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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奔月朔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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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阳宫里晓钟后,天津桥头残月前。空阔境疑非下界,飘飘身似在寥天。星河隐映初生日,楼阁葱茏半出烟。此处相逢倾一盏,始知地上有神仙。
晓钟声从西苑的上阳宫里传来,越过洛水的时候,将静静流淌的河水震起一道道流波。水中散着清辉的满月,也被钟声惊动,飘然归去青冥。寥天星河渐隐,晨光破水而出,两岸楼阁沐浴烟光。河边长洲上,柳丝袅袅,如风缲如春剪,马声回合入青云,人影摇扬映绿波。
药师牵着马,沿河边长洲过了天津桥,步行来至东都留守府。守门人早得了吩咐,见晨光中,伊人白马,衣袂翩然,仿佛刚刚从佛寺壁画中走出的一般,立刻飞报了进去。
看见明月,虞璨微微愣了一下。
“她是明月。”药师柔声道,转过身形,对明月介绍,“这是璨儿。我曾经在他家住过一段时间,传授过一些功夫给他。”
“师傅,你说过只收我一个徒弟的。”
“我不是药师的弟子,药师也不曾让我叫他师傅。”虞璨淡淡一笑,来到药师的面前:“古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在长安的日子,璨儿常常思念药师。”
“你离开洛阳一年,我也常常想你。你又瘦了。”
“药师却风采如昔。宦途风波恶,本来不想让药师卷进来,可是璨儿实在不知道还有何人能够化解多重天的毒性。”
药师看了左夫人一眼:“中毒的是这位夫人?”
左夫人道:“我的伤一时半会不会发作。出塞也受了伤,忘机大夫,先替他看看吧。”
“出塞的伤,”虞璨顿了顿,“是拜月教的鬼灵所为。”
药师招呼出塞进前,问明情形,称赞道:“你的武功进境很快。两次被游云丝击中,却只伤了两个手指大小的伤口,又知道及时浸泡在冷水里,让游云丝的热毒无法发作。”
出塞被夸得不好意思:“我哪知道冷水是游云丝的克星啊,两次都是很倒霉、不,很幸运地刚巧在水里和那只鬼交手。”
“如果是一个武功不如你的人碰到鬼灵,根本就没有机会逃进水里。而且,一个人有运气比什么都强。”药师温言而笑,从药囊中取出一枚蜡丸。捏碎外壳后,一股带着涩味的清香飘了出来。“无忧香可以消蚀鬼灵的内功,用来清除游云丝的热毒效果最好。你把药丸吞了,很快就无碍了。”
“无忧香真的可以对付鬼灵?药师大夫,你太厉害了。”出塞喜道,“那个药丸能不能多给我一枚?”
“夜灵已经被我师傅废了。如果你能找到他,伸出一只手指就能把他推倒。”知道师傅没有违背诺言,明月的心情一下变得愉快。
“哼。”出塞一扭脸:真倒霉,贵人小子竟然是药师大夫的徒弟。
“出塞,你出去休息吧。”虞璨看出塞生闷气,有些好笑,“如果你不累,就去看看陈先生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这时,明月已经打开药囊,从里面取出针盒来,将一支空心针交给药师。空心针刺进左夫人的手臂,取出一滴血,滴上白纸,暗红色的血滴在白纸上迅速洇开。药师将洇血的纸在空气中轻轻晃动,淡淡的腥臭味迅速弥散开来。
药师怔了一下,手边又多了一支扁针。很自然地接过来,在左夫人七经八脉中查探:“上一次毒发是两天前?”
左夫人点头,“还有救吗?”
“左夫人中的是三重天。多重天几十种变种中,三重天最为霸道。即使中毒者不使用内力,它也会主动攻击中毒者,冲击内脏,使五脏六腑慢慢坏死。过程短则半年,幸运的可以长至两年甚至更久。对于这种毒,我只有七分的把握。而且拔毒过程中,稍有不慎,三重天的毒素就会立刻激活,进入心肺,病者可能活不过十天。左夫人不妨仔细考虑一下,也许半年后,能有更稳妥的办法,那时候再试也不迟。”
左夫人低头沉思。不久,抬起头平静地说:“即使只有一分把握,也已经值得一试。失败了,也还有十天时间可以交待后事,不是吗?”
