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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离秋(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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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秋拿着哥哥的腰牌下地牢救人时,心中不是不忐忑的,但也有些期待。
她想看看,能让映秋豁出性命也要救的这个人,是什么样子。
可是真看到那人的一瞬,又恨不得自己没生这一双眼睛,恨不得一辈子都看不见眼前的人才好。
那几日他不在摊子,原来是去庙中作画……难怪,难怪后来那么突然地离开。
其实有迹可循的,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想不到他……
心头有点万念俱灰的感觉,她不由深吸了一口气,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绝不能让他死在这里。
“三小姐,你想怎么做?”
她突然来提人,实在很奇怪,不过她又拿着大少爷的腰牌,守牢的侍卫也不好说什么。
今晚南王世子大婚,爹跟两位哥哥都去参加喜宴了,她提前就从大哥那里掉包了腰牌出来,要应现对映秋的承诺,救人出去。
“扶他上马车,大哥要到别处审人。”
人扶上了马车,她关了门:“走。”车夫一扬鞭,马车缓缓起步。
“是你……”那人忽然低声道,这种清淡特殊的香气,他只在一个人身上闻到过,就算闭着眼睛也认得出。
他在说谁?映秋吗?连眼都没睁,一定是在唤着映秋了。
早知道,早知道与映秋好的是他……早知道又如何,生杀大权从来都不在她手上。
她咬了下唇,从座位底下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干净布和金创药。
养花养草她在行,帮人敷药的事从来没做过,更何况是心心念念的这人。
纤细手指刚触碰到他的背,他整个人因为疼痛微瑟缩了下,顿时惊得她反应很大地收回手,结果“咚”一声撞上车厢板子,一时疼得眼泪都飙出来。
他纵然没有睁眼的力气,听到这声巨响也不由叹气:“放着我来吧。”
那姑娘没说话,半晌有温暖的触觉再次碰上他的背,跟着一阵剧痛,痛得他眉目紧紧蹙起。
“疼吗……”这人后背全是血口子,血干了全沾着衣裳,一块一块让人怵目惊心。
她已经尽量下手又快又轻了,可撕下来的衣裳还是沾着好多血,暮秋大力眨眼,勉强把到眼的湿意又忍了回去。
“不……疼……”气若游丝。
怎么可能不疼?她光这样看着,都觉得疼得心口瑟缩。
清凉的药膏抹在他血肉模糊的后背,她的手也在微微抖着,看到他这样,心中难受又酸涩,有一句话不由自主到了唇边。
“你,你后悔吗?”可后悔过一时冲动,招致这样的下场。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或是睡过去了,才听到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道:“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也不知道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他说不悔她必然难过,可听到他说后悔她也不开心:“我妹妹为了你……你不能这么说。”映秋为了他,那样发了疯地求她救他。
“你们官家小姐,还真是难伺候。”一直紧闭着的黑眸忽然睁开,她曾经多么喜欢的这双眼,此时没有暖意没有笑,只带着张扬刺目的嘲讽,“明明是太师府的千金,非要对着个穷画师装可怜。”
还有个就更过分,齐太师的女儿,未来的靖王妃,骗他只是个员外家的小姐,被恶人逼得要做侍妾,要他帮忙逃跑。纵然她美貌是真,和他也尚算谈得来,但早知道会惹上这么大的麻烦,他是决计不会搭理这人的。
话刚出口他就后悔,因为瞧见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倏倏落下泪来,虽然她立刻就别过了眼。
“哎别哭……”他真是嘴贱,说到底也是自己动了点色心,要不然不至于上这当,现下倒好,迁怒别人算什么本事,“对不起……你别哭……”
他勉强说了这几句话,几乎没力气再开口,那倔姑娘也不知是不是在哭,一直别着头不肯看他。
直到马车停下,她都没再看他,也没开口说话。
马车停在后面的巷子里,她小心扶他上了另一辆马车,原先的马车继续向前,他们则坐着第二辆车折返,往回走了一段到了交叉路口换了另一个方向。
这第二辆车跟前一辆无论大小外形都不一样,先前他们走的时候守卫心中想必起疑,一定是将马车的样子牢牢记下了。
他休养了一路已经好多,放下观望的帘子,去看对面那姑娘。
她一直低着头,眼睛有些红。
“我们这是去哪?”她确实聪明,可太师府的人也不是笨蛋,等到发现追错了一定会换方向。他跟未来的靖王妃私奔,这么大的污点,除非见到他尸体,齐太师绝不可能安心。
他想了下提议道:“去湘江。”靖王人正在湘江,一来齐太师想不到他会往那个方向,二来也不敢在离靖王太近的地方大肆搜索。
她轻声道:“是去湘江的。”
黑眸掠过一丝复杂神色,他不由倾身上前一些,她似乎被吓了一跳,匆忙往后缩,人都快贴上车厢了。
似乎在他面前,她每次都是紧张无措……跟表现出的心思缜密半点不同。
有低沉的笑声,她错愕,下意识抬头,对上凝神细望她的眼眸,他怎么还有心思笑?
