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舞》百合

4、第三章

　　五月十五，君山。
　　无剑山庄为了今日的‘比美大会’可说是煞费苦心，特地于山腰处修建了一座占地十余亩的大擂台。擂台呈百合花状，那是无剑山庄的标志。六片雪白的花瓣围绕着中心一座由红地毯铺成的圆形平台，花瓣的外围是伸展开的巨大的叶片，翠绿的叶片上站满了围观的人。
　　正对北方的花瓣上竖起两面大旗，一书“剑”，一书“美”，皆是由上好的锦缎织绣而成，华丽大方。旗杆前横立了一排持剑的武士，恭敬地守卫着坐在前面的三人。坐在中间雕花沉香木椅上的是一位神采飞扬，美如冠玉的少年人，年龄不过二十许间，却已有了成年人的成熟稳重，眼眸中隐藏一分霸气。他就是今日‘比美大会’的主人，无剑山庄的庄主——剑镜琳。剑镜琳左手边的是一位白衣的书生，人称‘玉面军师’的白羽，他手中的折扇轻摇，脸上是一成不变的浅笑。剑镜琳右边是他的妹子——剑镜璐，剑镜璐的美丽不输其兄，只是少了一分飘逸多了一分妩媚。
　　剑镜璐右侧的花瓣依次坐着峨嵋云空师太、少林释然方丈、武当太虚道长，云空师太身后站着随之而来的俗家弟子梅络烟，他们是被邀请来做今日的评委。白羽左侧的花瓣看似无用实际上却暗含玄机，原来这是一片可自由升降的花瓣，是美人们登台表演的甬道。这可是白羽军师的得意之作。
　　而场中集目光最多的则是另两片相对的花瓣，其上坐六人。这次的“比美大会”是从报名的三千多名美女中筛选出四十位来参加今日的决赛，而这六人则是初赛的前六名。细看这六人姿色绝美却各有千秋。左首第一位是飞刀门门主——柳叶青青，她一身青衣，半袭翠裙，乌发盘起，一如这君山的青柳般清新怡人。柳叶青青下首是一位黑发紫眸的冷面女子，一支紫玉萧横在身前，她便是人称“梦幻神曲”的曲梦。曲梦右侧是江南名妓水嫣然，她身着一袭白色轻纱裙，左手托腮，右手执杯，眼眸顾盼流连，妩媚多情。右首第一是叶家堡大小姐叶心岚，其下是徐娘半老的凤二娘，她是未央最大妓院凝芳苑的麽麽，年纪虽大却风韵犹存，她更是火焰门唯一的传人，绰号“轻风一枝舞”。最后一位就是醉仙楼里的少女灵香，个子不高的她坐在高脚椅上，双腿在空中荡来荡去，更显活泼可爱。
　　最后一片花瓣坐着江湖中各大门派被邀来参加此次大会的掌门人，达数百之众。人群中一名黑衣人分外惹人注意，并非因为他有什么地方与众不同，而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寒意，仿佛能将空气冻结般，想让人忽视都不行。他就是与白羽齐名的“暗夜剑客”黑翼。黑翼与白羽是双生子，同为剑镜琳的左膀右臂，但相同的脸上却有着截然不同的表情。相较于白羽终日笑盈盈的脸庞，黑翼则是千年冰山般面无表情。他的剑法与轻功都臻至大成，所以世人又送他一绰号“无影”，取来无影去无踪之意。不论是白羽还是黑翼，都是世人忌惮无剑山庄的一大主因。
　　此次大会表演顺序是由抽签决定，此时大会已进行到一半，舞台中央一艳光照人的女子正领着一群舞娘翩跹起舞。
　　“哥”剑镜璐不耐烦地道：“我真不明白你办这次大会有什么意义，反正‘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一定是我的。”
　　看得正专注的剑镜琳转过头来看着妹妹，眼神中满是宠溺，笑道：“话不要说得太满，别忘了初赛时你只排第七位。”他的声音软软的，笑容也和煦，如三月的春风抚面，清新舒适。
　　“哥，”被戳中痛处，剑镜璐不满地叫道：“那是那些人太没眼光，我今天一定可以得第一。”
　　剑镜琳但笑不语。
　　另一道声音插入道：“如不是因了你身后的那面锦旗，你恐怕连第七都拿不到。”
　　“你什么意思？”剑镜璐怒瞪语气不善的梅络烟，先是不解随即明白过来，怒喝一声拔除宝剑，“你好大的胆子。”