“那好,我们现在就开始。”药师吩咐明月,“你立刻去药铺,买三份[山上雪],五份[紫月光],四钱黄连,三分生地,一两甘草。将[山上雪]和[相思]的解药混在一起用大锅煮沸,再把针盒里的圆针投进去;一刻钟后加[紫月光],等到水色变紫,将剩下的药材全放进去煮足半个时辰,取针备用。另取一口锅,单放[缠绵],煮四十八根剪针,也是半个时辰。璨儿,你在一旁帮忙,接引诀还记得吗?”
“记得,不过这两年不曾练习过,恐怕有些荒疏了。”
“师傅,接引诀我也练过,让我帮你。”
药师轻轻摇头:“你的云破月出花弄影和多重天是相生关系。虽然无忧香暂时压制了你的月影功,但是一运起接引诀,经脉里的月影功还是会被牵引、释放出来,与多重天互相呼应,激活多重天的毒素。接引功重在心法,璨儿,我们先温习一遍。你先准备。”
虞璨依言将右手搭在左肘间,盘膝运气。忽然肘间一结,却是被一枚金针塞住了气脉。耳听药师吐字清晰地念出接引功的口诀,却是接、引二字,反复回环。虞璨很快跟上药师吐字的节奏将一股内息在手少阳三焦经上运转,渐渐地这股内息自然流转,生出一股吸力,将金针制住的气脉抽丝般出一截线头,附在金针上散发出去,左肘间的壅塞感为之一轻。
“可以开始了。”药师将金针从虞璨肘间拔出,让左夫人放下头发,将一头青丝披散开来,以利气脉运行。然后从药囊中取出一盒药膏,交待左夫人抹在手臂上,取金针扎上左夫人肘间。
“璨儿,你拈着这支回旋针。一会儿,我会给左夫人扎针,将针上的药物送进奇经八脉引出三重天的毒素。这时候,你会感觉到针上有螺旋寒气上升,这是三重天和[天上雪]的药性相对抗,想将[天上雪]排挤出来。这时候,你要用接引功帮左夫人将螺旋寒气理顺,逼向指尖,但不要让它发散,否则逼出来的毒素又会重新潜回去。如果寒气太强,就封住她的肩井穴。我会用[缠绵]胶合三重天发散到表面虚海。缠绵性烈,针上气劲转热的时候,说明[缠绵]已经缠住了三重天,你就尽量把热气引出来。”叮嘱过虞璨,药师再向左夫人说明,“[天上雪]化作螺旋寒气在体内运行时,你十二经络会十分痛苦。你不但要能忍住痛,还要尽力控制住自身的功力,不与它对抗。”
“是。”两人先后应道。
紫色的园针一根根扎上左夫人奇经八脉,虞璨手底的金针开始散发出微寒的螺旋气。起初,他还能顺利地将螺旋气引导归流,让它沿着手少阳经向左夫人指尖行去。渐渐地,螺旋气劲越来越强,寒气也变得越来越重,虞璨的手指冰得麻木,差点被寒气冲开。药师觉察,一掌轻轻推过来,暖意从虞璨背后升起,指上一轻,堵塞的螺旋气如春风化雨,迅速消融。再看左夫人,额边已经布满细碎的冰珠。
圆针上的紫色渐渐减退。紫色褪尽时,药师撤回左掌,双手飞动,一手拔下一支圆针,另一手手立刻补上一支银白的剪针。寒气消减,热气升起,很快,左夫人的头顶冒出了丝丝蒸汽。待得剪针恢复金色后,螺旋气转至酷,再被圆针换下。如此往复数回,三人在水深火热中也沉浮了几番。寒气和热气逐级递减,最后归于宁静。药师让虞璨收回接引诀,将金针一根根撤下。
“三重天已经转移到表面虚海,难关算是过了。三日后,我再替你施一次针,应该可以将毒素全部蒸出。这几日依然不能使用内力,否则三重天激活,散入体内,就前功尽弃。”药师慢慢说道,气息有些不稳。“明月,去取一颗[天上雪]的解药给璨儿。”
“师傅,我扶你起来。”明月将解药交给虞璨,见药师依旧盘坐在地上,双臂微微颤动,过去将他搀起,谁知药师身形一倾,连明月也拖到了地上。“师傅!”
