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再世》慕雪安

18、十六、夜幕入深别离劝

　　杨戬神色漠然地返回了真君神殿，康老大几人马上围了上来。

　　“二爷，怎样？！”

　　“主人，到底出什么事了？！”

　　杨戬有些倦怠的皱眉，坐回案前，淡淡道：“三妹被我压在华山下，沉香逃了。”

　　众人吃了一惊，面面相觑。老六最为性急，张口问道：“二爷，那天庭没追究您的责任吧？！”他和梅山老四整日在真君神殿，这么些年是看着沉香长大的，当然也知道杨戬对沉香是个什么态度。再加上本就真挚敬服，又随了杨戬数千年，一直诚心实意地追随在左右，此刻却是首先想到天庭是否会因此找上二爷的麻烦。

　　“没有，玉帝下诏，先捉拿沉香。”

　　梅山老大皱了皱眉，问道：“二爷，真要追捕少爷？”

　　杨戬没说话，挥手让他们退下。

　　康老大还要再说什么，老四拉了拉他，终于没有说出口，行礼告退。还没走到门口，听见杨戬从后面幽幽的说：“老大，明天，你们还是到华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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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戬独坐在大殿中，半边身子都隐在黑暗里，另一半面孔却在如海的银烛照耀下显得有些疲倦苍白。

　　他侧身坐在座上，锁眉沉思着，神色落寞。半晌，缓缓的将双手举上来，放在案面上。慢慢将握住的拳松开，摊开手掌，看着上面浅而繁乱的纹路，嘴角边掠过几分苦涩的笑。

　　合上双目，三妹无知无觉的沉入山下的景象，和十几年前举起宝莲灯时凶狠的目光绞缠在一起，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二哥，你难道忘了娘？你就当可怜我，让我见见我的儿子。”——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杨戬微微一颤，睁开眼睛。曾经山下三妹哀哀的哭求萦绕在耳边，无法驱散。那个小小的石台，困了她三年啊……然后今天又……还有自己说沉香他们死了的时候，她极度失望与绝望的眼神，和唇间挤出的一句永远……

　　血从唇角呛出，他却浑如未觉。脑中有些混乱，今天……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过了一刻，他黯淡的笑了。这一次，恐怕无论事后如何努力，都再别想让三妹不恨自己……

　　不愿意去想再次见到三妹时会是什么样一种状况，抬起头，有些茫然的举目四顾，杨戬的眼光转过窗子上的风铃，转过案上的砚海……那一摞批示的公文里，有一半，是那孩子在一旁磨着墨时候写的，另一半，是他央着自己教他批示的时候判的……他伸手取过一张看似不是公文的纸，扫一眼，竟然是沉香的文章。用了细软的羊毫，沾着上好的松烟墨写下来的策论。下面的批示他只写了一半，还没有记上那孩子应该再去读的文章……

　　逃了那些疯狂叫嚣着的心痛，杨戬一时间竟觉得有些寂寞。习惯了沉香缠在身边，时时看着自己，皱了眉埋怨，这殿中这样冷清，到觉得不自在了。想起那孩子理直气壮的叫着老六和哮天犬，然后说：“把舅舅案上凡是带字儿的东西都给拿走！”，他微微的笑了。伸手将朝服解下，向旁边一递，又忽然顿了顿，长叹一声，不自觉的咳起来。

　　于是沉香潜到神殿中的时候，就看见杨戬一手捂胸，另一手按在银座的扶手上，闷声咳着。黑色的大氅滑落到地上，摊在他脚边。

　　“舅舅，您怎么样？！”

　　沉香冲过去扶住杨戬，焦急的在他背上拍着。

　　杨戬惊讶的抬起头来，“你怎么……”

　　于是沉香就正好看到了他唇边没有拭去的血迹。

　　“您吐血了！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没有调息这样硬撑着啊？！”那血色，生生刺痛了眼，直扎进心里，翻滚上旧时的记忆。沉香急忙转到背面，单掌按在杨戬背心，提起九转玄功，想要帮他梳理气血。

　　手被杨戬拂开，他坐正了身子，擦去口边血迹，笑道：“没事，吐出来还好受些。”

　　沉香呆呆的看着，突然泪水就朦胧了眼眶。“扑通”一声跪下，他低了头，哽咽道：“……对不起……舅舅……对不起……”

　　杨戬伸手拉他，一下子却没拉起来。闭了眼，轻轻叹息一声，他起身，蹲下来将少年揽在怀里，轻声道：“不是你的错……”

　　“沉香，你在下界尽量少用法力。天庭耳目众多，千万小心自己的安全。宝莲灯不可离身，但它威力太大，也不要轻动，免得激怒天庭。”

