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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君心我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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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还没有出关。”明月冷冷地看着灰头土脸的出塞:“天下大夫那么多,为什么你们一定要找师傅?”
“我家公子都快死了,你说什么风凉话。让开!”
“你家公子?如果不是他多事,师傅怎么会闭关?一条命换一条命,他没亏。”
臭婆娘,出塞攥紧了拳头,再松开,“我求你。”
“求也没用,我不会让你进去打扰师傅。你干什么?”扑通一声,出塞双膝跪地。
“你家公子的命是命,我师傅的命难道就不是命了吗?”
出塞不理会明月的厉喊,只是不停地磕头,磕头。咚、咚,咚,咚,静夜里这声响触目惊心。不几下,青石板上出现了暗红的血迹。
明月的长刀横在空中,颤抖着,忽然,狠劲挥起。
“一郎若是死了,你师傅只怕也不能活。就算没有吐血吐死,这一生一世,也不要指望他会原谅你。”一双手拍住长刀,左夫人平和的语调响起。
“明月,你过来。”药师立在门边,帷幕的白纱上暗痕点点,如雪地红梅。
明月大恨:“师傅!”
“我撑得住。万一不行,也不会勉强。”药师扶着明月的肩头站起,“夫人动过武了?”
“事急,无奈,白费大夫一片苦心了。”
原来,横在心中的担忧不是没来由的,是上苍冷酷的慈悲,要他来,救璨儿,幸好,是璨儿。药师将染血的帷纱掖进笠帽:“璨儿在哪里?”
虞璨躺在胡床上。那一剑从后背透胸刺出,虽然没有刺中心脏,却贯穿了半片肺叶,伤口高高鼓起,气若游丝。承楷和璇玑两个在床头照护着。看见药师,璇玑的泪一下流了满面:“我已经把所有的续命丸都喂下去了,大哥就是不醒。”
“肺里积了气,要马上排出来。”幸好没有毒。药师伸手,从明月手里接过空心针,对着伤口直插下去。嗤声中,一串气泡带着血涌了出来。文秀首先扭过头去,青鸿也没有怎么见过血,却硬了心肠强迫自己记住眼前的景象。璇玑含着泪将气血抹去。
伤口渐渐平伏。药师持针在虞璨胸口四处大穴扎过,将空心针拔起,给伤口抹了药包扎停当:“璨儿伤得太重,我封了他的心脉,让他暂时龟息,等药力散发。天亮后,心脉自然解开。以后每半日换药一次,小心不要碰水,三日后就不要紧了。”
扶着明月起来,却听谦玉道:“秀敏也受了伤。”
“秀敏姐中了毒,眼睛伤了。”璇玑轻声道。
明月眼中闪过一道怒气:“师傅,你答应我不勉强的。”
药师正要答话,胸中气血却又翻腾起来,小腹隐隐作痛,手指却麻了。心中一惊,想到明月的性子,不敢大意:“璇儿,是什么毒?”
虞璨被刺,璇玑一心都在兄长身上,这一刻才想起秀敏也中了毒,而且是替兄长中的。当时抹去眼泪:“我去查。”
酒碗里的毒药有一个很温柔的名字:永夜。永夜抛人何处去,明月孤独,砧声空捣,从此夜未央,你的欢笑我的容颜,都在遥远的昨天,梦里无长安。
“好狠。”璇玑怔怔。
“无妨,只是配药有些麻烦。我写一张药方,明天叫明月去抓药。”药师按着小腹,换口气,觉得头也开始晕眩起来,“人多气浊,留一个人看着璨儿就行。明月,我们先出去。”
明月在天。青石铺成的小道上,两个相依的人影被月光照得格外清晰。
“师傅,以前你教我医术,我却不肯好好学,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天性好武,师傅如何不知。”明月初到南海的时候,夜夜恶梦,他去安抚,却被她一口咬住,月光下,美丽的小脸狰狞如修罗。所以,教她习医,寄希望于潜移默化。她却不耐烦,倒是师母偶尔教她武功,一点就会;却又不肯让师母教,只缠着他这个半吊子,竟也青出于蓝。幸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修罗的影子再也不曾浮起,胳膊、肩头那许多牙印也淡了,只在记忆里留下一点恍惚的疼。糟糕,小腹的疼痛感越来越强了,一只胳膊也已经完全麻木,发作得真快。药师无力地靠着明月,冷汗开始流淌。
“师傅,你不知道。可是我却知道,我一天不会医术,师傅就一天不放心,不舍得抛下我,出家做和尚。”肩头有些沉,沉实,仿佛师傅整个重量都压了过来。心,跳得仿佛要跳出来。
