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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结发约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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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这是曲江池畔一座精致的园林,水榭中软软地吟诗的是一个才交四岁的白衣童子,眉目精致,宛然图画。在他身旁,清秀的垂髫少年斜倚着飞来椅,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一本文选。脚下,飞花弥满的石经远远地深入绿柳花林。
“大哥,”一个锦衣小童从花林里蹦蹦跳跳着出来,身后跟着小丫环,提着雕漆食盒。
“这是乌海国的酪浆做的点心,娘要我拿来给大哥尝尝。”小童憨憨地指着丫环端出来的点心盘子,圆圆的眼睛露出明显的讨好之意。
少年微微抬了抬眼:“我们在读书,先放下吧。”
小童失望地扁了扁嘴,似乎要哭出来,却又忍住了:“那,我可不可以找二哥玩去?”
“阿瑾在湖边练剑,你自己去找他。”
待到小童走远,少年看了看石桌上的点心,没来由地生起厌恶之感。正想叫人倒了去,却见身畔童子一只手指含在嘴里,甚是眼谗的样子。不由心一软:“阿珩,你是不是很想吃?”
阿珩点头,少年便拈了一块递过去。不一会儿工夫小半盘子点心已经清干了,阿珩伸出胖胖粉嫩的小手,还要去抓,少年却不让了:“阿珩,食要有度。”
阿珩听话地收回手。少年取过手巾帮他擦干净,取过桌上甜茶,喂他喝了,笑着道:“今天读够了,我们去找阿瑾。”
两人沿着池岸一路走着,远远看见柳树下两个小童持着木制的刀剑对打。少年回头正要招呼阿珩小心,却听阿珩轻哼一声:“大哥,痛,头痛。”小小的身子软软地倒在地上。
少年回过神来,身后已经围上了一堆家人。
“大公子,别跑了。大夫来了,放下四公子吧。”
“阿珩怎么啦?”严妆丽服的贵妇问着大夫。
“四公子似乎是中了毒。若是大人,及时排解,虽然要大病一场,性命却是无碍。但四公子年龄幼小,毒素已经渗入经脉,老夫只能勉强保住他一口气,将来或者有名医,能救得小公子安康。只是,这双眼睛。。。”
“怎么样?”贵妇冷静地问。
“不瞒夫人,四公子的眼睛恐怕保不住了。”
“好好的,珩儿怎么会中毒呢?四公子今天都吃了些什么?是谁送去的?”
“禀夫人,都查过了,没有问题。”
“继续查。贴榜文出去,无论是谁,能医好四公子,将军府以千金相报。”
“公主,不必了。”
“璨儿?”贵妇低下头,对上一对雪亮的眸子。
“纪大夫是宫中名医,他都没有办法,只怕四弟命中当有此劫。千金招医,难保招来的就是名医,若是不幸招来个庸医,耽误了四弟,反而不美。”
“璨儿,你说这话就是怀疑我啰?”贵妇面色不豫,“虽然你们不是我亲生的,可也是公爷的儿子,难道我做娘的不希望你们好。和况,珂儿整天和你们玩在一起,难道我连亲生儿子也谋害了不成?”
“公主,我没有这个意思。一年来我们兄弟得公主悉心照顾,已经足感盛德。如今四弟遭逢不幸,公主身份尊贵,日理万机。一郎是兄长,又是魏国公府的少主,理当负起照顾幼弟之责,为公主分忧。”不待贵妇反驳,少年继续道,“洛阳东都,历来是藏龙卧虎人才荟萃之所,我预备近日携阿珩前往,明查暗访,或许上苍怜我赤诚,让我访得名医救治四弟。”
。。。
“你要走,就带着阿瑾、阿珩、璇玑一起走。”年轻飞扬的魏国公高踞虎案,俊美无俦,百无禁忌,横扫沙场无敌,却也冷酷无情第一,“从今天起,你不再是魏国公府的世子。”
少年一震:“那我娘呢?”
无忌头也不抬:“你想带走她的牌位,我不反对。”
少年心中冰凉:“父亲,你过去不肯救我娘,如今放弃自己的骨肉,难道连我娘死后的地位你也要拿去送人?”
“如果你指的是封谥,莫愁是太后的义女,除了陛下,谁也没办法褫夺。如果你问的是百年后的墓茔,你该知道,白凤是乌海王的亲生女儿,女凭父贵。我为人丈夫,谁也不偏袒。你想保住莫愁的地位,只有一条路,叫做母凭子贵。”
“璨儿一定能青出于蓝。”
无忌把笔一扔:“我十三岁从军,全军拥戴;十六岁反叛,西域十三族莫不敢从;十七岁横扫西域,朝廷不敢与我战;十八岁入京,抢了当朝相国的女儿拜堂,百无禁忌;十九岁勤王,三千里沙场,剑及履及;二十一岁开府赐爵,为冠军大将军、封开国县侯节度西域;二十二岁再勤王,统军神策,无一战不胜;二十六岁为开国郡公、神策大将军;二十七岁清君侧,开府仪同三司,为魏国公,从一品,遥领安西都护府大都护。出将入相,位及人臣。你怎么胜我,青出于蓝?”