　　“是，我明白。”

　　“你准备在什么地方落脚？”

　　“这个，我还没想好。总之不能在名山大川，也不能在凡人多的地方。大概，要是有地势复杂不容易被人摸清的地方，可能会比较好。”万窟山。只要随便找一个大一点的洞穴，就可以住上一段的。

　　杨戬想了一下，道：“昆仑山上有个玉虚洞，是我原来修炼的地方，你要是没有合适的去处，到那里也可以。要记得你暂住的地方都要布下阵势，我若找你，有哮天犬就够了。到时候就推说哮天犬闻不到水中的气味，让他们到水域去找就好。每个地方不要停留太久，你面对的是整个三界的兵马，不是儿戏。”

　　“嗯。”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不让你直接救出三妹？”

　　沉香抬眼看着杨戬，“是为了让三界失去对天条统治的维护？”

　　杨戬赞赏的拍了拍沉香的手臂，道：“对。旧天条不改，就算救出你娘，也是天庭的钦犯，难道还一辈子躲躲藏藏不成？！所以，在这之前你要联合一些对天条不满的人，好好的将他们团结起来成为一股力量。刚开始的时候不要急于暴露。等到有了与天庭对抗的实力的时候，再正式反天不迟。”

　　听着杨戬这样说，沉香心中却是另一个想法。旧天条，这八百年来旧天条早就和舅舅连为一体，司法天神所有的权势，都是来自于天条。还有舅舅说的不满……那实际上就是三界中人对执法者的不满，对舅舅的憎恨。难道从这个时候起，舅舅就已经决定要将自己作为牺牲了？不是说是否放弃了希望，但是舅舅的意思，明显就要将他自己的声名作为赌注了。若当真推翻了旧天条，造就了新天条……舅舅这样“永远拥护旧天条”的人，就没有了正名的可能了。

　　想到这里，沉香忽然道：“您可不要太极端。”

　　杨戬熟视沉香，心中有些感慨。他没有像自己担心的那样存在幼稚的幻想，或者不曾意识到这条道路的残酷决绝。这孩子，他已经知道方向了，已经有了目标。可是这份责任，这样沉重的，严酷的，直接将人狠狠蜕变，剥去纯真的责任，不应该由这付稚嫩的肩膀负担……

　　“沉香……”他又犹豫了。

　　“舅舅，我已经准备好了。您不要心软。总是扶着我，我永远也成为不了您这样的人。”他伸出手去握住杨戬的手，紧紧的握了一下，仿佛要向他传达自己的意志一样。

　　杨戬看着沉香的眼睛，那里面是坚定，没有一丝恐惧和犹疑。他叹了口气，阖目道：“罢了，也只能这样。”

　　沉香从怀中取出宝莲灯。

　　“舅舅，宝莲灯的口诀您记着。”

　　“这是三妹和你的法器，我不用知道。沉香，你用它好好防身，不要给我，我用不着。”

　　“不，您这么喜欢逞强，总是硬碰，还是知道它的口诀，可以操纵的好。至少，至少这样它就不会伤到您了！”

　　杨戬伸手接过沉香递上来的宝莲灯，轻轻抚摸它的灯身和莲瓣。抬眼去看外甥，沉香眼中全是期待。他将目光转回来，默默的念出了口诀。

　　好像所有的莲瓣徐徐张开一样，宝莲灯亮起柔和的光，映的他仍然有些苍白的面色如玉色一样。沉香有些痴了，看着杨戬不知想到什么，微微的带上了些笑意。

　　自己的法力，竟然是仁慈的。

　　沉香忽然神情一凛，想到一件大事。

　　“怎么了？”杨戬问道。

　　还是，暂时先瞒着舅舅吧，现在还不急，根本没法解释自己是怎么知道那件事的。沉香勉强笑道：“舅舅，您受了伤，又这样伤神不好，快去休息吧。”

　　杨戬看着沉香，半响，道：“好。”

　　这好像是第一次自己醒着，看着舅舅睡下。沉香坐在塌边，忽然看见杨戬又睁开了眼。

　　“沉香，你还是早些离开。”

　　这就要走了么？就要踏上那条未知的新路。“嗯，我知道了，您睡了我就走。”

　　“没事情不要老回来，别让其他人知道我们的打算，就算是你母亲和几位叔叔，也都先瞒着。他们性子直，不擅作假。”只要我知道你的心意就够了。

　　“……好。”

　　失了元气，果然觉得眼皮有些沉重，杨戬再看了沉香一眼，缓缓阖目。

　　“……记得走之前看看有什么要带的……尤其去一趟书房……不要忘了……”

　　“我记住了，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