神智开始恍惚:“明月,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心性强、倔强、天性有点邪,武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如果你肯学医,别人自然要求着你,得罪人也不怕。。。”
“以后我会认真学医,有什么讨厌的病人我去治,不让师傅这么累。”治不好,就杀人。病人若是死了,师傅也不用再担心。
“你这么想,师傅就放心了。我先教你[永夜]的解法,你记下来。”不能睡,很多事情还没有交待呢。
“师傅,明天再说吧。先歇一会。”明月推开门,扶着药师坐下来。
“眼镜蛇、赤练蛇、竹叶青、金环蛇、银环蛇各两条,取胆捣碎。。。”神智越来越迷糊。阿离,我要陪你来了。我已经有办法医治你的心疾,呵,忘了你已经知道了。那两年,不知道多少尸体经过我这双手,多少猫狗无辜而死。我杀生了呢,就算念上十年百年经也抵消不了的孽证啊。就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陪我一起轮回六道?
“师傅,你怎么了?”
吵,真吵。是谁在摇我?很累,阿离,停下马车,睡一会好不好?呵,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马车上呢。榆关,你乘车,衣男装,刚卸下家国重担;我骑马,着女装,才逃脱师母的魔掌。看见你掀开车帘的第一眼,我心疼,心疼得无法不立刻下马,跑去问你,是否有心疾。你说是,于是,我告诉你自己是大夫,登上了你的马车。
“师傅!你不要睡。”
阿离,你醒了?这就是泰山,一会儿,太阳就出来了。呵,你冷不冷?虽然我看起来年轻,其实快十九了,也该是娶妻的时候,不知道你有没有意中人?你说什么?[我今年二十六,也该是嫁人的时候,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娶我?]。原意,当然愿意。
“师傅,你再不醒来,我就杀了自己,杀了虞璨,杀了所有人。”
杀了璨儿?谁要杀璨儿?糟了,我怎么忘了明月。药师吃力地睁开眼,看见一张变幻着的修罗的脸。
“师傅,你,醒了?”
“明月,杀谁也不要杀了自己。师傅会心疼。”
“师傅答应我的,不丢下我。”
“师傅不想违背诺言。三重天。。。比我想象的霸道,不小心,还是中毒了。”药师抬手想安慰明月,麻木的手臂却没有抬起来,“呵,不听使唤。明月,别哭了,师傅没那么容易死。”
“好。”明月一抹泪,持刀在腕上迅速一划,不待药师反应过来,又在药师腕上也划了一道,将两只手腕紧贴在一起,“现在我也中毒了。你死,我死;你活,我活。”
“明月。。。”这孩子,从小就性烈。想不到,两年不见,更偏激了。阿离,我该怎么办?
握住了,修长的手指,微凉,结着细密的茧,有握剑的,有执笔的,还有拨弦的。今晨还那般有力,现在,却只有游丝般的脉动,时续时断。从手臂向上,是同样微凉的肩,即使在最纤弱的时候,立起来,也可以支撑天地。再向上,是同样微凉的脸,上面,有一双眼睛,黝黑而清澈,曾经凌厉如刀,冰山高邈;曾经温柔似水,海样情深。秀敏伏下身,枕着这一片微凉。远处,传来孤独的更声,人静夜未央。
管家娘子上前相劝:“四更了,小姐去外间睡一会儿。这里我来看着。”
“一郎是我的夫君,我不会离开他。”秀敏注视着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
“是啊,天亮大人就该醒了,小姐也不想大人看见小姐憔悴的模样吧。”
“刺客。。。”
“出塞小哥和左夫人轮流守着呢,不用担心。虞小姐也在外间睡着,若是伤势有变化,我会叫她。”
“璇玑睡着呢,就不要吵醒她。你带我回客房吧。”
燕丽答应着。见外面月色明亮,也就不招呼小丫环提灯,自己搀扶着秀敏出来,走过花影扶疏的小经,来到小院尽头的客房,伺候她睡下,才轻轻带上房门离开。
耳听燕丽脚步声远去,秀敏在静夜里呆坐了一会,久到能听见晨露从草叶滑落的声音。花草的气息从纸窗的缝隙中一阵阵渗进来。然后,听见花枝摇曳、草叶伏倒,脚步轻巧仿佛灵猫。心中冷哼一声,果然来了。
将声音凝成一线,密语传音:“进来。”
油灯忽悠闪烁了一下,纸窗打开,外面站着一个沉静的丫环,青衣青裙,绣着疏落的樱花。淡淡的清香伴着夜露从花上散发出来:“小姐。”
“你在这藏了多久?”