眼光在半空相撞,少年毫不畏惧地回答:“父亲曾为叛臣,只这一点就给了璨儿可以超越的地方。即便是论武功,祖父都护安西、节度陇右十余年,根深蒂固;伯父年十三破土浑、威震西域;没有祖父、伯父的余荫,西域诸族不见得跟随父亲。若是论到文治,父亲虽然开府仪同三司,却是散阶,说入相有些勉强。不出十九年,文治一途,璨儿一定可以超过父亲。”
“不做叛臣就可以超越我吗?你说这话就不配做我的儿子。你祖父一生忠直,只得罪了一个小人,只不肯送女儿入宫,就变成了叛臣,是我这个真叛臣为他翻案;你外祖也是穆炀的忠臣,只一句话不顺耳,就被贬出长安;一朝紫宸殿上换了天子,他只能告老还乡,还是我这个叛臣为他保命。只要你们这些后代子孙不愚蠢、不狂妄,百年之后,我可以陪葬皇陵,永远不被人打扰。青史之上,后人只会记得我孝父、忠君、保国护民。”无忌看着长子,“我不在乎你做忠臣还是叛臣,你既然夸下海口,我就给你十九年,等你延英殿入相。做不到,百年以后,白凤与我同葬。”
。。。
不,父亲,不可以,我们约定的时间还没到。。。
烛光下,虞璨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苍白的脸有了一丝生气。
“虞璨,天就快亮了,你还不醒么?”左夫人轻轻抚着虞璨紧皱的眉头,“到底是什么恶梦把你给拖住了?再不醒来,你就见不到娘了。”
虞璨的眼皮跳动了一下,左夫人继续道:“如果不是为了娘这口气,你不会陷进这样的险境。娘想通了,与其让别人来伤害你,不如娘替你把他们先除去。如果,娘回不来,你可不要怪娘不守诺言。人世间只有一件事情,会让做娘的违背对儿子的承诺,那就是当儿子陷入危险的时候。万一,娘真的不能回来,你要帮我好好照顾青儿,千万不要让她伤心难过。”
起身,恋恋不舍:“娘要走了。有你这么个儿子,娘真的很高兴。如果你想娘,就多笑笑,娘最喜欢看的就是笑容。”
棕色的信函轻轻塞进枕底。烛光明灭,烛泪低垂。东方露出一线苍青,五更鸡啼。
虞璨苏醒的时候,天正正午。迷茫之中,感觉到温热包裹着右手。睁开眼来,看见秀敏侧身坐在榻前,一手扶头,一手牵着自己的右手。目光落去,肌肤晶莹水嫩,指如削葱根;掌心却有些粗糙,是才被马缰磨出的新茧。胸口便微微生了疼痛。有一股酸酸的感觉,如藤缠树,从心房向外蔓生,沿着每一道经脉,触碰着一个个生死关穴,无法抑制。他不由自主地想屈起身来,却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
“一郎,你醒了。”秀敏循声抬头,抬起美丽地微笑,波流宛转,“你别急着起来。大夫说,你胸肺的伤要好生静养。”
胸口果然有些微的灼痛,还伴随着麻木。虞璨不再试图起身,如海莫测的眼眸微澜层漾,声音有一丝迟疑:“你,一直,都在这里?”
“四更后已经睡了几个时辰。”
虞璨静静地看了一会,将左手伸出,轻轻在眼前划过,原来昨晚的记忆不曾偏差:“药师他。。。”
“药师在静坐。为了你的伤,他可累坏了。明月说,药师出关以前,谁也不许去打扰。”秀敏嗔道,“她那般凶,谁敢惹她。璇玑和,舅舅怕惊扰了外祖,一早来看过你,就匆忙赶着回去请安。”
说到舅舅、外公的时候,饶是秀敏脱略不俗,也不禁害羞脸红,云霞蒸耳。虞璨将手翻过来,反握住秀敏一双柔荑:“药师有没有说过,你的眼睛什么时候可以复明?”
“他说不要紧,只是解药配制起来有些麻烦。”
“那,洛阳城中,你可有亲族长辈?”
秀敏心惊:“一郎。为什么这样问?”