　　她身后的那面锦旗上赫然写着一个“剑”字。梅络烟的侮辱之意再明显不过。
　　梅络烟像是丝毫感觉不到她的怒气，冷笑道：“怎么？花瓶小姐要发威了吗？”
　　“你”剑镜璐的脸因气愤而涨得通红，手腕一抖，就挽出一朵漂亮的剑花。
　　梅络烟却是夷然不惧，微一侧头躲过她的攻击，旋身拔出宝剑，当、当已回了两招，剑镜璐明显落在了下风。
　　场外观众的目光此时都被台上的歌舞吸引，鲜少有人注意到这边的混乱。但剑镜琳却是看得有趣，唇角含笑。
　　就在剑镜璐收拾败局准备反攻之时，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梅梅，住手。”
　　出声阻止的就是峨嵋云空师太，听到师傅的召唤，梅络烟飞退回去，也不见她怎样动作宝剑已回鞘。
　　剑镜琳心中叹息，也出声道：“璐璐，回来吧。”
　　“可是，哥……”剑镜璐还想反驳，但看到自家哥哥冷然的眼神后，终是乖乖地退了回来。
　　云空师太道：“是老尼教徒无方，言语冲撞得罪了大小姐，还请剑庄主见谅。梅梅，还不向剑大小姐道歉。”
　　梅络烟唇边仍是那一抹冷笑，拱手道：“是梅梅失礼了，请‘剑’大小姐原谅。”她故意将‘剑’字咬得狠，听得剑镜璐心中懊恼偏又无法，只得恨恨地转过头去。
　　剑镜琳意味深长地打量了梅络烟一会儿，方笑道：“师太客气了，小妹也有不对之处，还……”他话未完，已被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打断，不解地回头，才发现原来已经伦到水嫣然出场了。
　　水嫣然是江南的名妓，自有一套吸引男人的方法，仅是她袅袅挪挪走的几步路，就足以让无数男人失了心魂。
　　水嫣然勾魂摄魄的眼眸扫视一周，每一个人都觉得她是在看自己。水嫣然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柔声道：“嫣然不才，今日佳会，只以一舞，以娱诸位。”
　　水嫣然的舞千金难得，今日得见，让无数人暗喜自己的好运气，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生怕惊扰了这白衣的精灵。
　　水嫣然回眸一笑，曲梦会意，执萧放于唇上，悠然的乐曲流泻而出。
　　水嫣然在萧声中翩跹起舞，翻飞、旋转、跳跃，仿佛风的精灵，倾尽全力，只为此一舞。短暂的生命也在这一只舞中得到升华。她是白色的蛾，明知死路，依然无悔，冲破所有的枷锁，只向着她认定的光明。在那一瞬间，所有的人都似乎看见了她纤弱的外表下那颗坚强的灵魂。呼吸，为之停止。
　　“啊”水嫣然忽然惊呼一声跌坐在地上。
　　“嫣然”曲梦惊叫一声就要冲上去，水嫣然却忽然抬起一只手，曲梦与她心灵相通，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只得恨恨地坐下了。
　　水嫣然遥遥晃晃地站起来，立时上来两名侍女，将她扶住了。她这楚楚可怜的模样更是激发了男人的保护欲。水嫣然眼角含泪，低声道：“真是抱歉，嫣然今天身子不适，扫了各位的兴，改日各位到江南来，嫣然必定亲自赔罪。”
　　众人仿佛此时才回过神来，暴出比方才更加响亮的掌声，震撼云霄。既能目睹水嫣然倾城的一舞，又得她亲口承诺可登门拜访，如此殊荣，还有何不满呢？
　　水嫣然轻笑了声，才在侍女的陪同下，走向了后台。
　　曲梦见水嫣然安然离开才稍安心了些，但脸上的表情却是冰冷。她冷哼道：“暗箭伤人，算什么本事。”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台上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有些人一头雾水，但大多数人却明白，她这话是向着叶心岚说的。