“楼船上下来,小樱就没有离开。”
“紫叶呢?”
“回小姐,紫叶回扬州了。”
秀敏一皱眉:“我并没有叫他回去。”
“紫叶说,扬州有事,他急着回去处理,不能久留。”
“不是你假传圣旨么?”
小樱迟疑了一下:“小樱不敢。”
“你不敢?[七夕]怎么会变成了[永夜]?还是我拿错了花枝?”
小樱抬起头,平静地回答:“洛阳桥上的情景,小樱看得很清楚。怕小姐心软下不了手,才将[七夕]调换成[永夜]。只是想不到,小姐明知道喝了[永夜]会有什么结果,还是心软了。”
“你不检讨自己的过失,到责备我有私心。”秀敏从胡床上站起,艳红的礼衣掀起一层波浪,自以为是。这些人也忒把一郎看得轻了,难怪会一败涂地。一个好好的连环计弄得漏洞百出,倒被对方欲擒故纵,将计就计,差点端了老窝。
“。。。”
“从一郎到洛阳开始,王乘业就被他牵着鼻子走。找了半年的密信,他两天查出了线索。要杀他,反被他追得喘不过气。”秀敏语音虽低,言辞却极严厉,“我不想和一郎作对,才要他暂时失明,好腾出时间毁掉密信。只要证据没了,这件案子就永远是疑案。结果呢,你一个不小心,一个擅作主张,就把事情弄砸。你以为一郎没有识破?别说[永夜]溶进酒里有什么味道,就是你,天津桥上他已经怀疑了。”
小樱顿了顿:“请小姐指示。”
“卖花女不会留着花刺伤客人,就算要卖蔷薇,也会把刺剪去。紫叶可以替你易容,小处却全要靠你自己,实在不行,也该找一个样板回来学几天。”
“小樱做错,请小姐责罚。”小樱低下头,“[永夜]的解法只有鬼灵知道。他去找摩登迦,还没有回来。。。”
“他找到人自然会回来。”
“那[永夜]的解药。。。”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失明几天,也许行动更为便利。”
“小姐,”小樱心中天人交战,迟疑着,“如果十天内,[永夜]不解,就永远都解不了了。”
“我明白了。”秀敏缓缓道,“尽快让鬼灵赶回来。如果。。。也不要紧,忘机大夫应该能够对付[永夜]。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怎样才能把小飞引走。这我要好好想一想。”
真让人着恼啊。王承业这混蛋,没有一件事情让人省心的,竟然把神仙小飞放出来。
“小姐,时机稍纵即逝。。。”
“什么也别做,你杀不了一郎的。就算他只剩一口气,你也不是对手。”秀敏幽幽叹口气。
“小姐是不是不舍得?”现在想起来,一郎端起[永夜],的确是在查看。可是,小姐那时的眼神,那么浓烈。
“。。。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有私心。一郎是我喜欢了十年的人,我怎么舍得?即使是暂时失明,也不可以。”秀敏坐下,传音极低极柔,“那一年,我爹兵败洛阳,娘和我都做了俘虏。有人想污辱我娘,满屋子的男人,只有一个少年出来阻止。可是他太小,那年他才只有七岁,那些士兵只愣了一下,就把他推开。结果,他“铿啷”一声,拔出了一个将官的剑,架在那人的脖子上,说谁敢破坏军纪,他就杀了谁。他个头只有那些士兵的一半,气势却震慑了一屋子的将士,那么凌厉、那么狂野、那么倨傲。”