左夫人和虞璨也是一惊,不想两人都是手足无力,急切间竟挣扎不起。
“一时脱力,不妨事。”药师换一口气,“左夫人,你此时妄动真气,只会害人害己。。。璨儿,你也帮不了我,出去好生歇息。。。这间静室留给我,我想闭关几日。”
“大恩不言谢。”左夫人扶墙站起,屈身行礼,“如此,我不打扰忘机大夫休息。”
“璨儿也告辞。。。”
“璨儿,你过来。”药师从衣袋中取出一个瓷瓶,“这两枚续命丸是你上京以后练的。”原本以为璨儿不上战场,不会有用得着的时候。
“药师。”
“记着八个字:强极则辱,情深不寿。”
“我记住了。”虞璨离去时看了明月一眼。明月对药师的感情,也许只有药师看不见,或许,是视若无睹。
“师傅,你骗人。一时脱力,需要闭关三天吗?”
药师苦恼:“明月,你也出去。”
明月呆着不动:“我不走,我在这里看着师傅。”
“师傅不需要护法。你在这里,师傅只会分心。”
明月想了想,走出房门,将门轻轻掩上:“这院子里有一棵碧桃树。明月就在树下等着,师傅可别忘了。如果师傅有事敢不叫我,碧桃树就是明月的坟墓。”
“明月。”
秀敏走出房门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客园静悄悄一片,只有黄莺在树上轻声啼唤。她沿着青石小径来到湖边,看见剑光如雪,一个少女正在碧桃树下练剑。
“碧桃满树,清酒满杯。”少女回剑,提膝、展翅、盘飞。拂低春风,捻笑桃花。
“可人如玉,招憩不来。”剑光在桃花中舞蹈,却不见桃花飘落。
“浅深聚散,之子远行。”剑尖激颤,拍出一层层如雪浪涛。三叠阳关,所思在远道。
“载瞻载止,好风相从。”秀敏见猎心喜,摘下一截柳枝,权做宝剑,且飞且止,旋舞到碧桃树下,柳枝横出。晓风吹动衣衫,翩然仿若神仙。一朵碧桃花,盈盈飘落,落在柳枝梢头,随着柳枝的颤动做蝶舞。
“巫山千寻,一客听琴。”青鸿屈指一弹,宝剑发出一声龙吟,指青天寒光熠熠,碧桃花从柳枝上跌落。
“水流花开,观化匪禁。”秀敏柳枝飘扬,如花穿树,剑光绿瀑中,碧桃花如雪飘泻。
青鸿撤剑闪开:“秀敏姐姐,你也会二十四诗品剑法?”
秀敏将柳枝随意一抛:“昨晚一郎教你的时候,我正好也在湖边。”
“你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就学会了?”青鸿乍舌,“秀敏姐姐真了不起。”
“我不是看了一眼,是从头看到尾。”秀敏笑,“你见到一郎么?”
“虞大哥和出塞,还有我娘一早就出去了,我想他们是去洛阳狱布置抓王承业的事情。”
“王承业?他不是已经被抓了吗?”
“被抓的那个是假的,是太微宫的道士扮的。虞大哥说,在兵法上这叫李代桃僵。”
“李代桃僵?”
“是啊,就是[两利相权从其重,两害相衡趋其轻],损失小的,得到大的。那个假王承业装得可象了,长相、说话声音,都跟真的王承业一模一样,还特意用王家的武功跟虞大哥交手。可是虞大哥只是请太微宫的清藏师傅扮作狱卒绊了假王承业一脚,就识破了他。”
“原来是太玄经出卖了他。”太微宫的武功是从太玄经脱化出来,王承业好色,自然不会去修习这种清心寡欲的功夫。
青鸿扬眉:“秀敏姐姐,你怎么会猜到?”
