡又有何可惧?
      向家专为男子设计的烟波变,而她将会超越所有的男子,站在这世间剑术的最顶峰,成为独一无二的武林传奇。

      决战之前他吐露最后一个实情:“五年前华山之战死在你手上的前左护法,是我父亲。”

      她点头:“来吧。”
      向晚波出剑之前最后的那个笑容,所有见到的人一定都会承认那是世上最美最耀眼的笑容。
      因为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有那样的笑,自信到极点,肆无忌惮无所顾忌。
      仿佛掌控了全世界。
      她确实已掌控了全世界。

      (十六)

      血影魔教无心崖最后一战,三年之后仍为人所津津乐道。
      当日有幸在场的武林豪杰都感慨不虚此生,因他们已见识过这世上最精妙最超出想象的剑术。
      向晚波那天使出的是烟卷残波,可又不仅仅是烟卷残波,那或许是“他”本人在那之上自行衍生出的招数,“他”的人已与手中的剑合为一体,自由幻化随心所欲。
      唯一遗憾的是,在击灭魔教的几个大魔头之后,魔教唯一幸存的左护法竟然抱着向晚波一齐坠落山崖。
      虽然日后也有不少武林人士下崖寻找,但再也没人见过向晚波,哪怕是尸体。
      一代剑术大神就此销声匿迹。

      不过经过之前的向晚波死而复生,大多数人都不相信“他”已经死了,“他”一定是找处地方蛰伏了,等待着下一次出现带给大家震撼和希望。

      关于向晚波的去向自然是个猜测的热点,不过还有另外一个八卦。
      “听说可奇怪了,那个凌家四少知道吗?眼看着人坠崖,他竟然跟着跳下去了!”
      “啊?”当时坠崖的两个,向晚波和魔教左护法,可都是男的啊,“难道凌家四少有断袖之癖?那是为了哪一个?”
      “笨啊你,自然是为了向晚波了,听说那个凌家四少就是展逸尘,向府原先的姑爷,向家那俩是双生子,向晚烟和向晚波长得一样!”
      “天啊……”听上去好悲惨的故事,因为是同性所以求而不得,不得不娶了样貌一样的姐姐聊以慰藉,结果最后还跳崖殉情了。

      小二听这桌客人讲的有趣,不知不觉提着水壶站在旁边半晌,直到另一边有人拍桌子:“人呢!还不快上菜!”
      “啊不好意思!”
      那桌的女子很好说话的样子,柔声笑道:“不急的。”跟着拍拍先前发脾气的夫君的手,“你莫大声叫,吓坏人家了。”
      男子很不高兴,连她一起瞪:“待会儿给我多吃点!别逼我用非常手段喂你!”
      想起他的非常手段,她面上不由飞上两片红云,略无奈道:“就是没什么胃口……”大概她身子不太好,孕期的反应也比别人严重。
      看他一直不太高兴,知道定是听到先前那桌人的对话了,她心下好笑,便故意叹了口气。
      “啊?没事吧?怎么突然叹气?又不舒服了?想吐还是头晕?你跟我说啊。要不要先喝口水?这水怎么又凉了?小二!”
      果然他的心思立马被拉回来,冷面煞神瞬间化身体贴夫君。
      “嘘,别吵。”吵得她头晕,以前她真是瞎了眼了,怎么会联想到什么骄傲又狂热,简直是情绪化又聒噪。
      不过有一点她确实没想到,当时只以为他说的那什么妙手回春的好友不过骗她出门的幌子,却竟然真有其人。
      也多亏这人,自己今天还有机会坐在这里,听眼前的人唠叨。
      她想着不由笑起来,就瞥见一直盯着她的自家夫君愣了下,跟着飞快倾身在她嘴角啄了一下。
      “逸尘……”她面上有些热,这毕竟大庭广众的。
      他反倒一脸无辜地指控:“谁让你勾引我?”
      “我,我哪有……”
      “还说没有?跟着我念一遍,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许笑,不许跟年纪小于半百的男子说话……”
      她眨眼,忽然有些担心:“你说我会不会生出来个小醋坛子?”

      “来。”
      “不要。”她脸上有些红。
      “来嘛。”
      “不要啦。”路人这么多人看着呢。
      “快来,”他蹲在地上,有点生气了,“别逼我动手啊。”
      “……”她无奈,只好硬着头皮爬上他背。
      “我也不累啊。”这才走了几步路。
      “你说你爹看见我们会不会很惊讶?”她在山谷里养伤一养就是三年,这一年来才稍微可以下床,也没顾得上跟家中联系。
      “我爹啊,”她凑在他耳畔,笑得好看的眉眼弯成一条线,“我爹推门一看,哎呀,这一大早的就唱大戏呢,猪八戒背媳妇儿!”
      “哼。”猪八戒又不高兴了,她却在一直笑一直笑,这人的真面目真是……一点都不可爱,有的时候还真怀念以前伪装的那些,什么温柔体贴型啊,阴森狠毒型啊,孤傲内敛型啊,反正不要小孩子。
      可是没办法啊……笑着笑着,蜷首贴到这人宽厚的背,与他亲昵相偎。
      好像都生死与共过了,现下抛弃人家太不厚道。
      看来只能在她儿子身上努力了,争取培养出一个……温柔体贴、阴森狠毒、孤傲内敛的江湖少侠/少邪?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烟波变(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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