那人认真地,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暮秋没答,半晌道:“我是太师府的三小姐。”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身份。
他闻言轻笑,身子往后仰着,未再追问,只有些漫不经心道:“临死还有太师府的三小姐陪着,也算不枉此生了。”
暮秋静静看着他,他的长发都束起,她第一次清楚看到那双喜爱至极的细长眼眸,那双眼还是微微弯着,却透着肆无忌惮的无谓和邪气。
也是,若他只是个老实本分的书生,映秋必然看不上。
他与映秋才是一类人,洒脱不羁,任性妄为。
是她自己,从一开始就看错了吧。
她心中并没什么情绪,谈不上失望不失望,只觉得就像经历了一场荒唐至极的闹剧,到最后是身心俱疲。
“你不会死的。”她只是这么说,像在对他下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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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快马加鞭,还是在进入湘江境内的前一夜,被太师府的人追到。
她挡在那人面前,像一尊不可撼动的石像。
“你,你……”齐太师看着女儿的神色简直难以置信。
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垂着眼,看上去柔顺又乖巧,轻声道:“女儿已修书给表哥,告诉他我要与这人私奔,求他接应我。爹若今日放了他,那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若是爹不罢休,以女儿与靖王多年情分,再加上他因亲事对我心怀有愧,爹绝不可能拦着他一辈子不见我的,到那时就怪不得女儿据实以报了。”
“你,你简直不知羞耻!”盛怒之下一巴掌呼上她面颊,她被打偏过头,只是微微转回来,不言不语。
若是从前,齐太师定不信她有这胆量,可是如今……他背过身,未及半百之人,因为连日来连番变故,双鬓已是白发丛生:“滚。”
暮秋跪着,恭恭敬敬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女儿多谢父亲成全。”
她扶他,面上鲜红掌印看得他心中一抽,情不自禁伸手,却被她不着痕迹地偏头避过。
“……多谢。”谢字是太微薄,可除此之外已不知说什么好。
“你若真心谢我,就别再跟映秋有任何牵扯,别让表哥伤心难过。”
她提到靖王时那样明显的维护态度实在让他不舒服,看得出来,她……喜欢的明明是他不是吗。
刚从林子出来,就遇到靖王来接应的人。
“暮儿。”眼看到人没事,靖王才放下心,视线随即落到她搀扶的那人身上,眸色微凝:“上车再说。”
靖王以男女不便同车的缘故,让齐暮秋单独乘了一辆,好说歹说她才肯换,直看得他苦笑:“是怕表哥吃了你的心上人不成?”
待掩上帘子,车厢内只有他和受伤的那人,靖王开口道:“你跟映秋什么关系?”
他问的是映秋,不是表妹。
躺着的那人闻言也不惊讶,语气持平道:“无聊的关系。”两个人都太无聊,齐映秋怎么想的他不知道,从小受太多束缚的官家小姐有天突然疯狂也不奇怪。
黑眸蒙上阴霾:“你信不信,只要我一句话,你随时都会死,就算表妹为你求情也没用。”
“我信。”双腿好整以暇地交叠,“王爷的表妹当真非常聪明,您若不怕她伤心,尽管动手。”
良久,靖王道:“你先留在我身边,待风头缓了再说。”
那人却道:“我想请王爷引荐去军营。”
“你要去从军?”他顿了下,试探道,“为什么?”
那人没答,只道:“请王爷引荐给宣王。”
靖王闻言一怔,半晌冷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在外人眼里,靖王是外戚一党的人。既然王爷讨厌我,把我安排到死对头那里,不是刚好?”
靖王盯着他片刻:“好,就如你所言。”
那人沉寂了一瞬,低声道:“过去如何已没办法,但我可以保证以后。”
靖王爷没说什么,男人之间,有些事心照不宣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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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跟她说,要将人引荐去军营,只有他日后谋得一官半职,跟她才有机会。
可是由始至终,她从来没幻想过会跟他有什么结果。
只要平安就好。
就像初夏时分经过的那处小小的书画摊子,说不上话都无所谓,只要知道他一直很好就好。
明日里就要回家了,在这处客栈分道扬镳。
她站在大厅,有人站在客栈二楼的走廊上,身子隐在后头的阴影里。
“齐暮秋,等我三年!”
明明隔得不远,他非这样用力地喊。
就算是喊,声音也是柔柔的,就像带着笑。
虽然看不见,可她知道,那双好看的眸子一定又是微微翘着了。
她低头,掩去眼角湿意,只轻声道:“你要保重。”
一定,一定要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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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八,靖王大婚,迎娶齐家四女映秋为正妃,红绸曼舞,锣鼓喧天。
翌年二月初八,齐张两家联姻,齐家三女暮秋嫁至将军府。
前堂喜事刚完,后院紧急军情传到。
小将军喜袍未换,人已匆匆奔赴前方战场。
三日前,宣王在蕲州举兵,以清君侧为口号,一路挥兵南下。
前方战火烽烟不断,谁也没想到,这场被后世冠以“维护正统”美名的战乱,一打就是五年。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离秋(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