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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翩然一击 ...

  •   白玉谁家郎,回车渡天津。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

      秀敏走上洛桥的时候,虞璨正在斗亭里,俯看桥下三月阳春的流水。流水绿波清迥,水底白砂如玉,映着天边云霞似锦披离。忽而衣香袭来,波上画影翩然,如宓妃出水。

      虞璨抬起头,秀敏踏尘而来,一身大红配金的宽袖衣衫,袂飞带卷。长发挽成望仙双鬟分垂两颊,点缀着明玉珍珠,白净的额心一点殷红的梅花,明眸含水,波光潋滟,华丽中更见清纯。

      “你怎么不上船去?”

      秀敏笑靥舒春,“我若是不来,又不知你到哪里去了。”

      虞璨脸上微热,含糊道:“不是说雀屏之事纯属意外么?”

      “我后悔了。”秀敏笑吟吟宣布,“我承认不是君子。”

      虞璨眨眨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呆了一回,才为难道:“要玩也不能这么玩的,我有公务在身。”

      “可是你带了别人,我、吃、醋。”

      “左夫人和左姑娘是为了替亲人昭雪,她们连生死都可置之度外。”的确有些理亏。

      “武安侯的女儿也从来没有怕过危险啊。”

      “你会妨碍我。”虞璨硬起心肠,声音虽不高,却不容置疑。

      “这样啊。。。”波光沉静,秀敏低了头专注地看着桥下。

      微澜生心,虞璨欲言又止。低头看见手中披风,便递过去:“桥上风冷,别呆久了。”

      秀敏展颜欢笑: “一郎,你到底还是不舍得,不枉我千里迢迢跑来这里。”

      想到秀敏一路奔波,不辞辛苦跑来东都找自己,虞璨劝她回去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只得叹一口气:“你辛苦,我不是不知道。”

      “知道就不许赶我走。”

      正当虞璨窘迫,说什么也不好的时候,一个卖花女提着一篮鲜花过来,“公子,买朵花给小姐吧。牡丹富贵海棠红,兰草香清蔷薇娇。还有梨花,再过几天就都谢了。”

      “三春芳华,最是牡丹逼人眼。”秀敏抽出一支半开的姚黄,却被旁边蔷薇扎着了,雪嫩的柔夷拖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虞璨心中一疼,蔷薇花刺仿佛在自己心中划过的一般,不自觉抓住了秀敏的手,随即一呆。红晕渐渐爬上秀敏两颊。

      “对不起,是我不小心。”卖花女一骇,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怎的、刺都没有拔就拿来卖了。”虞璨回过神来,不禁脸红,正要放手,却被秀敏反握住。晚风中,软糯的低语几不可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虞璨脑中轰地一记响雷,七岁读《诗》,烂熟了的词句第一次有了鲜活的生命。原来,牵手的感觉是这样的。与君相向转相亲,与君双栖共一身。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温热柔软的感觉在手上、在心里徘徊,秀敏没有勇气回首从前。追寻的滋味不好受,三千弱水,她是否当真取到了那一瓢?会不会,所有的幸福都是梦幻空花,如雾又如电?男儿到死心如铁。本该绝决的,却倔强地挽留,不肯回头,就这样,默默地立在桥上看水,也好。

      枝上春莺轻啼,水中郦影成双。卖花女将一束牡丹放在桥栏,悄悄离去。

      夕光渐疏,河堤的垂柳笼罩在朦胧的霞色之中,河中流水波映华光,说不出的静谧悠闲。橙红的月亮从东岸升起,上了柳梢。留守府却夜宴正酣。

      “一郎,明儿一别,不知什么时候再见,今晚就醉了吧。”谦玉看着河上明月,以箸击节,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唱的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这倒正应景。”文秀一笑,也将金钗轻敲:“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青鸿连忙抢过来:“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青鸿右手是左夫人:“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吉吉笑道,“可惜月亮还没升上去呢。”

      诸儿一推虞璨:“你替我。”

      虞璨笑着吟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承楷续上。

      “好的都没了。”璇玑皱皱眉,“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秀敏一口气吟了下来,到此声音渐低,眼中流波婉转,虞璨低下头去。

      谦玉站起:“这支曲子太文了,难尽我意。”满饮一樽,双袂齐举,趋步离席,边歌边舞。

      “萧萧易水生波,燕赵佳人自多。倾杯覆盌漼漼,垂手奋袖娑娑。不惜黄金散尽,只畏白日蹉跎。”歌的是一曲《高句丽》。唱罢了,意尤未竟,复又高歌:“黄帝铸鼎於荆山,炼丹砂。丹砂成黄金,骑龙飞上太清家,云愁海思令人嗟。宫中彩女颜如花,飘然挥手凌紫霞,从风纵体登銮车。登銮车,侍轩辕。遨游青天中,其乐不可言。”

      虞璨一笑:“你常说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今日良宴会,怎么倒感慨起来,还要成仙?”

