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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捌 ...

  •   小屋里,尹千觞正手忙脚乱地穿衣洗漱,见了欧阳,先是责怪自己睡过了头,误了时辰。下山时又开始懊恼,后悔自己昨夜一时忘情,竟忘了身上有毒,主动靠近欧阳。

      直到听欧阳再三说自己出门前曾特地求过一副祛病防毒的药丸服下,甚是灵验,又想到只要不是经年累月相处,这毒也过不给别人,尹千觞这才放下心来。

      离年关还有十几日,这日恰赶上镇上祭神。道观外临时搭起的高台上,年长的巫女穿着华丽祭服,头戴鎏金铜面,跳着古老的祭祀之舞,口中念念有词,持诵无人能懂的祭文。

      待到最后一段献祭之舞,镇长带领德高望众的乡老,先供上一只锦缎包裹的匣子,献持三牲,三叩之后退下。巫女揭开锦盒,自大案上取起,供奉到神龛香炉前。

      欧阳眼尖,看到里面竟是块形如横珰的玉石,不由轻轻“啊”了一声,语气不自觉带上几分急迫:“幽都的祭典上,也是要敬奉——奇玉?”

      尹千觞却摇了摇头:“虽然颇多相似之处,但我们的祭典比他们更隆重。祭祀由巫咸主持,敬奉女娲娘娘之物并不用玉。”

      道里相近之处,民俗往往相似,又有细微不同。何况山上山下本是两支民族,风俗相像又不尽相同,并不为奇。

      不动声色按捺下心中急迫,欧阳缓声道:“千觞,看到此物,在下突然想起之前曾听说幽都有一种能收纳魂魄的宝物,叫做铸魂石,是不是?”

      尹千觞茫然道:“那是什么?没听说过。”

      “在下亦是辗转听来,之前几乎都忘了,今日见这祭祀所献奇石,忽然又想了起来。”欧阳道,“在下曾听一位道长说过,人皆有三魂七魄,死后魂魄便会离散。此物却能吸纳人的魂魄。如有灵药相助,甚至可令人死而复生。道长亦说,此物在中原绝迹已久,唯有幽都或许仍有流存。但亦是至珍至稀之宝,寻常人难得一见。”

      “这……听你说得怪稀奇的,但我真不知道。”尹千觞摸摸鼻子,有些疑惑。

      “听道长说,铸魂石形如玉珰,貌如白色玉石,其上有渗血之纹。独一无二,但凡见过,便决不会错认。”

      说话间,欧阳一直在悄悄打量尹千觞的表情。只见对方由迷茫,转为若有所思,最后仍是一脸困惑地摇头:“真是没听说过,好像……也没见过。”

      “……据说此物本是上古秘宝,大约早已失传湮灭了吧。”想到早间见过的白袍青年,欧阳微微一笑。风广陌这巫咸做得当真称职,要事上连相依为命的亲生弟弟也不露一丝口风。

      ——但无论如何隐瞒,天下总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过还要费些周折筹谋罢了。况且,看今日风广陌所露血气衰弱之相不似作伪,自己行事当可再添两分胜算。

      下午是庙会。元勿吃午饭时说脚痛,欧阳便在客栈里给他订了房间休息,自己则与尹千觞一道上街。尹千觞沿途东逛西看,十分兴奋,挑挑拣拣,买了一堆吃食和零碎玩艺儿,甚至还有一个薄木雕成的祭神面具。欧阳并不在意这些,则不过陪着他看个乡间野趣而已。

      镇子极小,有些没抢到正街摊位的便索性到宽敞的郊外去摆摊。两人一路逛出城来,直至城外摊子亦从稀少而至不见,这才惊觉已走了许久,便也学村众一样,捡处背风向阳的地方坐下休息。

      坐不一会儿,忽听前面坐的青年男女唱起歌来。曲调欢快,用的却是乡间俚语,欧阳与尹千觞猜了半天,直听到歇脚的村人起身折回镇上,仍是没听懂。

      尹千觞见欧阳侧耳听得认真,忽然来了兴致,道:“他们的听不懂,我给你唱首听得懂的。”说着便低低哼唱起来。

      ——果然听得懂,因为此曲无词,只有调。

      曲调十分温柔,尹千觞哼来却并不突兀,意外的低沉柔和。欧阳含笑听他唱完,见他面有自得之色,遂故意说道:“不错不错,在下听后睡意顿生。”

      尹千觞听出他调侃之意,便再三要他也唱一曲,让自己品鉴品鉴。欧阳笑谢道:“丝竹肉三声,在下只擅丝弦之音,于歌技一无所知。若千觞非要谢礼——”

