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觞恭]春水绝》清梅竹

10、拾

　　顺着风广陌的目光，尹千觞看向满身尘土，狼狈不堪的欧阳，随即垂首不语。

　　见状，风广陌沉声道：“莫非你想让我亲自动手？”

　　“大哥……最凶的那个已经不行了，他……他至多是个从犯，不必下此重手吧。”尹千觞心乱如麻，不知该怎样劝解。

　　“妇人之仁！他欺骗你在先，又带人潜入忘川，婆婆的病多半也是他搞的鬼！此人分明一心与幽都为敌，你是想放虎归山吗？！”

　　“大哥？”听出他的声嘶力竭，尹千觞疑惑道：“你……你平时不是这样的，为什么这次非要赶尽杀绝呢？”说着，他忽然察觉有些不对，惊道：“大哥，你身体怎么这么冷？脸色怎么比婆婆还难看？”

　　面对弟弟的关心，风广陌恍若未闻，只坚持道：“快去杀了他！”他方才击杀雷严时灵力消耗过度，腑脏皆受了伤，一语未毕，握住法杖的手指猛然捉紧，凸出道道青筋，显见在忍受极大痛楚。

　　见风广陌毫无道理，只一昧固执，尹千觞心内惊疑不定。这时，许久不曾说话的欧阳忽然道：“在下何德何能，竟让巫咸大人意欲杀之而后快。”

　　他姿态从容地起身，随意拍了拍袖上泥土，虽是一身狼狈，却依旧泰然自若：“巫咸大人不必说什么在下心怀叵测，欲对幽都不利。在下所来，只为一物。而巫咸大人之所以视在下为眼中钉，想来，也正是为了此物。不过，倒要请教巫咸大人，因拥有奇异力量而招致无数觊觎，最终在千年之前被你族神明严令封存的铸魂石，为何此际会在你的手上？”

　　欧阳伸出手，白皙掌心中玉辉萤萤，赫然正是先前在蒿草间发现的玉横。分明——与风广陌适才施法时所依托的宝物一横一样！

　　方才情势危急之下，尹千觞并未留心，此时一见，不觉悚然一惊：“这……难道父亲当年留下了两块铸魂石？”

　　他低头看看跌落在风广陌脚边，已然不复光泽的玉石，再望向欧阳手中依旧湛然的那一块，惊疑之中，一点不祥预感悄然浮上心头。

　　“在下手上这块，确是在忘川所获。至于巫咸大人那一块的来历……在下听闻巫咸之位在幽都地位颇高，掌管族中世代秘存宝物。想来，多半是巫咸大人利用职守之便，不问自取。”

　　尹千觞反驳道：“你胡说！大哥决不是这种人！”

　　“是么。”欧阳从容笑道，“巫咸大人自是清高孤直，但若是——迫不得已呢？”

　　不待尹千觞说话，他话锋一转，先发制人般质问道：“巫咸大人近来是不是身体差了许多？甚至常常生病？”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风广陌开始剧烈咳嗽。修长身形在激烈的抖动中，显出一种本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衰朽之态。

　　欧阳摇头轻叹道：“巫咸大人何必强撑？在下只为求取此物而来，对你的私密并无兴趣，你又何苦务要赶尽杀绝，甚至不惜以自身魂魄之力发动铸魂石，以致落得这般下场？”

　　听得惊心不已的尹千觞立即追问：“什么意思？”

　　欧阳不答反问道：“千觞可还记得，你曾与在下说过，令兄少年时苦苦修行，最终技压群雄，登上巫咸之位一事？你说人人都称赞令兄少年英材，但在下熟知医理，却知道人之长成，亦如草木一般，当顺其自然，徐图渐进，万不可操之过急。一时揠苗助长，终久必定反害其身。”

　　他惋惜地看着风广陌：“在下初次见你，便已察觉出你血气浅淡不似修行之人。其实巫咸大人天姿之高，举世罕见。便是依循常规，循序修行，修为亦当独步海内，又何苦如此槽践己身？以至如今修为大退，甚至连寻常童子亦有不如。想必大人亦知自己再不能隐瞒，便欲借用玉横之力。

　　“而在下此行，正为此物而来，却恰恰撞上大人心病。试想巫咸之位在幽都何等尊祟，若是泄露出去，高居此位之人，其实并没有与他地位相符的力量，那该掀起何等轩然大波！

　　“是以，巫咸大人才会如此急燥，一心务求杀死知情的在下。”

　　说至此处，欧阳看了满面震惊的尹千觞一眼，略略一顿，又道：“其实，大人却是多虑了。在下求取此物自有大用，之后自是立即返回中原，又怎有闲心再理会他事？”