“一郎是在太微宫抓到假王承业的,若是我,也会找太微宫的道士来验明正身。这一招李代桃僵不算高明,不过仓促间抛出来,还是可以起到丢车保帅的作用,替王承业争取一些逃跑的时间。”
“不是的。虞大哥说,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杀人灭口。”
“怎么说?”秀敏皱眉。
“就是杀药童子。”青鸿热心地解说,“药童子是我爹这件案子唯一的人证,他们知道虞大哥一定会将他保护得很好。要想找到药童子,最快的办法就是自己也被虞大哥抓起来。”
“欲擒故纵。果然是好办法。”秀敏嘴唇一抿,颇为骄傲,“不过,有一郎这样的对手,任谁也不可能高枕无忧的的。”
“我相信虞大哥一定能够抓到王承业,替我爹报仇雪冤。”
“我也相信一郎。”
“除了爹和娘,我最佩服的就是虞大哥。秀敏姐姐我也很佩服。”青鸿拉着秀敏,却发现她的帛衣上有些异样,“呀,你的袖子坏了。”
秀敏低头一看,果然有道浅浅的口子。“大概是刚才比剑的时候,被剑风扫着了。不要紧,一会去西市再买一件就好。”
“都是我不小心。”青鸿有些愧疚,“秀敏姐姐,我还有一套新衣裳,就是颜色太素了些。”
“你练剑练得好好的,是我硬插进来,托大才毁了衣裳。怎么你倒不好意思起来?”
正笑着,听见喧笑声和呼喊声,却是吉吉夫人带了一大群人过来。高挑俊健的是二小姐文秀,笑容可掬的是管家娘子燕丽,胭脂、宝镜等丫鬟跟在一旁,谦玉指挥着几个小厮抬着箱子走在最后,吉吉身边的两个女子却不曾见过。
小公子阿潘看见秀敏,立刻从奶娘身上溜下来,一边欢呼,一边迈开两条小腿跑过去:“羞羞阿姨,抱!”
看见阿潘伸出来一双水藕般圆圆嫩嫩的手臂,秀敏有些不知所措,阿潘却乘她蹲下的时候搂住了她的脖子,嘟起小嘴亲了上去:“阿潘喜欢羞羞阿姨。”
“小色鬼!”吉吉笑骂一声抱起阿潘,“你比三只小猪还沉,阿姨怎么抱得动。”
“香香,羞羞阿姨香。”阿潘挣扎着,拉住了秀敏的结腕丝绦。
丝绦上有她视之如珍的一颗木珠。秀敏从腕上褪下一只雪花嵌宝银丝镯子:“阿潘乖,羞羞阿姨把这个给你,好不好?”
“亮亮。”阿潘放开了丝绦,抓起银镯。
吉吉见银镯色泽莹亮,上面镶嵌着八宝,明显价值不菲:“这么个精致物件,给他玩,两下就弄坏了,还是别糟蹋了。”
秀敏摩挲着丝绦上的木珠,微笑着:“阿潘年纪小,却生得一副贵相,长大必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开府封相都不在话下。所以我要现在先贿赂了,将来也好向老夫人讨人情。”
“当真是千穿万穿,马匹不穿。”吉吉笑骂,“你要讨人情,怎么不嫁给阿凯?”
“吉夫人这么年轻,这声婆婆叫秀敏怎么喊得出口?夫人舍得的话,倒不如将阿潘送给我做女婿。”秀敏想了一会,才知道曾经和她打赌比赛马术却将自己输了给她的大明宫侍卫李凯就是吉家大公子,不禁莞尔。
文秀抿嘴一乐:“独孤姐姐不害臊,一心想嫁虞大哥。”
秀敏大大方方道:“我是喜欢一郎,所以才会追他追到洛阳来。”
“阿秀,做人就要像你独孤姐姐一样,喜欢的东西就要抓紧,最重要的是要眼光一定要好。为了阿潘未来的小媳妇,我们先帮你独孤姐姐抓紧一郎。”吉吉拍拍女儿,转身介绍,“这是醉梦织的楚三娘和赵五娘。我听说她们要进宫送衣样,就特地截了来,让你们看看,喜欢什么就留下。三娘,五娘,武安侯女是西京城第一美人,也是我们阿潘的岳母大人,你们可要打起精神,别让她看轻了我们。”
楚青娘和赵歌娘早被秀敏的容色震慑住,听到这话,连忙上前:“瞧夫人说的,我们就算不怕丑,也不敢丢大娘的脸啊。大娘知道夫人要看,连宫里都不叫去了,亲自挑了衣衫,让我们送来。”
青娘瞧着秀敏,让歌娘将衣箱上头的红色宫装都抱出来,一件一件展开:“姑娘皮肤白,最配穿红,又华贵又显眼。”
秀敏不好拒绝吉吉的好意:“到底是皇家供奉,竟没有一件可以挑剔的。”
“姑娘若是喜欢,就送给姑娘。”
“这如何使得?”
