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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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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们闻言又笑起来,纷纷捂着嘴、羞着脸,左顾右盼以目示意。陆云峰当初糊里糊涂恋上落寒声,倒未想过前因后果,今日才知自己罪大恶极,坐在桌前忐忑之余,满脑袋里仍然糊涂。
殷庆松在讲台上高声讲课,朱真真在下面嘶声咳嗽,有好事的故意瞪她,也依样学样假装咳嗽,拿出纸巾用力擤鼻涕。教室里一时更加热闹,伴着老师的讲课,喘嗽之声此起彼伏。下课铃一响,殷庆松刚走出教室,十余个学生早约定好,列队走到朱真真身前,将各自用过的纸团扔到她桌上。
资料室位于教导主任室隔壁,落寒声翻查校报一无所获,经过刘文的提醒,决定再去查找学生资料。资料室原本上了锁,他伸手推开门,走到书架前细细审审视。管理员工作十分认真,将各班的资料分门别类,又按照年份排列整齐。奈何时间隔得太久,找到84级11班的位置时,果然缺少文本记录。他思忖片刻,只得拿出84级校友录,翻开一页页学生留言,眼花缭乱更无头绪。
房门突然被推开,一个人横眉怒目大声喝问:“你怎么进来的!”落寒声转过头,却见冯敬勇快步冲进屋,劈手抢夺那本校友录。他见状轻轻躲闪开,冯敬勇不依不饶大步追赶,双目圆睁满面通红,仿佛被人夺了命,又气又急无所顾忌。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对方才停下脚步,一边紧紧盯着落寒声,一边迅速接听电话。落寒声立在远处冷眼观望,认为这人反应实在古怪,正待出言盘问,冯敬勇突然挂断电话,两眼发直神色恍惚,朝他呆呆望一眼,缓缓低头走出办公室。
落寒声一头雾水望着房门,在资料室里再无收获,只得拿起校友录,回到11班办公室。
刘文素日消息灵通,早于冯敬勇得知事情,正呆如木鸡坐在屋里,眼见落寒声进来,连忙起身悄声说:“落老师,出大事情了……我们校长去外省开会,回来时汽车追尾……听说校长的身子断成好几截,断口好像被刀切似的,把实习护士都吓晕了……”落寒声一边心不在焉听她讲话,一边翻开校友录,先看到冯敬勇的签名和留言,又找到吴响那一页。对方兴许十分仓促,毕业时只留下斗大的签名,连临别赠语都是空白。
校友录虽然保留完整,但因为年代久远,纸张早已发黄发涩,仿佛一捻就要粉碎。无数学生的姓名犹留在上面,一笔一画恣意鲜明,像花开得热热闹闹,又不知不觉悄然绽碎了。刘文看到吴响的签字,忽然不屑笑道:“欧阳响实在不算什么人物,要说84级值得称道的,当属一个叫杨筝的学生。”
落寒声听这名字有些耳熟,转过头望向刘文。对方面色一红抿嘴含笑,搬一把椅子坐在旁边,沉吟片刻轻轻说:“因为父母都是晴山中学的老师,我自幼住在学校宿舍里,对这学校十分熟悉。84级那一年有位风云人物,名字叫杨筝,父母都是普通农民,他却十分勤奋刻苦,无论学业文体,都在全年级中名列前茅。每个老师都称赞他,每个学生都敬仰他。他的肖像常被印在校刊上,他的文章总被当做学校范文,他言语风趣一呼百应,他跑起来好像一阵风,一步就能跨到天上去……然而这样一个学生,在毕业的前一个月,爬到六层高的楼顶,趁着夜色纵身跳下。
“……杨筝摔在地上当场死亡。学校有些不堪的人,早已经妒火烧心,纷纷趁机诽谤败坏。有人说他偷了东西,被发现后自杀谢罪;有人说他欠下巨债,无力偿还跳楼解脱;还有人说他爱上有夫之妇,求爱不成以死明志……大多数传言都是捕风捉影,然而我知道,杨筝确实有一位秘密的恋人。
“我那时候上小学,常到后山折玉兰花,有一回看到他躲在树后,左顾右盼望眼欲穿。等了很久,果然走来一个人,隔着迷茫的夜色,面目身姿都不分明,与他紧紧抱在一起。
“长大之后我时常想,杨筝那样聪明开朗,无论遇到什么挫折,都不应该以死逃避,也许正是一段无果的感情,才逼迫得他万念俱灰。他死在深冬季节,不久之后下起大雪。有一回我路过校园,看到两个老人蹲在雪地里哭,脸上布满皱纹,破棉袄里露出棉花。后来才知道那是杨筝的父母。他生前相貌十分英俊,然而如今早已经面目模糊,只有那两个老人的身影,一直印在我心里。”
女老师说着话,眼睛里闪闪发亮,仿佛已经看到那个人影,双腿修长笑容爽朗,像一头年轻的公鹿,忽然跨步迈到天上。
落寒声记起欧阳响文章中描述的情节,同样是84级,同样在毕业前跳楼,对比刘文刚才所言之人,杨筝的名字更在眼前挥之不去。
陆云峰悄悄推开办公室房门,本打算对落寒声好生赔罪,无巧不巧,却看到他与刘文坐在一起的情景。
他心头乱跳,好像撞破了什么,慌忙退出去,停在门外盯着自己的影子,喉咙好像被人扼住,好半晌都不能动弹。
他垂头丧气走回教学楼,迎面遇到一个瘦弱伶仃的学生,正是那位名叫孙明的。对方埋头拱肩蹑手蹑脚,好像刚从阴沟爬出来,全身发出腐臭味道,远远看见陆云峰走来,忽然抬头笑一笑,自言自语一般说:“多谢你。”
陆云峰魂不守舍走出老远,才明白孙明言下之意,竟是感激自己昨夜打开铁柜。他满脸羞红,微微惭愧转过头,一时不知说何是好。太阳光照进走廊里,青灰地板上洒满了金光,有学生匆匆奔过去,在时光中投下欢跃的倒影,一蹦一跳无忧无虑,飞快跃过走廊尽头。
孙明说:“升上高中时,老师便教育:学校是社会的缩影,要努力与同学相处,积极融入新环境。可我不明白,现实社会是否真如学校一样,大家穿同样的衣服、做同样的事,不容许有丝毫偏差?这世上千种百样,有人高有人矮,有人胖有人瘦,有人性格张扬,有人沉默内敛……要完全循规蹈矩,符合大众的眼光,又谈何容易!于是有人因为疾病受到排挤、有人因为性别遭遇不公、有人家境贫穷受人凌辱、有人的权益被践踏忽视……人们固守在自己的认识中,仿佛只有‘大众’的见解才是真理,只有‘大众’的认可才是道德,只有‘大众’能够匡扶社会……然而谁能永远属于‘大众’,永远能够审判别人呢?”
他向来少言寡语,这一回不知怎的,竟滔滔不绝说出这一篇,而后长长吐出一口气,又摇头苦笑道:“说这些话,别人一定又要耻笑,嫌我懦弱无能,一切不过咎由自取……幸好有一位朋友曾经许诺,如果煎熬不住了,他会救我出苦海……”
他言罢不再理会陆云峰,转身继续朝前迈步,踩过满地太阳光,越发走向光明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