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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拾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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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长老,外间弟子来报,说有同道来访——”
传说的弟子刚在屋外说了一句,便被屋前的元勿喝止:“长老今日起闭关炼药,万不得惊扰,你是忘了么?”
“我当然记得,可是,此番来的乃是——”
“管他是谁,天皇老子也不见。”
“这……”弟子凝神一想,不惊反喜: “元勿师兄,莫非长老已经开始炼制祖师爷留下的起死回生之药?”
元勿道:“当然,否则何需如此郑重。长老花了八年功夫,才将炼丹所需的药材集齐。从今儿起,九九八十一天内,大家都莫要靠近丹室,以免惊动了长老。”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弟子连连点头,谈话间想起往事,不由感叹道:“当年为了寻找炼制长生药的宝物,连武肃长老都不幸遇害。也亏得欧阳长老力挽狂澜,竭力安抚人心,青玉坛才没有垮掉。只是,长老为什么迟迟不肯做掌门呢?”
“长老的心思,哪里是我等小小弟子可以猜度的。”元勿不悦道,“有在这儿闲话的功夫,你还不快回去传话,让客人改日再来拜访。”
“是。”
打发同门退下,元勿满意地笑笑,在丹室前站好,继续为欧阳看守门户。
室内药香袅袅,光线昏昧。欧阳少有的衣裳不整,额发亦为汗水打湿。向来最重仪表的他却无暇他顾,只一心一意照看着丹炉鼎火,按古方所载文武相替,炼制丹药。
如此过得七十余天,火势已不再需要变化。早就心力交瘁的欧阳终于可以休息一会儿。他方在蒲团坐下,便迫不及待沉入梦乡。
连日目不交睫,本该睡得毫无知觉才是,但心里隐约的一线担忧却不肯放过他。朦朦胧胧睡得片刻,他忽然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他惊喜抬头,只见一名娇颜胜花的女孩含笑凝睇于他:“少恭,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
不待他回答,女孩已转为凄然之色:“你为什么要把我关在那么冷的地方?我每天都冷得睡不着,以前还有你时常过来陪我说说话,可最近你都不再过来了。”
“抱歉,巽芳……”他歉然道:“你且在冰室中再忍耐几天,我保证,只要再过几天,你和老国主、还有蓬莱其他子民,就能重新回到阳光之下,不再有任何痛苦。”
“真的吗?所有人都能活过来、好好的,和以前一样吗?”
想起蓬莱天灾中,被深深掩埋在废墟里的无数子民,以及随处可见的残缺尸首,欧阳垂下双眸:“……是的。”
“那么,你自己呢?”
“我?”欧阳一愣,“我……我本来就没死……出事时我刚好离开蓬莱外出采药,你忘了吗。”
说话间,女孩美如削玉的手指,悄然抚上他的胸膛:“你的身体还活着,可你的心却死了。”
“胡说。”欧阳失笑,“心若死了,人又怎么还会活着?”
“可若是心未死,又怎会为了已死之人而伤害活着的人?”
女孩语音婉啭,听在欧阳耳中,却仿若惊雷。深藏于心底八年之久的一个身影,赫然映入眼帘。他却摇头头,极力想要否认:“我——我没有!”
他捉住女孩手臂,急切想要分辩,却在睁开双眼之后,惊觉一切不过南柯一梦。
良久,他伸出的双手无力垂下。转头看着鼎炉丹火,素来狂热的眼神中,第一次蒙上迷惘。
——我不甘心失去曾经的美好,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挽回往昔一切,难道有错么?
*
数日之后,丹成。
第一个知道这消息的,自然是元勿。他比自己亲手炼出了不死仙药还要高兴,语无伦次地对欧阳说了许多恭喜的话。但欧阳却是神情淡淡,吩咐他暂且莫要告诉别人知道,先去找些试药的动物来。
元勿带来一只犹有余温的小羊,热切地注视着欧阳喂刚刚咽气的小羊服下丹药。
片刻之后,小羊竟真的睁开眼睛,抬起脑袋疑惑地叫了一声,试探着爬了起来。
“长老!真是神乎其神!这还阳丹——”
言犹未已,那颤颤巍巍刚迈出步子的小羊,再度倒下。
欧阳伸手按在小羊胸腔上,良久,良久,直待仅有的一点余温消失殆尽,方慢慢收手:“终是……昙花一现。”
那日梦中人的音容笑貌,依稀又在眼前浮现。碧树蓝天,宝顶皇城,长者慈爱的注视,少女轻盈的舞姿,众人灿烂的笑容……一切看似触手可得,实则无非虚幻。
终是——昙花一现——
他忽然仰天长笑,笑声颠狂,却无分毫快意,如同一只受伤的孤兽独舔伤口的哀鸣。
*
*
*
冬日缩得只剩一半的河水重新变得丰盈,托着船只轻快地滑过两岸重重山峦。
桃红又是一年春。温煦春风不但吹走了冬日严寒,也吹动得少女芳心蠢蠢欲动。
“打今儿个早上起,你都从这里路过五次了,为的不是他,难道是我这里的酒?”