　　叶家堡的暗器天下无双，也只有叶心岚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刺伤水嫣然，但无论她做得再好也决瞒不过曲梦的眼睛。
　　这一切剑镜琳是心知肚明的，可他此时也为难了起来。论道理这是违反规矩的，理应查办，但若由此得罪了叶家堡又是他所不乐见的，况且，一旦阻碍了比美大会的进行，那他的损失将无可估量。但若不处理又对不起水嫣然，而曲梦也是他不愿招惹的狠角色。
　　就在剑镜琳左右为难之际，柳叶青青豁然站了起来，她大步走至太中央，抱拳道：“今日姐妹们表演的不外乎歌舞和字画，未免单调了些。现在让在下为大家表演一下家传的飞刀绝技。”
　　她本是江湖侠女，行动语气自然带了些豪气，赢得不少江湖豪侠的钦佩。她绝口不提刚才的事，适时化解了尴尬的气氛。
　　剑镜琳偷瞄一眼曲梦，见她没什么反应，这才放下心来。也不由得心中感谢柳叶青青。
　　擂台上已竖起一只箭靶，柳叶青青反手掷出三只飞刀，“叮”的一声，飞刀全部没入靶心。奇特的是分明见她先后掷出飞刀，三只飞刀却同时中靶，可见她力度拿捏的巧妙。场外顿时掌声雷动。
　　柳叶清清讨了一条黑巾，蒙住眼睛，慢慢地挪动位置已确定箭靶的所在，手中飞刀蓄势待发。
　　“慢着”一声清脆的女声打断了她的动作，柳叶清清拿下眼罩，才看清说话的就是灵香。
　　灵香“咚咚咚”几步跑到柳叶青青面前，体态轻盈可爱，笑容可拘：“青青姐姐，你的刀法好厉害哦，可是一个人玩不会太无趣了吗？”
　　柳叶青青根本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兀自怔愣住。
　　灵香又几步跑到剑镜璐面前的盘子里拿了一个苹果，在她经过剑镜琳身边时，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桃花香气。
　　灵香将苹果顶在头上，站在台中笑道：“青青姐姐，你就射我头上的这只苹果吧。”
　　这下不只柳叶青青，在场的人都愣住了。这是一个玩命的游戏，就算柳叶青青的飞刀再厉害，要射中一个人头上的苹果还是要冒一定的风险，更何况是上眼睛。
　　剑镜琳向白羽递了个眼色，白羽则摇着折扇笑吟吟地走下台来。
　　“小妹妹，这个游戏很危险，我们换一个玩好不好？”白羽笑得很温柔，完全是一个哥哥对妹妹说话的态度。
　　灵香扬起她粉雕玉琢的小脸，天真地道：“很危险吗？可是青青姐姐好厉害，她不会伤到我的。”
　　她粉红色的长发贴在耳鬓，映着她红扑扑的脸蛋，像极了她头上的苹果。闪亮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如天上的星子一般，竟让百羽有一时的失神。那感觉像掉在一片雾海里，遇见了唯一一道光束。
　　灵香完全不知道他的感觉，转过头对柳叶青青道：“青青姐姐，我说的对不……对？”
　　灵香话未说完只觉一阵冷风过耳，让她隔了好久才能将最后一个字吐出。白羽蒙然不知发生什么事，也和灵香一样呆楞着。
　　四周静得出奇，只有风吹起柳叶青青的衣裙，猎猎做响。她忽然扯掉自己的眼罩，冷哼一声，回到了座位上。
　　灵香和白羽面面相觑，忽然她的眼睛一亮，伸手摸向自己的头顶。
　　苹果在她的一触之下无声地断为两半，刀口整齐。所有的人，都受到了太大的震撼，连喝彩都忘记了。
　　隔了许久，还是灵香第一个回过神来。尖叫一声，扑到白羽身上。
　　“哇！太厉害了。”白羽冷不防被她抱个满怀，手足无措。
　　像她扑过去时一样迅速，在众人未回神前她又跳了下来，将手中的苹果分一半给白羽，笑道：“请你吃。”接着咬着另一半苹果回自己的座位去了。
　　白羽拿着一半的苹果哭笑不得，他活了二十四年，还是头一回，有人能将他耍得团团转，毫无招架之力。终于他遥遥头，回去了。
　　剑镜琳抬手示意，司仪心领神会，上台宣布：“比赛继续，下一位上场的是三十一号——蝶舞。”
