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苏洛邪

1、【策秀】故人·上

　　是夜，天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
　　狠戾砸下的雨冲刷着大地，将好不容易渗入了泥土的血腥味道再一次拍打了出来，低低匍匐着，越积越多，越积越重，像是一条条不甘心就这么死去的生命，弥散着挣扎哀怨的气味，一路随着不知名的脚步爬向那灯火通明的地方。
　　行军帐内，灯芯爆了一声，打断了凝固了的沉默，旋即便有侍卫在帐外道：“将军，有一少女求见，自称是将军的故人。”
　　故人？
　　她闻言朝面前的白衣青年瞧了一眼，淡淡一笑，日积月累的风沙将她清丽的容貌堆塑出冷冽的线条，一双眉眼也少了几分温婉，多了几分果断决绝。
　　“今日来找我的故人真是多啊……”
　　帐外的侍卫依旧在等待着一个答复，不声不响，恭恭敬敬，连呼吸都被雨声遮掩了过去。却有熟悉的清扬的歌声钻进了雨幕里，撞到了她的怀中。
　　“山有木兮，木有枝……”
　　“带她进来。”她若有似无地皱了皱眉，起身走到了窗前。
　　“既然将军有客，那么在下先告辞了。”
　　“不送。”她说得冰冷，白衣青年不以为忤，出了帐子，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白发的女将军凝神望着窗外，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雨，连绵不绝，黑漆漆的，也不知黑的到底是夜幕，还是雨水。这种窒息的感觉自从那个人死在了她的怀里之后，便再也不曾有过……仿若那天一起死去的还包括她自己。
　　“将军。”感觉到脚步声的靠近，她警惕地回过身，恰巧瞧见纤细柔弱的少女收了手中红色油纸伞，有挡不住的雨滴顺着她额前的发丝滴落到了粉嫩的脸颊上，剔透清凉，却抵不上她眼中的光亮。
　　“你下去吧。”她对那侍卫轻轻摆手，后者恭敬行了礼便退出了帐子。

　　蜡烛依旧燃烧着，时不时不甘寂寞地发出“哔啵”的爆裂声，又有油纸伞上滑落的雨水“滴答滴答”地落在泥地里，沉闷又厚实，反而衬出眼前这个人的轻灵来。
　　“是你在唱歌。”她打量着来人，一身轻纱裙，头戴扇形发簪，光洁的额头，清丽的容颜，甚至是小巧精致耳垂上的珍珠耳坠，都和那个人太像。
　　如此刻意的迎合，究竟是谁的手笔？
　　“是的，是我。”被打量的人不卑不亢，“小女子七秀坊燕秀小七门下弟子，七言。昔日将军身边的戚芜姑娘正是小女子的同门师姐。”
　　同门么？她的心随那个名字起了微微波澜，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淡漠的样子。
　　“你来这儿作甚？听闻叶坊主烧了七秀坊，七秀弟子或去避难或随坊主抗敌助人……而你……是哪一种？”
　　“我……”七言抬眼看向她，那如刀尖一般的目光愣是将她的话语砍断，好不容易才在这森冷中找回自己的声音，却早已没有了方才的笃定，“我两种都不是。”她说着，手心有些冷汗慢慢沁了出来，连带着沾湿了伞柄，更显滑腻。
　　“两种都不是？”她笑了，往自称七言的女孩身边走了几步，直到二人之间只余下一拳的距离，才堪堪停住了。只见她微微往前倾身，有温热的呼吸随着话语不偏不倚，抚着少女柔嫩的脸颊，“难道你只是来唱首歌给我听？”
　　“将军！”七言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转而察觉到似有不妥，“将军，实不相瞒，七言是大燕皇帝派来的细作。”
　　“大燕皇帝？”她微微眯起了眼，有杀气掠过发丝，旋即又被遮掩了起来，“呵，安禄山那个狗贼居然会派你来？”
　　“是。”七言点头，说出了心中最大的秘密让她如释重负，视线亦不如方才那般躲闪，只见她深吸一口气，迎上了那道目光，“大燕皇帝见此城久攻不下，便命我来接近将军，待得到将军的信任后，刺杀将军，好扰乱军心，趁机攻城。”
　　“哦？我为什么会信任你呢？”她饶有兴趣地看着七言，笑了，像是当年扬州再来镇那条小河边初遇戚芜的时候，有几分无赖，又有无法忽视的警觉。
　　七言望着她的笑，不禁也扬起了嘴角，微微侧着头，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自得，“因为我和阿芜师姐长得最像，将军见到了我，兴许便会想起阿芜师姐，对我放松警惕。”少女说完，只见女将军神色莫测，一双眼明明是瞧着自己，偏又好似在看着另一个人。她眼里的眷恋和苦涩，她不懂，却也直叫她心中升起轻微的痛。
　　“将……将军……对，对不起，我失言了。”
　　“不。”她摇摇头，“你说的很对。你的确同她很像，长得像，说话像，连唱歌的声音……都一模一样。安禄山可真是下了功夫。”说完，她拂袖转身，走回到桌前坐了下来。桌上的茶早已凉了，她却浑然不在意地端了起来，仰头饮尽。
　　放下茶盏的时候，好像还能听到那人清脆动人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嗔怪对自己说，“你这般牛饮，真真是浪费了这上好的茶叶。”说完，她又会给自己沏上一杯，仿佛方才那浪费上好茶叶的人根本就不是自己。
　　“站那儿不累么？不若过来坐会儿。”
　　静默，在两个人之间盘桓了许久，终于被火炉上沸腾起来的热水闹腾的声响遣走了。
　　七言闻言走到了她的手边坐了下来。
　　“你可会泡茶？”她问。
　　“会一些。”
　　“这儿有上好的西山白露，你自便吧。”她说完，将身体往后仰，靠在了椅背上，又轻轻闭上了眼睛，不知是真的累了，还是在暗中观察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女孩。
　　故人……呵，好一个故人。
　　听着耳边传来的茶盏轻碰的声响，闻着鼻尖似有若无的淡淡花香，她竟不知自己到底对这个近在咫尺的少女打得是什么主意，就如同她依旧没有摸透她来这儿的目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