秀敏微微地笑了,夜色中,笑得朦胧恍惚,“那一瞬,我已经喜欢上了他,喜欢上那个横剑保护叛将妻子的猛烈少年。就连他头发上掉下来的一颗木珠,也被我收起来,珍藏在身上。我打听到,收复洛阳的是神策军。所以,很高兴地和爹到了长安,却不知道,他回去了洛阳。我在长安城的每一条街道找他;一百零八坊,曲江南郊,每一家的府第我都去拜望。每一年,我都在想,他现在长成什么模样,是不是虞将军一样飞扬跳脱,无敌无俦,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想宠爱的天才少年;或者象我爹一样,气宇轩昂,纵横沙场;或者象贺兰谦玉一样风流倜傥,让许多女孩子围着转;或者象沈驸马一样文采斐然?差一点我就要以为这一辈子再也找不到他了。却在那一天,我刚抬起头,就看见了他:他变了,变得沉着,变得典雅,温润如玉,将锋锐、野性、傲气都含蓄地收藏了起来,可是我依然一眼就认出了他。然后,我发现,原来,九年的喜欢都不真实,都是空幻。我重新爱上了他,比任何时候都真切都心痛地爱上了他。虽然他不认得我,虽然他拒绝了我爹的提亲,虽然他的理念和我不一样,虽然,他和我必然冲突,可是我不放弃。我向所有人打听他的一切,知他,比他所有的亲人还要深。许多人以为我只是要嫁一个英俊才干的少年郎,却没有人知道我是怎样在喜欢他,设计他,诱拐他,甚至威逼他,欺骗他,与他作对。。。”
一段话凝神屏气说下来,终于撑不住,停下来,歇气。
“难怪,难怪他想什么小姐都会知道,无论是谁,被人喜欢了十年,琢磨了十年,是怎么也逃不出那个人的手心的。如果他知道。。。”
“他会知道,但不是现在。我要他先爱上我,不计较我所作的一切。”
“这恐怕很难。他出身世家,观念根深蒂固,小姐却叫做阿澄碧。”
“必要的时候,我可以不叫阿澄碧。”
小樱一贯的沉静飞到九霄云外,不敢置信望着秀敏:“小姐,你是高盛八族最高贵的小姐。”
“别出声,这里不偏僻。”秀敏皱眉,“就算是公主又如何?高盛已经亡了一百多年。它是什么样子,我根本不知道。”
小樱激动:“如果小姐不像回到高盛,不想报仇,为什么要我们帮你?”
“小樱,你为什么总喜欢向后看?抱阙守旧,拜月教那一套早已经过时。不要说高盛,穆朝迟早也会被别人取代。在这里割据分土,建立一个的新国度,让大家快快乐乐地生活,不是更好吗?”
“不可能成功的,这里不是我们的地方。。。”
“有关系吗?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四五代,流过血、流过汗,勾心斗角,合纵连横,就算以前不是,现在也有我们一份。你不妨去问问,有多少人想回到沙漠,又有几个人还惦记着一百多年前的亡国仇。你想振兴拜月教,我会帮忙。但是你敢再伤害一郎一丝一毫,我也提醒你,武安侯女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遑论毁掉区区一个不成气候的拜月教。”秀敏冷然,“如果我没有记错,拜月教中,雪山部月之光总领教务,黑水部月之影专事监察,沙漠部月之色分管教中执法,绿洲部月之声执掌祭祀,四部族长为尊。事实上,高盛立国的时候,其他三部已经名存实亡。所谓四部,不过是沙漠部重新再划分。我爹是沙漠部族长,四部之中地位最高。论旧例,你也是抗命犯上。真要讲规矩,就该自己去告诉紫叶,该领什么罚就领什么罚。”
小樱脸色发白:“小姐要我自首?”
“你不想紫叶知道,以后就别再擅作主张。”
“小樱明白。”
“你回去告诉王承业,密信明天可以到手,账册我也有了眉目,婉转些劝他回去,这件事情我来接手。如果他犹豫,就把承宗抬出来。”
“是。”
“王伯伯的病怎么样了?”
“很不好,有可能拖不过这个月。”
如果王伯伯死了,一定是王承宗留后,而王承业也一定会不服,左夫人也不会甘心。秀敏思索着:“叫人通知承宗,当心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