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皈與叛》睡姬

5、第四节

　　推开了门，门铃“叮铃”地响了；推门人略吃一惊，转头看着屋檐底带点锈斑的铜铃，莞尔一笑。
　　“我回来了。”他叫了一声，屋内没有人回答。
　　人去楼空，他早知道这种结果。
　　但此刻，他依感无比亲切轻松，也有了早已丧失的充实感－－毕竟，他已经逃脱了。
　　茶杯的位置依旧，纱布的位置依旧，草药的位置依旧……
　　他静静坐在桌边，处理伤口。
　　手腕的一道剑痕，是因为他认识出手的人，不想杀他，所以狠心挨下的。那人似乎亦无伤他之心，不然，剑痕不只是浅浅一道。
　　肩上还有几个箭伤。幸好他都避开要害，结果都是皮肉之伤。最后一箭，是朝他的心脏来的－－不过，被他悄悄把手接住，再借机佯装中箭了，伏在马上，瞒过敌人的耳目。
　　他能安心地坐在这山村小屋，也有耍小聪明的缘故。
　　伤口很快就处理完毕了。
　　闲着无事，他开始玩弄设计者拿出的杯子。
　　杯子是手工做的，杯底还有他的名字－－“撒加”。
　　大概是想起旧事吧，撒加找开厨柜，从里面拿出好几个另样的杯，缌玩弄起来。
　　艾奥里亚的“不规则杯”，穆的“瓷杯”，沙加的“钵孟”，阿布罗狄的“花盆”，卡妙的“方碗”，还有后来加上去米罗的“酒杯”。
　　与他们的相比，自己与艾俄洛斯做的就不怎样别具匠心了。
　　撒加哑然失笑，自言自语：“唉，我真的老了。”
　　“只剩下回忆”的话，他没有说出，目光便留在第九只杯上。
　　“SAINT”－－圣徒，圣杯，圣煜王国，圣……－－类似奖杯，仿着古书上圣杯的图片制作；“SAINT”的字纹精巧地雕在杯壁。
　　杯中塞了一张羊皮纸，上面画着奇怪的地图。
　　“沙沙，这世界在大陆只有三块，你怎么在旁边多加一块了？”
　　“可是，小撒哥哥，最近我总梦到第四块大陆啊！”
　　忆起旧事，撒加眼中闪过慧光，小心地收起那图纸，走进一客房内。
　　一抹斜阳，透过西窗，照在他俊俏而平静的脸上。
　　未来的去向……撒加在作为人臣时，自该上忧君国，下念黎民；但现在不同了，作为逃犯的他，完全可以置之不顾。或者，索性在山中隐居，把酒南山，采菊东篱，但他又惦记着什么，不能安享朗月清风。
　　枕着胳膊，看着天棚，他想起艾俄洛斯。自十三年前一别后，他们便没有再来了；但这里摆设依如往昔，丝毫不变，想来艾俄洛斯亦没有在这里长住。然而，这里的桌椅都丝尘不染，这里的药草都初摘新炼……艾俄洛斯为保存这屋子花了多少心思。他为了什么？为了留住回忆，还是为了他们这些不知何时会重临的故人？
　　撒加又想起留在王都的那些人。说真的，他很担心阿布罗狄与沙加。
　　他不担心米罗。因为只要有卡妙在，米罗就能轻易地从宫廷斗争中抽身。卡妙知道的事很多，而没有谁知道他知道得那么多－－这给他一个优势。
　　倒是阿布罗狄，他有太高的潜在身份与嫌低的自卫能力，若然纱织真的要除之而后快，他未必能够逃过。
　　而沙加，撒加即很在意他要等穆回来的话－－沙加恐怕因此而受苦也说不定。
　　“担心吗？担心就回去吧！只要把纱织那丫头杀了，一切不都变好了吗？”
　　张狂的声音直接传入撒加脑中。
　　“住口，你快消失！”
　　“哈哈哈……消失？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不会消失。”
　　“不是，我们不是并存的。你说的，并不是我想的。你是诅咒的恶魔而已……”