脖子上有些痒,低头一看,是一缕纤长的柔丝:“雀屏之事,我曾经向陛下提出辞婚。。。陛下将表章扣下了。我仔细想过,此举于行或欠考虑,于心未必有亏,可以抛开不谈。”
客房一下安静了许多。枝上啼鸟、门外行人,一切尘间的嘈嚷都似远去,只有秀敏起伏有致的呼吸声格外清晰。虞璨思潮翻涌。
他不是鲁男子。读诗经、乐府,也曾懵懵懂懂地憧憬:携一双心爱女子的手,白雪绝月,相依到老。那女子不必太美丽,但要聪慧,善解人意,最好还有坚强的心志。如此两颗心相契合,琴瑟在御,风雨同舟,走遍碧水青山,不离不弃。若是柔弱一点也无妨,自己当能疼她、护她周全。舅舅向父亲提亲,他并无意见:华胥很可爱,自小看她长大,脾性都是熟悉的。虽然没有大才华,但是,象母亲那样才华绝世的女子一百年也不能生出一个。而且,一阵子不见,自己也会想她。这应当就是喜欢了吧?活泼也好,家里会很热闹。
秀敏是个谜,一见倾心,再见沉溺。托女皇帝的福,本朝女子闺闱不严,所以才会有传奇:莺莺、小玉、步飞烟,生得相亲,死亦何恨。然而传奇不过是传奇,镜里朱颜怎敌玉堂功名,皎白之誓几曾死生相以?豪放是胡女的专擅。唉,秀敏本就是胡女,所以气象磅礴地选婿,所以豪放无忌地夜奔。小家碧玉的私相授受,她做的如此大气。明明是素昧平生的两个人呀!他躲开,她追来;他深岩壁垒地防范,她轻松写意地攻来。不知不觉地沦陷。泰山崩于前的不变,在她的笑颜中灰飞烟灭。
无意识地将柔丝拈起,和着另一缕黑发在手上轻轻环绕,一圈,两圈,结成同心结。
“我叫虞璨,祖籍江宁,现居长安,今年十七岁,昭元九年进士。父亲官居一品魏国公,都护西域;母亲洛阳刘氏,御封公主,身后采邑百户;有幼弟七人,妹四人。自幼承庭训,学习六艺,虽不能与前贤比肩,却也名动卿相,心怀天下。不知姑娘是否愿意将芳名告示?”
秀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算是求亲吗?”
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是周礼中士大夫聘婚嫁所需遵循的礼仪。到了穆朝,礼下庶人,从品官到庶民,都必须依据周礼完成婚姻嫁娶。男方家长遣媒人去女家表示求亲的意愿,得到女方家长同意,即可行纳采之礼;然后问女方姓名、八字以便占卜吉凶;得到吉兆后,纳吉,南家送婚书,婚书上列男家身份,并送小定,女家答应许嫁,送报婚书;男家下聘礼,为纳征;占卜问婚期,是请期;最后新郎爵弁墨车,以高于自身身份的服饰仪仗亲自迎娶。
依穆朝婚俗,婚书已经有法律效力。虞璨自报家门,也就是含蓄地表达求亲的意愿。
听见秀敏追问,虞璨脸上微微泛红,用了一句诗经来回答:“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的确是在求亲。
秀敏暗恨,不肯放松:“天下淑女何其多。”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春鸟在山林中啼鸣,是为了寻找知音(《小雅。伐木》)。长安城中美女如云,如白荼漫山遍野,却唯有衣衫流红的武安侯女才是我心中所系(《郑风。东门》)。
“可是我是胡女。”洛阳刘家不与胡婚,你的长辈能接受吗?
“扬之水,不流束楚。”激扬的洛河水,不能将束在一起的蒲草冲开,我心如磐石,磐石无转移。
秀敏低了头:“是因为我瞎了?”
“投之以木瓜,抱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依旧是一句诗经:回应你的追寻,不是为了报答,或者其他的原因,是简简单单的喜欢。我的内疚,已然以命相报。
“倘若。。。”我们是敌人。
“秀敏,别再难为我了好吗?说了这许多话,我的胸口真的有些疼。”虞璨温声道,“先母曾说:一生相守,总需两情相悦。我不喜欢被逼成亲,也不希望将来的妻子适人非所愿。先母已经归去极乐,婚姻之事,家父交由我自己做主。我已经择定了妻子。宇文祭酒德高望重,清河王儿女双全,福泽深厚。你若是愿意,我便修书给父亲,请祭酒和清河王为媒向你父亲求亲。备齐三书六礼,迎你入门。”
原来,是男儿义气作祟啊。
“我只怕你一时冲动,日后要后悔。”秀敏声音低了下来,越发听得软糯。
“人生不满百,光阴何其速,怎能如此浪费。”
“出塞,你趴在墙角上干什么?”
一声笑语在庭院中响器,虞璨和秀敏都吓了一跳。随着轻快的欢笑声,青鸿和文秀联袂走了进来,“原来虞大哥醒了,难怪秀敏姐姐这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