　　白羽身边的花瓣缓缓降下，施施然走上来一位女子。
　　紫衣、紫眸、怀抱一柄紫檀木琴，一步一摇间就像在跳舞，眉眼间淡淡的寂寞哀凉让人的心都为她揪在一起。
　　她走至台中摆好琴，静然抚琴。琴声悠远寂寥如同她的人一般扣人心弦，风吹起她的衣摆，翩跹如蝶。即使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也让人觉得她像一只起舞的蝴蝶般美丽。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无数的彩蝶从君山的各个角落飘飞而至，如百鸟朝凤般在她的四周盘旋起舞。
　　人们仰望着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奇女子，这旷世的奇景将在他们的一生中留下抹不去的回忆。
　　剑镜琳也看得痴了，她的寂寥，她的美丽，她的灵气，竟似在他平静无波的心中投下一颗巨石，激起层层的涟漪。
　　突然一声尖啸，在没人回神之时，只见两道人影飞掠而出，直冲向蝶舞。剑镜逯手中的长剑已出鞘，挽起朵朵剑花直点向她眉心。凤二娘的风火绵掌燃烧起熊熊的烈焰，烧焦了围绕在她身边的彩蝶，彩蝶的尸体纷纷坠地，竟是一场盛大的——蝶之殇。
　　剑镜璐的剑在蝶舞的眉心堪堪收住，一条黑色如小蛇般的软鞭缠住了她的手腕，同时一条黑色身影跃上擂台，长袖挥舞，将凤二娘掌中的火焰纳入袖中，左掌探出，与凤二娘的右掌正面相撞，凤二娘竟被他的掌势振出三丈远。
　　他——身着丧服，头带斗笠，白纱覆面——分明是个少年。
　　众人大惊，要知道凤二娘的风火绵掌温度之高，是连钢铁都可以熔化的，而这少年不仅可以悉数收纳她的火焰，而且隔着一层真气将她振出三丈远。试问这江湖上有谁敢夸口做得到？
　　剑镜璐挣脱不了他的软鞭，合身扑上前，剑势不改，攻向少年。少年显然是不想伤了她，只偏头避过。但他的斗笠就没那么幸运，被剑镜璐的长剑挑上天，翻滚了几圈，落在了场外。露出他的容颜。
　　剑镜璐忽然呆住，连长剑落地发出“叮当”的脆响都没有发觉。她只是眼神直直地盯着从天而降的少年。
　　他银白色的长发披拂而下，如飞流直下的瀑布，直坠入膝下，只在肩头耳畔以一条白色的缎带松松地系了个蝴蝶结。飘散的发丝在空中猎猎飞扬。腰间雪白的衣带随着飘扬的发丝翻飞起舞，如一只巨大的白色蝴蝶，比起刚才围绕着蝶舞的彩蝶，更多了一份朴素与安静。
　　他的皮肤很白，白得几近透明，在阳光的照射下隐隐泛着亮光，如天山上岩涧中垂下的冰凌，温温凉凉，晶莹剔透。他的眼睛是如凝固了的血液般的暗红色，闻不到血腥却泛起层层哀凉与悲伤。他的眉心有一颗闪耀如星子的幽蓝色的痣，眉宇间一点淡淡的哀愁，低眉顺眼的模样让人看了心痛。
　　他飞扬时如奔腾不息的长河，他静止时如缓缓流淌的小溪，泛着幽蓝色的淡淡的抑郁光华——一个如水般的少年。
　　所有的人都凝神看他，连蝶舞也用充满了崇敬与感激的目光凝视着他。
　　也在同一时间，所有的人心头都浮现出六个字——天下第一美人。
　　君山的“比美大会”以戏剧性的结尾宣布告终。众人都不曾想过“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竟会落在一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少年身上，但是那次与会的人无一例外地认为这一称号非他莫属，那个如水一般的少年。他飞扬的发丝，翻飞的衣带，幽蓝色的淡淡锝抑郁光华，大概会成为人们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最美丽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