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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敲山震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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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敲山震虎
“出塞,你家公子已经两年没来了。”虞璨随着玉静去玄元大殿,仙客居处,知客道士云峤笑嘻嘻地问出塞,“怎么,长安好玩吗?”
“还行吧,跟洛阳差不多。”出塞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就是客人多了点。每天收帖子收得我手都软了。”
“你家公子现下是大红人一个,前途无量。将来你成了大官,别忘了提携小道我,做你治下一个观主,怎么样?”
“牛鼻子,你别只顾着拍马屁。”出塞笑笑,“我问你,你们宫里有没有河北来的小道士?”
“河北来的?当然有。你打听这个干吗?”
“没事我瞎打听?告诉你吧,原来我是从河北被人拐来的。要不是我满十八岁了,公子还瞒着我不说呢。”
“原来你是想寻亲。”云峤笑,“可是河北那么大,哪里打听去?”
“再大也有边啊。没试过怎么知道不成?”
“这倒是,要说河北人,崇玄馆里最多,云寰、云宇、云宙都是河北送来的。一个四岁出家,另外两个也是七岁不到就被爹娘送到道观里,不大可能知道你的身世。”
“只有三个?”
“崇玄馆只有三四十个弟子,河北有三个已经不错了。可惜他们现在都在上课,不好叫出来。清阳师叔、清霞师叔我又不敢去打扰。长安是天子脚下,应该有很多河北的大官,你怎么不跟他们打听打听?”
出塞哼一声:“能在京里当大官的,起码也在官场混了十几二十年。我一个小侍童,他们会理吗?”
“可是你刚才说收帖子收得手都软了,”云峤怀疑地看他一眼,“你家是国公府,你家老爷炙手可热,会有人看不起你?”
“你也说是天子脚下了。天下掉块馅饼下来能砸着七个公侯伯子、两个王爷公主,还有一个是宰相。”出塞没好气,“你以为我没打听,这半年,大大小小的管家小厮丫环没问过几百几千个,没一个知道的。”
“这么难?公卿斋院的云清也是河北人,不过我跟他不合。”
“云清?没关系,我去找他。”
一旁小道士笑:“师兄只惦记着上院,就忘了下院了。紫阳馆的云岚师弟也是河北府的,真定人,去年才来观里,说不定他知道。”
“真定?”出塞心里一跳,“我就是真定的。”
“这么巧。云霰,去叫他过来。”
看着小道士一溜烟跑了,出塞笑,“私事要办,公事更不能忘。牛鼻子,这一年有没有找到什么好东西?”
云峤正等着这句话:“知道你家公子喜欢吴生,我留意着,悄悄地留了两张下来。”
“那还不快拿出来。”出塞笑道,“你亲自来招待我,不就是为着这个?”
两人看着画,云岚就到了:“师兄找我?”
“是这位出塞公子找你。他和你是同乡,自幼和家人失散,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公子贵姓?”
“贵姓?”出塞将画放下,“啊,我差点忘了,公子说你们宫里的五圣图好,要我买些名家摹本回长安送人。”
云峤忙问:“要多少,我叫师弟去拿。”
“嗯,就八十份吧,我家公子说了,是送贵客的礼品,一定要上好的。”
“八十份?五圣图寻常人家也挂不起。不如这样吧,留十份,剩下的我给你换二十份小吴画师摹的五胡化经图,二十份升仙太子碑拓片,十份大圣天皇皇帝的《道德经》抄本,剩下那二十份,不拘哪家碑帖字画凑上来。无论送什么人,都不失礼。我亲自去帮你挑,回头让你家公子过目,准夸你办事周到。小道这么帮你,没话可说了吧?”
“是,是,是,”出塞踢云峤一脚,“滚你的吧,牛鼻子。”
看着云峤欢天喜地地出去挑画,云岚有些羡慕:“你家公子真是个雅人。其实我也认识个画师,你家公子喜欢什么他都能画出来。以后你要买画,就找我好了,可以便宜一半呢。”
出塞啐一口:“小道士才是鸭人呢,竟敢在老君庙里卖假画。太上老君知道了,一定气得下来抓了你,一把塞进丹炉里练丹。骗谁呢?十文钱不值的东西,满大街都是你充了名家。”
“贫道是出家人,怎么会骗人。”小道士颇委屈,“梅画师画圣亲传的弟子,虽然不如小吴画师,也小有名气,都称他[亚吴生]呢。”
“吴画圣是无画不成圣,梅画师只怕是没画可称师。”
见小道士气嘟嘟地,出塞这才心满意足,想起来正事:“云岚,听说你是从河北来的?”