青娘道:“武安侯女的名字我们也是听说过的,姑娘肯穿我们的衣裳,就是替我们扬名。不是夫人的脸面,请都请不来呢。若是姑娘不肯收,就是让我没脸回去见大娘。”
秀敏听她如此说,便笑笑:“这回可不用上街了。”
文秀和青鸿年纪相仿,都是爽朗的个性,听了便取笑她:“原来独孤姐姐一早就打算要好好打扮的。”
青鸿问:“为什么?”
吉吉拍拍青鸿的肩头:“今天晚上我们要开接风宴,给你秀敏姐姐接风洗尘。”
“同时也是庆功宴,庆祝你爹的案子即将结束。”文秀拉了青鸿耳语,“我娘特意嘱咐虞大哥一定要参加。还说,不许我和独孤姐姐争风头。””
“争风头?没人能和秀敏姐姐争风头的。”青鸿不在意地做着担书。
歌娘见她天真婉丽,便有些喜欢:“好个可人的姑娘。来,让歌娘来为你装扮一下。”
从五彩缤纷的宫装里寻出一套鲜嫩的绿衣黄裳,青鸿连忙摇手:“不用了,我还在孝中,不能穿这些颜色衣服。”
“哦?不要紧,歌娘一定能找到合适的。”歌娘很快又翻出一件素雅的白地春衫,上面用青线绣着细细的卷草纹,过来在青鸿身上比了一下,满意道:“就是它了。”
秀敏见那衣衫色泽柔和,入手轻暖,心中一动:“莫非这就是遐迩闻名的[织云]?”
“[织云]早已经有了主人。”青娘过来,“姑娘可会舞剑器?”
“剑器?”秀敏长笑,“我若是称第二,西京城中尚无人敢称第一。”
“那么,姑娘可知道[奔月]?”
秀敏心思电转:“秦织女所裁舞衣[奔月]?秦大娘就是秦织女?”
青娘点点头,“姑娘若肯去醉梦织一叙,或许[奔月]也能找到主人。”
秦大娘,人称秦织女,又名秦寡妇,善织、善染、善绣、善裁衣。贞元十年,与齐窈、楚青、燕舞、赵歌、韩瑟、魏秋共创醉梦织制衣坊。为朔日、奔月、湘夫人、秋水、孔雀东南飞、紫月光、织云、大司命。
见到秦大娘的时候,秀敏微微有些讶异,秦大娘扬名东都十三年,却只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美丽少妇。来到藏衣室,入眼处是一片林立的木柜,硕大的制衣台上小山般堆满锦绣。
“我生平最大的心愿是裁织一件七彩[霓裳]。这些都是[霓裳]的失败品。”
秀敏奇道:“这里每一件衣衫都如云霞绚烂,便说是天孙织锦也不为过,如何算得失败?”
“既然叫霓裳,便至少得七彩颜色。白日一色,月下一色,雨中一色,晴日一色,顺看一色,逆观一色,翻转一色。可惜,我织、染、绣、撷、抽、刻各种方法用尽,也只得四色五色,再多一色却怎么也不行。如何不算失败?”
