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记事第一部朝堂篇》紫殇

9、报仇

　　黑夜，暗无天日，这种天气，让人压抑。
　　刑部尚书府，书房。
　　宗夫人一边磨着墨，一边担忧地看着面前形容憔悴的宗淮远。
　　宗淮远呆呆地看着远方，手中的笔始终悬在半空，笔上的墨无知觉地掉了下来，滴在纸上，化成了一团难看的黑色，在宣纸上迅速洇开，一张洁白的宣纸顿时被蒙上了瑕疵，十分刺眼。
　　良久，他才大梦初醒般抬起头，说道：“夫人，你怎么还在啊，去休息吧。”
　　“老爷，您这样……妾身担心啊。”
　　“我没事，你去休息吧。”
　　“老爷……”
　　宗夫人还想说什么，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
　　“老爷，有人求见您。”
　　宗夫人皱皱眉，温柔的说：“有人，这么晚了会是谁呢？老爷，要么我去给您推了吧。”
　　宗淮远摇摇头，问道：“来者何人？”
　　管家在门外恭敬地说：“不知道，来人穿了一件很大的黑色斗篷，戴着风雪帽，把脸都遮住了看不清，他说，若是老爷不见他，他就不走。”
　　宗夫人困惑的看着宗淮远：“老爷，这人来的蹊跷，让妾身去打发了吧，您不要去了。”
　　“不。”宗淮远站起身，走出来，眼神悠远，“该来的，总会来……”
　　“老爷？”宗夫人有些惊吓地看着他，“您此话又是何意？”
　　宗淮远回过神，轻轻抚了抚宗夫人的头，那眼中，竟掺了丝歉疚。
　　“夫人，这么多年，苦了你了。”
　　不舍地抓住宗淮远温暖的大手，宗夫人的声音中竟带了丝哽咽：“老爷，您这话……不是折杀妾身了么，妾身只愿一家人安安乐乐的，别无所求了。”
　　宗淮远一只手把宗夫人搂在了怀中，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夫人，原谅我，我的心，在很早很早以前，就给了另外一个人。
　　我欠了她的债，现在，到了还债的时候了……
　　于是，毅然放手，走出书房门口，那背影，是赴死的决绝。