“贫道是河北真定人,去年才跟着师傅到这住下。你家在哪条街?”
“哎,我五岁就被人拐走,只知道自己姓王,有个比我大很多的侄子叫王承业,小名叫阿狗,阿狗常跟我玩。别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王承业?”云岚奇道,“这个名字很熟啊,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还有个远房哥哥叫王世真。”
“王世真?这个名字也听过。啊。。。”云岚跳了起来,“王世真,不就是承德的土皇帝么。王承业,承业,我师傅叫过这个名字。”
“你师傅是谁?”
“我师傅是清定道长。”
“清定道长?老君观里有这么一位道长吗?哦,去年我在长安,难怪不知道。”
云岚一笑,“我师傅只待了十天,就算去年你在洛阳,也不一定见得到。不过,我师伯祖你一定知道。”
“你师伯祖又是谁?”
“玉虚道长。”
“玉虚道长?崇玄馆的馆长玉虚道长?”出塞吃了一惊,“呃,刚才你说你师傅叫过承业,是在这里吗?”
“是啊,不过,他叫的是云慧师兄。”
“你师傅是去年八月来的?”
“不是,是去年七月。”
“七月和八月也差不远啊。你师兄住哪,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云岚犹豫:“师兄不喜欢人打搅的。而且,神主房是禁地,外人不可以进去的。”
“可是他可能是我侄子。我找了十三年,都没有找到的亲人。小道士,你不会不帮我吧?”
云岚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不行,犯了宫规要被罚的。而且,你也不一定见得到师兄,他常常出外办事的。”
“出外办事。。。”更可疑了,出塞亲热地搂住云岚的肩膀,“朋友一场,我也不想你受罚。要不这样吧,你把清,清什么来着?”
“是云慧,云慧师兄。”
“晕回,晕回就晕回吧。你把他住的地方告诉我,我自己去找。胖道士回来,你就说我去茅房了。我不会把你供出去的。最多,我以后都来找你买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糊涂,你帮我找侄子,怎么也会有一极糊涂吧。”
“这个。。。”云岚犹豫了一会儿,
“还有,下次我来看你,给你带只大鸡腿。”
“鸡腿的力量果然比什么糊涂都强。常常外出,是回家干坏事吧。小侄子,这回还不逮着你的狐狸尾巴?。。。”出塞灵活的身影的松林里穿梭,正殿、三清殿、左转,向前,过了一个院子,再过一个院子。。。“怎么还没到?一个道士观要那么多房子干什么!啊,到了。”
松林中露出一角白色的墙垣。墙内有亭,亭上有字“升仙”,两个人正在亭中说话。出塞一眼就看见一部虬髯。
好小子,终于找到你了。出塞在松臂上一点,身形拔起,腾空跃过墙头,短刀如电,直刺虬髯汉子,“臭胡子,看你往哪里跑!”
却听风声骤起,虬髯汉子对面的道人双掌齐发,掌气裹着一蓬细雨袭向出塞。出塞一个跟头翻出,第二道掌风如影随形又击了过来。
出塞是宁可拼了命也不肯吃亏的性子。当时提一口真气,硬生生将身子拔高三尺,如一只大鸟在半空一旋,忽地俯冲下来,短刀破开雨帘,寒森森的冷气伴着两片细碎的雨珠一齐劈向灰衣道士。
道士想不到他会迎着掌风而来,一时躲闪不及,双掌一变,穿过雨帘,来夺短刀。蓦地腕上一疼,被短刀拖出一道血痕。
出塞一招得手,尚不及得意。底下虬髯汉子一声怒吼,举起亭内石墩,抡足了劲砸过来。出塞脚尖在石墩上轻轻一拨,闪身飘上朱亭,石墩砸在亭柱上,碎屑乱飞。
“臭小子,下来。”
“臭胡子,上来,上来和小爷斗啊。”出塞得意地笑着,“别怪小爷不警告你,你刚砸了人家的庙,等小爷把那些道士叫出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上来就上来,看谁吃不了兜着走。”
道士气沉丹田,双臂画个圆弧,一双肉掌霎时变得通红,猛然间一发力,瓦响不绝。出塞只觉脚下一滑,一排琉璃瓦仿佛被人提起来似地向他扑来。
“臭道士,还有点功夫啊。”出塞短刀一挥,身子急速旋转,“还给你。”
琉璃瓦被刀柄磕过,骤然翻转,一片片反击灰衣道士。灰衣道士掌风一扫,脆响声中十几片琉璃瓦在半空中同时崩裂成碎块。
出塞哈哈一笑,突然想到一事,“糟糕,公子说了找到证据马上回去,不许和你们久斗的。”纵身一跃,消失在松林之中。
“公子,要不要去追?”