      他自袖袋中取出一个小布包,这是他特意嘱咐元勿一下山就去订做店家取来的:“千觞,此番你助我良多,无以为谢。唯以一双护腕聊表寸心,望你莫要嫌弃。”

      山下阳光和暖,照在兽皮毛尖上泛出特有的光泽,微风一吹,带起天生纹色如水波动。

      欧阳前番独自下山时,挑了最好的店子将那日得的兽皮交给裁缝。但乡里小店手艺平平,除针脚绵厚外,护腕看上去简单得甚至有几分粗糙。可尹千觞摸摸自己腕上已磨得极薄、快要穿洞的护腕,心内十分欢喜:“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嫌弃呢。”

      尹千觞立时将旧护腕除下,戴上新的左看右看,也不说话,只顾看着欧阳笑,高兴得像过年穿上新衣服的小孩。欧阳想要打趣几句,话到嘴边却发现似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昨夜双手交握时那份消然滋生、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彼此长久含笑对望间,再度出现。

      两人分明都感觉到了,又都装作不知道,对视一眼后迅速别开头,就此沉默。

      欧阳闭上眼,靠在土墙上,本说装作合目养神避开这份尴尬,不想坐得一会儿,竟真的快睡着了。

      朦胧之际,欧阳嗅到一阵新鲜的刨木香,随即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轻轻压到脸上。他偷偷将眼睛睁开一线,却是尹千觞虚虚将新买的面具隔在自己脸上。

      迎着阳光,薄木后对方的表情与动作都一清二楚——

      隔着面具,他吻在他的唇上,片刻即离。

      动作极轻极柔,彼此的心跳却开始急促。

      两人一个装睡,一个脸红,过了好半天,尹千觞清清嗓子,问道:“少恭,你饿不饿?我刚才买了糕点,一起吃好不好?”

      听见欧阳含糊答应,尹千觞急忙去解纸包上的绳索,慌乱之下,拴做一处的纸包散落一地。尹千觞俯身待拾之际,心中猛然一触:物件滚进荒败枯草堆间半隐半露的情景,与记忆中的某一幕何其相似。

      尹千觞呆呆出了一会儿神,猛然直身,向欧阳急切说道:“少恭,我想起来了!你说的铸魂石,我的确见过!就在魂之彼岸!”

      说出名字的瞬间,尹千觞心内霎时一片雪亮。

      ——若铸魂石真有吸纳魂魄之能,那么父亲当年就不是因母亲过世迷神丧智,而是想去寻回母亲魂魄!

      听到尹千觞的话,欧阳顿时杂思尽去,心念电转间,无数主意飞快转过脑中。正自沉吟间,见尹千觞再度愣神无语,以为他又想起了什么线索:“千觞?”

      “……少恭。”尹千觞低下头来,面上似悲似喜:“我,我要去把铸魂石找回来,把父亲带回来。”

      ——就算父亲没能找到母亲,可他自己的魂魄,极有可能会被吸入石中。只要找到铸魂石,就能找到父亲的魂魄,甚至还可能让父亲死而复生!

      这个念头委实太过惊人,他不敢相信,但无论如何总要一试。尹千觞激动几乎要握不住手里的零碎,用力深深呼吸也抑止不住内心激荡,连话语也只会一再重复:“少恭,我要去把铸魂石找回来。”

      虽仅是只言片语,然而以欧阳的心机,不难将这些与尹千觞之前讲过的身世一一串起印证。

      ——真是……意外之喜。

      欧阳却没有半分喜色,唯目光闪动,深邃莫辨。片刻后他忽然靠向前去,几乎要贴在尹千觞胸前。

      “时候不早,我们该回去了。”欧阳替他重新扣上闲逛时嫌热解开的衣带。也许是未曾做过这种事,他花的时间有一点久。平日周身若有似无的浅香淡淡散在尹千觞鼻端,直到将欧阳与元勿送回小屋,独行山道时仍萦绕不去。

      眼看前方已是熟悉的石坊,本是归心似箭的尹千觞忽然停下脚步,注视着石蛇下冒尖的一点嫩绿。那分绿意如此之淡,藏得如此之深,荒僻山间谁也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

      可它分明是来了。这是早春将至的讯息,无论愿不愿意,都没人能挡住四时流转,春盛秋凋。

      今年的春,怎来得这般早?春天一到,少恭是不是就要离开?

      从来干脆利落的尹千觞,难得心生怅然。他回身望向已半笼于暮色的山麓,隔着重重岩壁注视那个刚刚分开的人。想到对方即将踏着早春离离绿意远去,心中顿觉空空落落,却又说不上是为什么。

      ——已经同少恭说好,找到铸魂石再去找他。为了早些见到他,自己可要抓紧才行。

      这么想着,尹千觞下意识重新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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