      谦玉道:“要津不好据。我今发现男儿意气轻死生,不如及时行乐的好。行乐又不长久,所以更要成仙。”

      众人听了,都笑。谦玉便说:“一郎,你也来一曲罢。”

      “君试舞,我当歌。你唱这《飞龙游》,我便还你一曲《华胥引》。”一郎应着,举箫幽幽吹了起来。

      璇玑慢声和吟:“闲居大庭忧天下,悠悠一梦华胥行。淳风美俗安宿食,如亲如戚接比邻。如画夜月盈日昃,无是无非无荣辱,进势无拘也无束。从死从生无抑郁。”

      《华胥引》传为黄帝所做太古之曲。其所颂华胥氏之国,“其国自然,民无嗜欲,而不夭殇,不知乐生,不知恶死;美恶不萌於心,山谷不踬其步,熙乐以生。”乃是一个理想世界。此曲本为琴曲,一郎一管洞箫,竟也吹得淡缈悠然,平和清穆。

      曲罢放下玉箫:“乘天正而高兴,游无穷于放浪。物物而不能物于物,则遥然不我得。此为至人,我不求成仙,只求息徒兰圃,秣马华山,偶得送归鸿,挥五弦。”

      秀敏低吟:“男儿到此是豪雄。”

      月近中天,银辉流泻,河岸白沙隐约。漉漉桨声伴着运河流水,更显夜阑春静。月光下,冠绝长安的武安侯女益发秀逸柔美,环佩天风,袂带翩然,神仙一般。一时间,一郎有些失神。

      “秀敏,你箫艺闻名天下,我们有幸聆听一曲么?”

      秀敏神情有些尴尬:“箫曲?”

      “[紫宸殿上清萧管,天子无言举座惊]。不知是怎样的技艺,能够让天子失惊,乐师折箫?”

      秀敏犹豫了一下:“你当真想听,我便吹一曲。”

      一曲终了,半天没有人说话:[天子无言举坐惊],竟然是这样!青鸿终于憋不住:“秀敏姐姐,你,你有没有不舒服?”

      秀敏有些着恼,薄怒生嗔:“别笑我,这已经是我吹得最好的一曲了。”

      “[仙乐不应闻俗子,人间再奏对知音]”虞璨低低吟着,“你把我们当作知音。我们怎么会笑你。”

      文秀也安慰道:“你已经比我强多了,我连音都调不准。”

      秀敏这才回嗔转喜:“我自小就不善弹琴鼓瑟。其实也是因祸得福呢,不然早被征召入宫,也见不到一郎。不过除此之外,论起骑马、射箭、喝酒、歌舞我却不输须眉。”

      谦玉狂笑,原来无所不能的武安侯女也有出丑的一刻呀:“你若是入宫,只怕太液池水也要给你搅干罗。”

      虞璨看了看天色:“满城禁夜,我们闹了这般久,也该散了,不然,被金吾抓到也忒没脸。”

      “急什么。他们禁他们的,我们玩我们的。”谦玉兴致勃勃,“反正吉大人在这,怕谁来。”

      文秀也不想散:“三品以上的府第和寺庙本来就不在宵禁令里面。”

      青鸿喷笑:“难道和尚道士都是三品以上,还是三品以上都是和尚道士?”

      璇玑插话:“秀敏姐,听说你剑器胜过当年的公孙大娘,跳给我们看看可好?”