“你——哼!莫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
“哟,我怎么样了?”
“你不是尽惦记着那个外乡人的弟弟么?嘻嘻,上回我可都瞧见了。”说着少女捏腔拿调地学起舌来,“‘小红,千万别告诉我大哥我来喝过酒’、‘尹大哥放心,下回你再来便是,我决不会告诉外人’——听听这话儿,倒好像谁是谁的内人似的,好不害臊。”
闻言,被打趣的女孩果然人如其名,小脸红得快滴下血来。她咬牙恨恨看了女伴一阵,忽然一挺胸膛说道:“那又怎样?总好过有些人,连话也不敢说,只敢偷眼瞧。”
“你、你,讨厌!”
…………
树下黄衫长发的青年丝毫不曾察觉不远处的小儿女情态,只展目看那一江春水,浩浩荡荡铺陈开去,直将荒芜了一冬的大地重新洗涤出鲜嫩颜色。
此地龙河与忘川相通。当年从这里上岸时何等急切,恨不得马上插翅回到青玉坛。哪里想到,日后会有故地重游的一日。
群山苍苍,春水汤汤,甚至连含笑而过的行人也似与当年一模一样。八年时光,竟似从来不曾存在过。
但,终究是不同了。八年前他以为一切已尽在掌握,冰封十载的亲人定能重新睁开双眼;而如今,幻梦已醒,他将蓬莱诸人安葬后悄然下山,本说信马由缰,脚步却有意识般,自发自动向这白帝城而来。
——难道,竟如那梦谶一般,心中仍旧有所期待么?
欧阳正默然无语间,一个清脆的女声蓦然飘到耳畔,依稀似曾相识:“二哥,大哥昨天还说你来得太勤呢,怎么又来了。”
“你这丫头,几天不见居然敢替大哥教训起我来了。你莫忘了,你能自由进出幽都的特权还是我准许的。只要我一句话,你立时得乖乖回去。”
“……二哥,大哥传你巫咸之位,可不是让你用来以势压人的。”
“长兄如父,我是在管教你——大哥近来身体怎样?”
“比在幽都强些,但终归不比以前了,毕竟当年大哥为斩杀忘川凶兽、竟连魂魄都爱了损伤,还好有女娲娘娘的灵药治好了大半——不过,二哥,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隔了十九年,你们又重新为父亲超度?二哥?唉,又跑得没影了,每次都是这样……”
逃开妹妹的追问,尹千觞将本已大敞的衣襟扯得更松了一些。巫咸的法袍一直让他有种不能呼吸的错觉,只有每年偷溜到外面的时候,才能觉出一丝松脱。
当年忘川之战后,兄弟俩一起将父亲的魂魄送入轮回。之后风广陌因身负重伤,不得不让出巫咸之位,并离开满是瘴气的幽都到人间休养。晴雪做为照顾哥哥的人,被破例允许可以自由往来幽都与人间。而尹千觞,亦用自己的实力得到族人认可,接替大哥登上巫咸之位。
——兜兜转转,几经波折,当年父亲的期许竟然成真。只不过,离开幽都的人却不是自己,而是大哥。
——冥冥之中的因缘际会,又有谁看得清、摸得透?既然如此,何妨随波逐流,倾觞尽欢。
想到此处,尹千觞洒脱一笑,开始盘算见过大哥后找什么借口偷溜出来喝酒。他这巫咸当得刻板无趣,若没有这点小盼头,只怕早已活活闷死。
他含笑望向熟识的酒居,恰巧相识的沽酒娘正在为客人打酒,扬手刚待招呼几句,眼风不经意一扫,立时顿住所有动作。
数尺之外,一人黄衫垂发,亦正回望于他。
八载光阴浸染,彼此都褪去了青涩外表。他愈见温文秀雅,眉宇间不再有少年时的锐利锋芒;他亦不复少年跳脱,神情端肃,颇有几分沉稳可靠之感。
但这只是外人所能见的表相。唯独他们二人,依然能看出彼此层层包裹下,本心未变,不容错认。
——本以为往事早成旧时泛黄书页,偶然翻动,不过触得满手尘埃。不料蓦然回首,前尘旧事,千头万绪,竟然鲜明如昨,于相望之际齐齐撞上心来。
却尚未知,是让、是迎?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