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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策秀】故人·下 ...

  •   天宝十四年,安禄山联合史思明于范阳起兵,仅用三十五天时间便攻下了东都洛阳。天宝十五年正月,安禄山更是在洛阳称大燕皇帝,改元圣武。

      变故,动乱,大世界的颠覆下,人和人之间的联系就变得愈发脆弱起来。不得已、不能够,任何的缘故和责任都能让相爱的人无法相守。哪怕她们已经决定同生共死,哪怕她们已然共赴沙场,但终究,还是敌不过阴阳两隔的命运。
      她还记得那一天,挚爱死在眼前,飞扬的尘沙弥漫在她的眼前,逼出了她忍耐了许久的泪水,连绵下着的雨洗去了她的乌发,换来了如雪白头,一同离开的,还有她身边的那个人。
      直到现在,她还不曾习惯,不曾习惯没有她的日子。高兴的时候、胜利的时候,无奈的时候、困窘的时候,她都会转过头看一看身边,好似还能像从前那样对上那双让人安心的双眼。
      可是,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除了临死前她对自己说的那一句“活下去”,除了她传递到自己手里的信念和愿望。
      如果没有这一切,又怎么能坚持到这一刻?坚持到明明整座城已经被包围成了一座孤岛,她还抵死不降,试图等待着渺茫的援军到来的那一天。

      “将军。”轻柔的呼唤在她听来并不那么清晰,像是梦,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那张脸近在咫尺,心狠狠地疼了一下,然后便彻底醒了过来。
      “将军,请喝茶。”七言将泡好的茶递到了她的手边,后者冷着脸接过,只将茶盏端在了手里,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碗盖,仿佛在抚摸着情人。
      “方才我们说到……安禄山派你来伺机暗算我,是么?”
      七言方一落座,便听到这样好似闲谈的问话,端着茶盏的手不自觉一抖,有茶水洒了出来,滴到了手上,却不知痛。
      “那么为什么你要把这些事情都告诉我呢?”
      “因为……”七言垂眼望着手中的茶盏,碗盖上描绘着细碎好看的花纹,像是她曾经在秀坊里瞧见过的师姐们手中的精美刺绣的图案,这缠缠绕绕的纹路突然勾起了人的思念,连呼吸都能绵软几分,“因为……因为我下不了手。”
      “哦?”她微微一笑,眼睛却是冰冷的,只是隔着茶水升腾起的雾气,令人看不真切。
      “将军不知道吧,阿芜师姐离开秀坊后没几个月,我也随着一众姐妹赴长安献艺,原以为在当今圣上面前舞上一曲也是一种无上荣光,日后衣锦还乡、觅一位良人相夫教子也是近在眼前的。却不知尚未得见天颜,便已被天子宠臣的所谓义子抢入其府中。
      “原来,原来对他们来说,掠夺一个人的幸福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情,呵,原来什么升平盛世什么富贵天下,都只是这些蛀虫的遮羞布而已。
      “将军,你可曾体验过那种感觉,想死,却不能死。只因我尚有家人在故乡,如果我寻死,他们也会被牵连。连天的雨,下了好几天,依旧洗不干净我身上的耻辱。而雨停了,我又被玩够了的达官贵人送了回去,强颜欢笑在圣上和贵妃面前跳那一支舞。
      “每一步,每一步都好像是在踩在了最尖锐的石子儿上,宫,商,角,徵,羽,都是刀在剜着我的心。但,我还是若无其事地跳了舞,领了赏,随众姐妹一道回了扬州。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是那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发生……呵,呵哈哈哈……什么都没有发生?
      “后来,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这肮脏的世间,如果一切都能被颠覆,重新开始,是不是就不会有人像我一样受到这样的折磨对待?!
      “也许……大燕皇帝能改变眼前的这一切也不一定。
      “将军,你说,我说的对么?”