      谦玉轰然叫好,一郎也是眼睛一亮,就连左夫人都精神一振。秀敏豪气入胸:“跳剑器舞需得烈酒助兴,越烈越好。”

      诸儿捋髭笑道:“我这里别的没得夸口,烈酒最多。燕丽,叫他们去地窖把天山焰抬出来。”

      燕丽答应下去,不久,一个三尺大瓮抬了上来,小丫环托着盘过来给众人更换杯盏。走过青鸿身边时,青鸿不自觉皱了眉头。却听金戈声动,秀敏换了套金灿灿的喇叭袖裤飞天舞衣出来,正是秦织女穆云秋所制[奔月]。

      铿锒声中,宝剑横出。秀敏背指轻弹,长剑带着清啸入云,在夜空划出一道雪亮的电光。电光升至十丈,倏地顿住,秀敏一个飞跃,银剑直落鞘中,剑指青天,华袖流彩。

      裴将军满堂势!秀敏一出场便演出了开皇三绝之一的裴旻剑武。飞剑入鞘,对于习武之人本非神奇,然楼船移动,江风清峭之中,把握着实不易。彩声中,秀敏将宝剑扔给青鸿,眼睛在桌上扫了一圈,端起虞璨面前的酒碗一饮而尽。双臂一抬,两道彩练花焰电光般散开,舞动了起来。此一舞气势猛励,既以满堂起势,则大气纵横;又为剑器,开阖之见,剑气千幻。两道清光一分三,再分六,十二道彩练流波灿烂,割面生痛。真个是爠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天地为之久低昂。

      众人看得入神。突然,秀敏一个趔趄,霓虹乍灭,似锦繁华都成了飞烟。

      “怎么啦?”

      “我的眼睛!一郎!我的头好痛。”

      心脏倐地一阵紧缩,一股微温的细流沿着手心缓缓下滑,虞璨脸色苍白,耳边遥遥地回旋着幼儿的低语:“大哥,头痛。”

      “一郎,”秀敏半跪在船板上,被剑器舞开的彩练尤在当风飘扬。凛冽的风声、沉啸的水声、杂踏的脚步声、呼吸声、阴恻恻的冷笑声,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成一张刺耳的声网,紧紧地锁住她,箍住了头颅。沉重的压力由头部延至眼睛,金芒沉浮,她却困在声网之中,无法动弹。黑暗,原来是如此可怕,

      下一个时刻,她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哽咽的声音在耳畔轻颤:“阿珩,不要怕。”

      “一郎,我什么也看不见,你不要离开我。”

      “我在这,我不会离开。”

      咫尺外,谦玉伸出的手悄悄缩了回来。

      “碗里有毒。”璇玑将瓷碗拿过来,只鼻底一闻,便皱了眉头。

      “是小樱。”青鸿从椅子上飞出,“她的鞋子绣着樱花!”

      小丫环脸一抬,果然是小樱。尖利的哨声在河面响起,小樱脚尖一蹬,扬身飘飞入水。

      文秀惊呼:“爹,河里有船。”

      静谧的洛河,突然大放光明,泊在不远处的一艘渔船,飞速靠近,水上一人,如惊鸿飞来。

      “小儿,拿命来!”字音如雷瞬至,匹练般的剑光夹万钧威势直刺虞璨。

      虞璨反射性地急闪,却见秀敏呆立船头,他若闪,刺客的长剑首先就劈到了秀敏身上。当时不及思索,揽着秀敏就地滚开。

      白芒刺眼,铮嗡声伴着一片脆响,密雨跳珠,万道流星,烟花般倾泻出去,河中涟漪碎月。却是左夫人抓过面前瓷碗抛了过去。两道劲气撞在一起,瓷碗被绞得粉碎,剑光只一窒,如瀑入潭,溅起一蓬血花。烈焰舔上了楼船。腥味、烟火味弥漫开来。

      “一郎,你怎么了?”背上被狠狠撞了一下,触手一片黏滞,秀敏大骇。随即,身上一轻,被人推开,又被抱起。

      “大哥!”璇玑顾不得绊在脚上的椅子,一把扯下腰上的小葫芦,颤着手拧开瓶口,捏开虞璨口将续命丸全数倒了进去,瘫坐在地。

      刺客的身形鬼魅般飘起在半空,却见刀光雪亮,两柄短刀已经切到身前,正对着心脏,刺客只得硬生生将身子再度拔起,噗地一口血喷出:“刘红线,你自身难保,还要搅这趟浑水么?”

      “一击不中,飘然远引。神仙小飞?”认出来人,左夫人也不由一惊,却听波涛汹涌,小飞一掌“惊澜拍帆”拍了过来,“你要破坏自己的规矩吗?”