　　前厅，已有人候着，那人的全身都已经笼在了黑色的风雪衣中，完全看不清相貌。
　　“你们都下去吧，把门都给我看好了，不许让任何人进来。”
　　挥挥手，赶退了所有下人，宗淮远走到那人面前，一言不发。
　　“二十年来轻死生。”
　　淡淡的声音从斗篷下传出，明明是平和的语气，却让宗淮远白了脸。
　　“只得浮名非我求。”
　　又是一句，一字一字，敲上心头。
　　“降……降龙戏凤……”
　　语声不稳地颤抖着说，却只念出了这四个字，便再无了声息。
　　“怎么不念了？”那人淡淡地说，“降龙戏凤何足道，一叶扁舟自在游。”
　　随着最后一句缓缓道来，那人抬起头，摘下了头上的风雪帽。
　　这是一张怎样的面容？二十年来，念兹在兹，从未忘却。
　　只是，比起心中的那人，面前的人，显然少了一分平和与闲适，眉目之间的犀利与不经意中带出的傲然让人不敢逼视。
　　不敢看，却忍不住不看，面前之人与那人一样，有着让人为之心醉的——绝代风华。
　　翘起了艳绝人寰的唇角，面前的女子轻声说道。
　　“当年，将独孤绝三推入绝境的诗，大人不会忘记了吧。”
　　“我……”
　　明明面前的只是一个不到双十的小姑娘，却让他无所遁形，平日的淡定从容已经不知道飞到了哪个角落。
　　“降龙戏凤何足道，降龙戏凤，只这一句降龙，便扣了个大不敬的帽子，从此万劫不复。
　　“可是谁知道……这句话，却根本不是出自他的手笔？”
　　白了脸，冷汗顺着面庞缓缓而落，当年的景象，一一掠过眼前。
　　那是独孤绝三的寿辰，一群人聚在他家中为他祝寿，期间，有人提议独孤绝三赋诗，他自然是不会推却的，抬手，便写下了那诗的前两句。
　　然后，独孤绝三显然有些怅然，想是懊恼这么多年的仕途生活，只得功名，其余一无所获。
　　于是，他便凑上去，写下了这看似豪气干云的一句。
　　前朝皇帝是独孤绝三亲手所抓，这降龙一句，便也是这个意思。
　　然后，独孤绝三提笔写下了最后一句——一叶扁舟自在歌。
　　其实，任谁都看得出这本是一首想要退隐江湖，从此不再涉及朝政之意，若非先皇实在忌他，这一切根本就是牵强附会。
　　然而，独孤绝三虽然获罪，为了保护他，却一言不发。
　　“然后呢？独孤绝三直到临死之前才知道，那些首告他的人背后的指使者，竟就是你这个他拼命要保护的学生。”
　　“我……”
　　宗淮远喃喃地说，却再没多说出一句话。
　　“为什么？为什么！”那女子柔和的嗓音开始变得尖锐，“为什么你要这么做？独孤绝三何处对你不起，你从小就是受他照顾，受他教导，为什么你要这样陷害他？”
　　宗淮远看向她，那眼神，复杂的让她看不清。
　　糅合了爱与矛盾，挣扎与痛苦。
　　“为了你。”
　　“什么？”那女子微微一怔，“你说什么？”
　　宗淮远的眼神迷蒙，显然是陷入了不为人知的世界中。
　　“我是那么爱你，我从小到大唯一的梦想就是有一天，可以娶你为妻，你从小都是那么美丽，那么聪明，我努力提高自己，希望总有一天可以配得上你……”
　　他低低的笑了，“我做到了，状元及第，所有人都很开心，我也以为，我终于可以得偿所愿，可是……”他看着她，喃喃地说，“为什么是他？你明明是独孤绝三的掌上明珠，却偏偏要跟个江湖中人去浪迹天涯，他又有哪里比得上我？你宁愿选一个一无所有的浪子也不肯选我！这又是为什么？谁又来告诉我为什么？”
　　她愕然地看着他，原以为他是忘恩负义，为了自己往上爬而不择手段，没想到……居然是为了这个原因。
　　“那个时候你也问我，为什么，我说，只要你肯跟我走，我可以去承认那句话是我写的，可是你不肯，你宁愿死也不肯背弃那个人，这又是为什么！是你！都是你！”
　　他的情绪愈来愈激动，一双眸子已经充满了血红的颜色。
　　“你真可怜。”
　　她看着面前这个神志已失的男人，唇角勾起了一丝轻蔑的冷笑。
　　“你这叫爱么？”
　　男人被她的问句说的懵了，居然会有人问他这个问题，问他是不是爱独孤梦？对她的爱，是多少年来，支持他活下去，奋斗下去的唯一支柱。
　　而今，居然有人来问他，他是不是爱她。
　　“真正的爱，不是这样。”
　　真正的爱，是什么样子呢？
　　是明知道会失去她，明知道自己会受到伤害，也会放飞她，让她在属于她自己的天空，自由的翱翔。
　　“你根本没有真正的爱过我娘，你想要的，只是占有她，就凭你，也配说爱么？”
　　她鄙夷的看着他，那冰冷的表情，让他想起当年决绝的独孤梦。
　　“我本来想亲手把你送上刑场，在天下人面前揭穿你伪君子的真面目，不过看来，不需要了。”
　　她指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娘，一定不希望，我为你这个人渣费心力。”
　　她重新戴上风雪帽，缓缓向门口走去。
　　“再见，宗尚书。”
　　他注视着她的背影，瘫软在地上。
　　天朝文宗皇帝二年，刑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宗淮远，自刎于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