“此地不可久留,我们撤。”
鹰钩鼻子的王承业和虬髯汉子匆匆离去,出塞从松林中现出身来,得意地做个鬼脸:哈,果然被公子猜中了,王八蛋小侄子,你就等着自投罗网吧。嗯,该去找左夫人乐。她们是从后山过来的,往后找,肯定能找到。。。。
“他来了。”脚步声离废园不过三四十丈,如此距离才被察知,可以判断出来人轻功了得。左夫人示意青鸿躲开,自己则轻轻闪在门边。
脚步声转瞬到了门外,门,轻轻被推开。雪光一闪,两柄短刀同时出手。
“出塞?”
“夫人?”
“小心!”
青鸿的惊呼声中,小樱跳鱼般从地上弹起来,银丝一点,跳上墙头。左夫人右手短刀飞出,搅住银丝。小樱脚下一滞,银镯脱手而出:“给你。”
笑声中,一把绯色的粉末洒在空中,倒飞着飘出墙去。红粉被雨丝一和,散成一片红雾。等到红雾消散,小樱已经不见了踪影。雨声中,只听到她轻柔无比的话语:“夫人,后会有期。”
左夫人抖落刀上银丝,举刀一闻:“是胭脂?你怎么来了?”
“公子说,打草惊蛇以后,就该守株待兔了,要我们到山下和他会合。”
“打草惊蛇?”
太微宫的主殿称玄元大殿,是大十二开间格局,殿内四根盘龙金柱,殿基高敞。正中供奉的不是老子的牌位,而是一尊由塑圣杨惠之所雕刻的太白山石雕像。雕像头戴冕旒,身著衮袍,衮袍上刻着十二章:日、月、星辰直至粉米、黼、黻。左边配享孔子及道教四真人庄子、文子、列子和庚桑子的石像;右边配享开皇君臣,朱衣朝服,态韵如生。
玉清来到玄元大殿的时候,虞璨正在正壁前欣赏画圣吴道子所绘《五圣百官图》。壁上五圣神态庄严,骨相非凡,冕旒衣衫飞扬飘举,背后百官环绕,山河如锦似绣。
“这幅图虞公子已经看过多次,想不到依旧痴迷。”
“不见吴子画,岂知[吴带当风]之妙。”虞璨微笑着回过身来:“道长安好。”
玉清稽首:“虞公子有礼。不知道今日前来,是要打醮,还是要跟老道士下棋?”
“虞璨今日来此,是为了办案,还请道长不吝指教。”
“办案?”玉清接过虞璨递来的金牌,“原来公子高升了,不知道老道士能做些什么?”
虞璨开门见山:“虞璨受皇命翻查左中丞于洛阳遇害一案,甫入城即遇刺。幸不辱君命,抓获其中一名刺客。据刺客供称,两案主谋均为承德同节度副使王承业,一干人等已然逃往邙山,藏身。。。太微宫。”
御斋院院主玉静皱眉:“这必是弄错了。太微宫虽然时有仙客来拜,却并没有王承业。”
“或许他隐姓埋名,欺瞒了几位道长。道长,这两日宫中可有新客来访?”
“太微宫深严壁垒,能在御斋院、公卿斋院留住的不是得道仙友,便是朝廷官员并眷属,岂会随意收留来历不明之辈。贫道可以保证:宫中没有王承业。”
崇玄馆馆主玉虚也在:“崇玄馆三十名学生都是半年以前入馆学习的,也无身份可疑之人。”
“两位道长德高望重,虞璨本不该多问。然而事关国法,在下不得不慎重,道长见谅。请问道长,邙山上共有几家庙观馆舍称作老君庙、老君观?”