      “他杀死我师弟,我怎么能饶他。”

      “药童子死了?”左夫人一震。

      “。。。”船头虞璨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我大哥说,药童子没死。”

      出塞躺在梁上,百无聊赖地数着照进囚室的月光。清藏那个牛鼻子无趣得很,整间密室里明明只有两个人,他竟然从早到晚一句话也不肯说,弄得他也只能乖乖地做一个梁上君子,不,梁上瓮,等候某几位“君”自动跳进来。

      月光移到了墙角,眼皮开始发沉了。他还是一株小树苗,需要充足的睡眠和阳光才能长高呢。真是的,也太不体谅人了,亏他那么辛苦那么婉转那么不小心地给那几位泄漏了情报。咦?有老鼠。出塞立刻睁圆了眼。

      悉悉窣窣的声音瞬息消逝,密室的门被迅疾踢开,三条黑影分左中右同时扑进来,噗噗噗三道劲风在密室炸开。出塞头一缩:连惊雷斩都使出来了?祖宗十八代都有仇吗?

      云慧伸手一探:“死了。走。”

      三条黑影无声无息地离开。

      “牛鼻子,你还有气吗?”清藏倏地睁开眼,把出塞吓了一跳,“你没死?接着装,我去追人了。”

      “在这鬼地方沾了一身晦气,回去非要用柚子叶好好洗一洗。”从东都狱出来,虬髯汉子狠狠地骂道。

      小李广拍拍他:“十三哥,别生气。明天我陪你去找几个漂亮姑娘,消消火。”

      虬髯汉子叹气:“算了,兄弟一场,十四死了,我也不安心,明天还是叫和尚道士来给他超度超度。唉,还好他死了,要不然公子也饶不了我们。”

      小李广哈哈大笑:“老哥,你什么时候转了性子,讲起义气来了。别忘了,十四身上,可还有你拍的一掌。”

      云慧一巴掌挥去:“你是不是嫌命长?”

      小李广又惊又怒:“你他妈的打我。十三哥在这,几时轮到你发威了?”

      虬髯汉子排行虽然高,却不敢惹手狠心黑武功胜他十倍的云慧,连忙打圆场:“算了,算了。你嗓门这么大,隔了两条街也能听见。三十四也是不想我们被巡夜的发现,接着蹲大狱。”

      见虬髯汉子帮着云慧,小李广只得把怒火压下来,低声嘟囔着:“妈的。别以为练了什么破经就了不起。有种的,从乌龟壳里爬出来,在小飞手底下过两招,老子爹就换你做。”

      虬髯汉子脸色一沉:“你嘴巴给我看紧点。这件事如果被小飞知道,大卸八块都便宜了你。”

      小李广一口气噎在心里,抓狂地发足急奔。猛然,一点森冷的铁光映入眼帘,长街上,一个身材高挑的艳妆女子横枪立在街心。他收足不及,立刻向后一摔,在地上滚了两滚,才爬起。

      “什么人?”

      “猎人。”艳妆女子妩媚地笑着。

      “你他妈的也耍我。”小李广伸手去抓抢杆。

      长枪一动,点上小李广咽喉,小李广登时不敢再动。艳妆女子将枪抬起,靠在他身上,抚着下巴:“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眼波瞟了一下坊内一道屋檐,继续道:“那边屋檐下有只要掏螳螂老窝的黄雀。你们这三只螳螂不知道吗?”

      “有没有搞错!竟然拿我比一只鸟。”出塞一松手,从屋檐底下来,跳着脚,欺上前去。

      艳妆女子枪尖一抖:“黄雀兄弟,你再过来,就成串烧材料了。”

      出塞这回当真气得跳脚了。他自知群殴起来自己讨不了好,便想欺近那女子,将她拿下做个人质。哪知道那女子识破他所图,一杆长枪东点西点,偏不让他近身。

      “这样就能挡着小爷吗?”眼见枪尖再次点过来,出塞一矮身,手中短刀压上枪杆,就想借力跃起,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逃进坊内留住一条命。却觉手上一轻,一股大力反挫回来,那艳妆女子已弃了枪,跃上城墙。娇笑着跳下去,留下一句笑语在空中回荡:“黄雀兄弟,你的窝被烧了,还不回去?下次记住了螳螂好惹,猎人难当。”

      出塞回头,发现洛河上红焰如照。一对巡夜金吾正向东门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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