　　“我是恶魔，你又是什么？‘双子诅咒’的受害者？其实我说的都是你的真实想法，你心中充满仇恨。”
　　“不是，我没有……”
　　“你有。你恨，你恨整个圣煜王室，因为他们当着你的面把你唯一的亲人，你的胞胎弟弟加隆推落海崖！哈哈，加隆真是可怜，他代你受罪－－你才是真正的恶魔！”
　　双胞胎中的一个，是恶魔的化身；不能让两者并存，正如光影不能共存；消灭其中一个吧，否则，毁灭会降临王国。－－预言虽然存在，可是，加隆，你不是应该被消灭的一个，我也是！
　　“不是，我没有……”
　　“你胡说……”
　　“哼哼，你本来就是恶魔的后代。你的外祖母，可是被火烧死的魔女；你的外祖父，可就是因为她才成不了国君，把王位让给纱织的祖父。你和你的祖母很像呵，无论外表，还是行为。你只是会你身边的人带来不幸。”
　　“住口。”
　　“嘻嘻……你怕什么？你怕我说出你恨的，其实就是你自己？你恨你心中的黑暗，你恨我。撒加啊，只要你杀了纱织，你取代她的位置，你就不用为一切而烦恼了。因为那时你就是光，我就是你心中的光明！”
　　胡说……住口……胡说……住口……住口……
　　“撒加……撒加……，撒加，你怎样了？”
　　潺潺雨声中，传来似曾相识的声音。
　　“谁？”迷迷糊糊地张开眼，借着闪烁不定的烛光，撒加看见床边坐着一个健壮的汉子，“艾……艾俄洛斯？”
　　“是的，撒加，很久不见了！”即使是寻常谈话，艾俄洛斯的语调也透出正气。
　　“很久不见了，你在这里出现，真是意外呢。”撒加微微一笑，“我还以为要花好一段时间才能找到你呢。”
　　“一点也不意外。我听说你出了城，便大概猜出你会来这里。”艾俄洛斯正色道，“撒加，你太不小心吧，居然有人跟踪你也不知道。”
　　“呃？抱歉。我认为自己穿着已经普通了。”撒加瞧了瞧自己身上的布衣，“莫非是搭配不好，引人笑话？”
　　“并不是衣着的问题，撒加。如果你要乔装的话，拜托你把头发与脸都掩盖一下吧－－你是那种穿着麻布也会让人错认为是丝绸，光站着就引人注目的人。”艾俄洛斯靠着木椅背，盯着撒加，“撒加，这次请你不要故意扯开话题了，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本来以为你没有摆脱那跟踪你的人，是因为你察觉到他们是我的手下。但是我到来后，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你多虑了，艾俄洛斯。我只是无事可干，有点失落而已。”撒加依如春光的笑容，化解了艾俄洛斯的忧虑。
　　“真是这样吗？”艾俄洛斯舒了口气，“难得你闲着无事，何不趁此机会找你失踪的弟弟？”
　　“我的弟弟……加隆？”为什么，只说失踪？加隆可能已经死了啊。但他们却都愿意认识只是失踪－－有时，撒加想到这点，黯然神伤。－－但，他依然相信加隆没有死，不然，作为半身的撒加不会毫无感应。
　　“你睡觉时，一直叫着他的名字，很惦念他吧！”
　　“对啊，说不定找回加隆后，情况会好一点呢。”撒加突然透出微妙的幽冷，吓了艾俄洛斯一跳，“加隆应有与我同样的恨吧……”
　　“撒加！？”
　　“呃……没有什么，艾俄洛斯你不用在意。”撒加又笑了笑，冲淡他的紧张，“我有事拜托你，可以帮我收集关于加隆的资料吗？…………加隆长得与我一样，假如有人见到他的话……”
　　“撒加，这事可以让我帮忙吗？”一人推门走了进来，“我曾经在碧泓王宫看过与你非常相似的人。”