“老君是太上玄元皇帝的俗称。玄元皇帝乃三教之祖,孔子曾向他问礼,西方佛徒也曾听过他的教化。”玉虚身后正是画圣所绘《老子化胡经》壁画,“翠云峰乃老君故乡,前有老君讲经,后有仙人帛和、天师张道陵在此修行传道。除了这座太微上清宫,邙山上还没有第二家敢称老君。”
“如此说来,老君便是独指太微宫?。”
玉静不悦:“御史大人有话,不妨直言。”
“道长可知翠云峰下发生了命案?”
“响哨穿云,惊动了半座山,贫道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着几位徒弟下山看了。大人不是要把这件命案推到太微宫的头上吧?”
虞璨知玉静动了脾气,“道长请听虞璨解释。死者叫王乘,是洛阳县衙的一个书吏,涉嫌参与谋害左中丞一案。虞璨着人监视他时,被人用毒箭射杀,临终前供出老君二字。而当日虞璨被刺,王承业一行从牡丹园出逃,一路上马蹄印也是指向邙山。所谓孤证不立,若非疑云重重,虞璨也不敢打扰道长清修。”
“原来大人还是怀疑太微宫窝藏刺客。”刚刚跨入玄元大殿的道士笑着,“莫非大人是要亲自搜过才肯相信。”
“搜宫?”
“搜太微宫?”
虞璨不理会玉静玉虚:“这位道长如何称呼?”
“贫道玉玄。”
“玉玄以前和贫道同在西京太清宫崇玄馆里学习,是江州玄元庙的庙主。”玉虚介绍道。
“原来是玉玄道长。”虞璨微笑,“对于太微宫,几位道长想必比我更为清楚。虞璨但请道长们指教,倘若身负皇命者是诸位道长,会如何处理此事?”
玉玄冷笑:“大人是不是忘记了太微宫是什么地方?”
“高宗敕建太上玄元皇帝庙。开皇年开皇三次下旨敕建,并将高祖神尧大圣、太宗文武大圣以下五位先帝真容供奉于此,与玄元皇帝共享奉祀。安氏乱后,太庙糟乱,天子神主尽被携来藏于太微宫,至今已有五圣以下十余先皇神主,如国之宗庙。更以左仆射裴炎领太微宫使,每岁四时及腊修庙献。宫中又设玄学馆,一如太学制。”
“虞大人明白就好。贫道是太微宫的人,岂能让你毁了太微宫的声誉。你如果坚持要搜宫,就先把贫道给杀了。”
“道长差了。”虞璨凝视着玉玄,这位外表粗豪的道士似乎唯恐天下不乱,“国法攸关,五圣千官在壁,难道道长要他们坐视太微宫圣地成为凶犯避难之所,眼睁睁辜负这片锦绣山河?”
“大人说到国法,贫道倒要问一句,有没有圣旨允许大人搜庙?如果没有,轻辱太庙的罪名大人当得起,太微宫里三百道士还当不起。玉清师兄,你是观主,难道就看着外人在这里呈威风?清藏师侄,你是护庙,太微宫的声誉,你担不担当得起?”
“清藏,你带着离院弟子守住各处。”久未吭声的玉清下了命令,转头看向虞璨:“虞大人,你给我出了一道难题。”
虞璨将御史金牌轻轻放在供台之上:“日后道长尽可以将此牌呈与陛下,让御史台裁定虞璨之罪。”
玉清沉默了一会:“此事干系重大,老道士一人难以做主,这枚金牌大人还是自己留下。如果信得过老道,给老道士两个时辰与众人商议,再给大人一个交待。”
“太微宫玉清之地,岂能让几个凶徒玷污了,虞璨自然信得过道长。金牌就留在道长处,明日再来拜山领取。虞璨另有两位朋友在山中迷了路,倘若不巧冒犯了宝地,还请道长宽容。”
“好。这金牌就暂时存在老道这里。”玉清注视着虞璨,“当取之时,便来取吧。”
“多谢道长。虞璨这就告辞。”虞璨深鞠一躬,昂然走出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