　　“……你说得不错。”虽早已止住咳嗽，周身痛苦反而更甚的风广陌咬牙缓缓说道。他素来心高气傲，既已被人当面揭破私心，自不会再做狡辩。“只是，你若想平安离开此地，需得留下铸魂石。我杀你固有私心，但此物乃幽都秘宝，决不容外人染指！”

　　“是么？”欧阳早已料到此事不会轻易结束，并不惊异：“在下别无选择？”

　　“没有。”

　　话音甫落，一点淡芒自欧阳掌中凭空升起，虚虚将铸魂石笼于其中：“在下从尹公子口中得知，十数年前令尊是在忘川去世的，故去前手中似乎抓着什么东西。尹公子曾猜测那便是铸魂石，在下便依言寻来，果然得到此物。”

　　掌中幽幽光芒流转不休，随着欧阳温文话语，一点点变大：“令尊的魂魄，多半便在其中。一旦在下发动此咒，令尊的魂魄将为玉横转化，就此消耗得一星不剩，再不能入轮回。”

　　刹那间，风广陌与尹千觞齐齐脸色大变。

　　反观欧阳，却是一派悠然：“虽说人死如灯灭，但灯亦可再有重明之时。只不知，二位肯不肯给令尊这个机会？”

　　“你——”风广陌切齿，却是一筹莫展。身为巫咸，他不能放任外人带着幽都至宝离开；但身为人子，他亦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的魂魄就此烟消云散，不复存于天地。

　　这时，沉默许久的尹千觞忽然说道：“若任你拿走铸魂石，又如何保证你不会利用我父亲的魂魄？”

　　“……在下可以立誓，一旦脱身，动用玉横之前会先超度其中亡灵。如若有违，便让我至亲至爱之人，再不能回到身边！”

　　得他允诺，尹千觞看向风广陌，道：“大哥，不如让他走吧？”

　　“胡说！铸魂石怎能落到外人手中！”

　　尹千觞苦笑道：“大哥……我持刀的手此际已是废了，你又……他仍旧毫发无损，稳占上风。难道真要斗个两败俱伤？”

　　风广陌顿时语塞。但要让他眼睁睁看着欧阳全身而退，却万难甘心。

　　双方僵持不下，谁也没有注意到身后如纱迷雾悄然散开，伴着一记教人闻之骇然的吼叫，高大的凶兽猛然扑来，直袭朝离它最近的风广陌。

　　情知不妙，重伤的风广陌却已无力避开。尹千觞下意识地摸向腰畔，却落了个空。他修习法术本是半路出家，情急之下头脑一片空白，竟抢步拦在风广陌身前，预备用身体硬接那凶兽声势浩大的一击。

　　腥臭的利爪堪堪将要落下之际，只听一声焦急得走了调的“破”，炽光大盛，凶兽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只是，它扬爪带起的劲风终是扫到了尹、风二人。尹千觞犹可支撑，风广陌却是再经受不住，瞳孔一缩，缓缓滑落。

　　扶住倒下的大哥，尹千觞看向欧阳，神情复杂：“……想不到你竟会救我们……”

　　欧阳别过面孔，低声道：“刚才你救了我，我不过还你恩情而已。”

　　“……你，为何执意要取得铸魂石？”

　　“……在下所处的门派于数代之前曾偶然得到过一块铸魂石，先辈试用玉中魂力炼出的丹药，竟有起死回生之效。”欧阳眼中渐渐涌上狂热之色，“可惜后来玉横不知所终。在下苦心察访，总算找到了这至宝的来处。”

　　“……所以，你便来到幽都？所谓亲人染病，只是骗人的托词吧。”尹千觞苦笑道。

　　“不……在下确有亲人身患……重症，急需玉横所炼的丹药，这点我并未骗你。只不过，我想要的不是冥草，而是玉横。”

　　“无论如何——一切已经是这样了。”尹千觞低声道。说话间，他下意识抱紧昏迷不醒的风广陌，。

　　素来镇定如欧阳，亦显出黯然之色。

　　无论如何，又能如何？

　　尹千觞忽然一扬手，将一件事物抛向欧阳：“你走吧……留下手上那块。”

　　接下对方丢过来的铸魂石，欧阳依言将手中玉石，与一只小小瓷瓶放到地上：“连服三日，彭婆婆当可无碍。”

　　忘川迷雾终年不散，他一步一步走下去，走下去，前路渺渺，来路莫辨。末了他终于忍不住回头，身后空空如也，唯见星魂汇河，幽草离离。不知是哪一年消殒了绮年玉貌的女鬼，哀声清歌，凄婉之处，再铁石心肠的人也忍不住要潸然泪下。

　　欧阳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玉横，用力过度的指尖颜色竟似比玉石还要惨淡。

　　——这已是他唯一能够抓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