      “所以,杀了我,你就能接近你想要的。”茶盏被放回到了桌上,不轻,也不重,刚好敲醒了梦魇般的少女。
      只见她从恍惚的苦痛里回过了神,眼眸深处尚带着一丝疯癫,但理智已然回到了她的头脑。
      “将军……”
      “要将这个肮脏的世界洗干净,杀了我,才是你必须要做的事情,不是么?”
      “但……但阿芜师姐对七言的好,七言忘不掉……”
      她闻言,莞尔一笑,不作回答。只是一手捏着碗盖,轻轻刮过茶叶,嗅着茶水的香气,仿佛困局已经不在,仿佛眼前的少女也已不在。
      “我家穷,虽然被收做秀坊弟子,但仍有富贵人家出身来学艺的师姐们瞧不起我,只有阿芜师姐会在我被欺负的时候挺身而出帮我。”
      “呵,这倒真是她爱管闲事的性格。”
      “而且,有时候我剑舞得不好,阿芜师姐也会手把手地教我。”
      “舞刀弄枪,那是她喜欢做的事情,算不上是帮,也许正手痒也不一定。”
      “阿芜师姐会听我唱歌,哪怕我唱得不好听,她也会给我鼓掌。”
      “那是因为她自己唱得最难听。”
      “错过了饭点的时候,被惩罚不准吃饭的时候,阿芜师姐都会带我去厨房偷偷吃东西,不管什么点心,填饱肚子最重要。这是她最常说的话。”
      “呵呵呵,这倒是,她总是这么说……”
      “她?”
      “是啊,她。”
      “她是谁?”
      “她……是云韶。”

      “你……是谁?”茶水的雾气早已散去,七言的一双眼睛清亮透彻,却又带着令人不得不面对现实的力量。“你,是谁?”
      “我……我是,戚芜。”白发的女将军挺直的背脊弯了下去,随着那戛然而止的雨声,有一片世界轰然倒塌。
      没有什么行军帐,没有什么女将军,没有困守的城,没有居心叵测的细作!
      一盏孤灯,一张方桌,一间厢房,两名韶华的女子。
      外头的阳光很好,随着被推开的门洒了进来,落了地如同雨水,惊扰了悬浮在脚边的尘埃,挤挤攘攘吵吵闹闹,偏又在细听之下重归寂静无声。
      白衣的青年立在门口,光亮从他的身后争先恐后奔到了戚芜的眼前,反倒令她看不清他的样子,看不清他的表情。
      唯有久违的光刺痛了她的眼,扎上了她的心。
      “醒了么?”青年对七言道。
      “回公子,醒了。”
      “你且退下吧。”
      “是。”

      关上的房门阻隔了外头明媚的阳光,反倒令戚芜松了一口气。
      “阿芜。”青年走上前,想要伸手扶住她。
      “别碰我。”戚芜往后退了一步,将手背到了身后。
      “阿芜,你在生我的气么?”青年好脾气地笑了笑,有些无奈,又像是在劝慰一个胡闹的孩子。
      “难道我该原谅你么?”
      “阿芜,她已经死了,你亲眼见她断了气,亲手将她下葬,难道你还要沉浸在一个梦里么?莫要忘了,你是大燕皇帝的义女!是天之骄子,是金枝玉叶!你不该为了一个试图毁灭你义父大业的女人伤春悲秋甚至责备他的所作所为!”
      “是,一切都是我的身份,无法逃避的身份,无法忽略的立场!那就让戚芜这个人不存在好了,为什么你要让我面对?柳木寒,你已经在云韶的心□□了一箭,要了她的命,你还要硬生生地将我杀了么?!”
      “你……你可知你在癔症的这段日子里,是谁最担心你,是谁最牵挂你,是谁想尽办法要治好你?”看着眼前近乎疯狂的女人,柳木寒一时间没了力气,颓然的垂下了手,带着几分自嘲,带着一丝苦涩,只呆呆地望着她。
      “不管是谁……不管是谁……都不会是她,这对我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不知什么时候,泪水早已挂满了两颊,糊涂了视线。朦胧间,她仿佛瞧见了柳木寒,更像是瞧见了自己。
      两个最可怜的人。
      她爱的人已经死了,而他爱的人,虽然活着却恨着他。
      生不如死。

      其实她心里还是清明的,在七言自称自己是戚芜的同门师妹的时候她就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这个故事,这个似曾相识的遭遇,分明是云韶最疼爱的妹妹所受的折磨。而这也是云韶决计从军的契机——凌辱了她妹妹的人,正是史思明的义子。时值安禄山史思明兵变,本就是天策府将士的云韶怎么可能按奈得住?
      ……
      “你会死吗?”
      “不会。”
      “那么,我也不会让自己死去。让我跟你一起去。”
      “好。”
      ……
      “云韶,要是你真的把我忘了,我们就同归于尽!”
      “才不会!”
      “执子之手,偕老白头。就算海市蜃楼,就算死生契阔,不眠不休,天长地久。”
      ……
      “阿芜……要好好的活下去……”

      天宝十五年二月,草长莺飞的季节,有船夫见一女子身着铠甲,手执红色油纸伞,沿着扬州再来镇的小河缓步走远,再也……不曾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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