　　“真的，奥路菲？”撒加跳下来，抓住奥路菲的手，异常兴奋，脱口问，“加隆真的没有死？”
　　“真的。那时我进内廷拜访苏兰特，在走廊上见到这样一个人。虽然只是擦身而过，但我觉得他非常像你……唔，他是神情比你狂妄一些。”
　　“能够进出内廷，他也是一个知名人物吧。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闻过这样一个人？”艾俄洛斯询问。
　　“有些人即使非常出名，也不是人人知道他的模样、身世吧。眼前不就有典型的例子吗？”奥路菲笑着瞟了撒加一眼，“恐怕，整个王宫，亲眼见过撒加的，不过十来人吧－－一个大隐隐于朝的人物。”
　　“的确。可是，如果他身居高位，不可能连名字也……”撒加皱皱眉头。
　　“如果，那是被称为‘海龙’的人呢？”奥路菲眨了眨眼，继续卖关子，“因此，我才匆匆赶回来通知撒加大人啊。”
　　艾俄洛斯与撒加对望一眼，齐声问：“奥路菲，你确认？那人可是碧泓王国七将军之首的‘海龙’啊！”
　　奥路菲自信地点点头。
　　“‘海龙’吗？－－从来示透露姓名的人，说不定真是加隆啊！”撒加坐在床沿，“奥路菲，拜托你带我到碧泓王宫吧，我想亲自确认。”
　　“嗯，我有一个条件。”
　　“呵？”
　　“让阿布罗狄也同行吧。”
　　“阿布罗狄……”
　　“请原谅我偷听了你们的对话，但是，小撒哥哥，你就收容小鱼一次吧。”湖蓝色的发丝飘了进来；皙白的脸，晃动着烛灯瞳瞳的影，似笑非笑。
　　撒加“卟哧”一声笑出来，念：阿布罗狄，你我多大了，还用这称呼？旋即，他又记起前不久自己才叫沙加作“沙沙”，便莞尔一笑，领略那份单纯的温馨，答道：“小鱼怎么不乖乖呆在鱼缸里，四处飘游到这里了？”
　　……白色的花，为何开放，开在王宫的禁苑，吐着冷薰暗香；白色的花，为何凋落，落在尘土流水，飘泊天涯海角；车轮旋转，走过对称的街道；巫女夜唱，吟诵预知的诅咒；于是，花落了，辗碎成泥，如梦中的歌词一般……
　　撒加忽然记起那“花的预言”，那词，作曲的人就是阿布罗狄。阿布罗狄最喜爱的花，是白玫瑰，也是飘零的白色的花……难怪阿布罗狄早就知道里面的意思了吗？
　　撒加出神地望着阿布罗狄，阿布罗狄也发觉了，温柔一笑。而艾俄洛斯倒是没有察觉他们的表情，带着点责备的语气道：“真是的，你们多大了，居然给我这种称呼法？……”艾俄洛斯对撒加说，“圣煜国王的遗嘱要让小鱼作人殉啊！”
　　“不可能吧？圣煜陛下……”
　　“可能是背后有阴谋，但是现在已经与我无关吧。我只要能够逃出圣煜王国就好了。”阿布罗狄说道。
　　撒加点点头，会意说：“奥路菲，那样的话，你可肩负重任了。小鱼，你有带易容的东西来吧，我们暂时就当当奥路菲的马夫与守卫好了。”
　　“谢谢，小撒哥哥。”阿布罗狄笑答，轻盈地走了出去，消失在走廊中……
　　“真是受宠若惊了。”奥路菲也笑着，望着欲晓的天色－－雨已经停了，树叶带着雨水，分外晶莹，“宁静的早晨已经来了，我们怎么时候出发？”
　　“我不与你们一起去了。”艾俄洛斯耸耸肩，“我如果不回庄园打理，艾奥里亚定不放过我！”
　　“呵呵，艾俄洛斯现在已经不是小混混了。”撒加笑了笑。
　　“是啊……不过，你们也要保重。现在是很平静，但我却感动暴风雨的讯息！”
　　“我知道了……”撒加的笑容，真如刚刚升起的太阳，有着无限的温柔与光明，使他们亦安心地陪着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