秦大娘哂然,打开正中的大梨花木柜,从架上取下一片薄薄的蝉衣,振臂一扬,灿金色的流光在空中划过。
“我制衣二十年,除了[霓裳]没有完成,还有九件最为得意。这九件衣衫不出卖,只赠给有缘人,至今得我赠衣的不过六人。这一件便是[奔月]。衣上有十二根练带,昔日以剑器独步天下的李十一娘也只能舞起三根。你若能将十二练带都舞起,[奔月]就送给你。”
秀敏接过,只觉掌中无物,舞衣轻盈如蝉翼,微风吹过,便可以飘走,指尖在衣上触过,微凉生秋。心中一动:“李十一娘舞的如果不是[剑]器,大娘也许已经将[奔月]赠了给她。”
秦大娘目光骤闪,却见秀敏走过来,取下木架上火焰般艳红流金的钿钗礼衣:“这一件[朔日]应该叫做[射日]吧?当年后羿射日,触怒天帝,被贬入人间,得西王母怜惜,赠长生不老药,却被妻子嫦娥盗取。这一段故事就叫奔月。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日日心。”
“你错了。”秦大娘慢慢说道,“[射日]是[射日],[朔日]是[朔日]。”
“我明白了。射日是后羿,朔日是夸夫,织云是天孙,大司命就是。。。”
“你很聪明。”秦大娘打断秀敏的话,“可惜。”
“可惜,大娘不能杀我,至少不能在这里。”秀敏微笑。
“醉梦织是我所创,就算我去投案,她们也难逃株连的命运。最多我杀了你,一命抵一命。”秦大娘冷笑,扬手一把金针飞出。
流光一霎,金色的练带在空中飞卷,数十根金针扑簌簌落下。秀敏笑吟吟将练带收回:“公主金枝玉叶,这条命秀敏可不敢收呢。”
穆云秋,德宗十九女,雅善针黹。建贞三年被封为嘉义公主,下嫁光禄少卿秦元平。次年,怀西节度使希烈反叛,自称秦王,嘉义公主与驸马元平离开长安,追随希烈。建贞七年,希烈兵败,为部将所杀,嘉义公主与伪相元平同亡于兵难。
穆云秋被秀敏点破身份,自然明白她有所图谋,为着醉梦织百十名女子,却不能不低头:“你想要什么?”
“孔真娘。”
“真娘?”穆云秋忽然想捧腹大笑,“原来你也不过是个叛臣贼子。”
“不错,我是个叛臣贼子。”秀敏大大方方承认道,“不过,我心甘情愿。不似公主,名为天潢贵胄,却被人当作一枚棋子,还白担了一个叛臣贼子的名声。”
“棋子也罢,叛臣贼子也罢,死后都如青烟。”
当年,穆云秋与元平两情相悦,德宗却有意将她许配给魏博节度使,是她拚死抗争,才得尝所愿。然而,元平不甘做一名默默无闻的驸马,他要当逐日的夸父,追逐永无止境的青史功名。在又一年希望落空后,他投靠了希烈,成为希烈的宰相。夸父成了后羿,织锦为夸父遮荫的天孙也成了奔月的嫦娥。隐居东都十几年,花开花落,繁花零落都看遍,唯有憾情二字穆云秋怎么也看不透。所以她将这两个字织进一经一纬,裁成一衣一裳;所以她将身世坎坷的女孩子一个个收容进醉梦织,织醉织梦。
“我手下的女孩子,不是东西,不可以交给你。”穆云秋缓缓道。
“人我可以不要,她手里的东西一定要交给我。”
“是谁出卖了我?”
“我喜欢痴情女子的故事,收集了许多嘉义公主的遗物。恰巧,秦大娘的刺绣也很有名。”
“你的记性也很好。”
“我的记性虽然好,可是一见到书本纸张就会很头疼,什么也记不得。”秀敏抬眼,“这袭骑装若是穿在夫君身上一定不错。大娘,我想定一套,明日午前能够送到留守府吗?”
“这袭骑装也许已经被人订了。”
“也许还没有呢?”秀敏微笑,“对了,不知道我是否荣幸欣赏一下[大司命]?”
“[大司命]会给人带来血光之灾,没有人能够抵御司命之神的魔力。”
“也许我是例外。我的运气一向很好。”
“那你看吧。”
秦大娘将架上绒布一掀,露出一片幽秘的银黑。秀敏只看了一眼,便觉寒意沁骨:“我改变主意了,没事还是不去惹司命大神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