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火》小窗浓睡

11、第 10 章

　　10

　　陆云峰赶到客厅时，陆芳正往屋里泼洒汽油。唐茹仰着脑袋坐在旁边，小腿的肉被剔光了，膝盖以下只剩几根森白的长骨。虽然明知此处鬼怪离奇，倏然见到这情景，他仍然吓得呆若木鸡。饿死鬼蜷在唐茹脚下，口中嚼着死人肉，看见活人走过来，手舞足蹈扑将过去。

　　陆云峰慌忙闭紧双眼，拔出短刀胡乱挥舞。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四周随即又静下来。他全身发软冷汗淋淋，等再睁开眼，发现饿死鬼凭空不见，地上却留下一把黑灰。

　　陆芳见状又笑起来，声音短促而锐利，像深林里惊起的夜枭。陆云峰狠狠打个寒战，瞥一眼唐茹的尸体，又看向陆芳，满心惊恐连声问：“姐姐笑什么？唐阿姨怎么了？这里出了什么事？刚才那是什么东西？”陆芳闻言止住笑，指着唐茹的尸体道：“……这些年，我委曲求全、忍气吞声，想到有朝一日能心愿得偿，在梦里也能笑出声！”

　　她一边说，一边走到唐茹身前，轻轻摩挲死者的面庞，垂下双目长叹道：“……爹赚到第一笔钱时，盖了这栋小楼，本来只有三口人，我娘死后就更冷清。后来唐阿姨反客为主，又添了陆勇陆江两兄弟，没过多久你也搬进来，才凑成这一家子……咱们一家从来不亲厚，一天到晚争吵不休，我只得认了命，只盼大伙儿能够和睦……哪知转眼之间物是人非，你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当年硬要挤进这里，如今又打起分家的主意。倘若全都出去了，我岂不白受苦？”

　　“陆云峰听着她言语，目瞪口呆说不出话。陆芳继续柔声道：“……严金玲生前住在祖屋时，我常去找她玩，有意无意耳濡目染，学会不少巫蛊咒法……几天之前父亲去世，唐茹母子商量着分家，我听闻之后疾首痛心，于是苦心回忆所学的法术，终于想出万全的法子！

　　“我不舍得让爹睡棺材板，于是做出起尸咒，让他能时常起来活动……为了尽快接娘回家，我又在各屋燃起引魂香，打算将早年的亡魂召唤回来……岂料咱爹化作活尸，三更半夜咬死陆勇；引魂香又惹来饿死鬼，让陆江吃爆了肚皮……眼见儿子相继惨死，唐阿姨一定痛不欲生，我喂她一碗砒霜粥，好让母子三个早早重逢！

　　“……这些人活着的时候不肯安分，只有等到肠穿肚烂、肢体不全，才能安心留在家里！如今往事恩怨一笔勾销，只等子夜头七时候，爹娘相约返回来，咱们一家便又能团聚，永生永世都不分离！”她神情亢奋，言辞颠倒，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陆云峰猛然打个冷战，不明白陆芳究竟深爱家人，还是对他们恨之入骨。

　　陆芳渐渐平静下来，微微含笑招手呼唤：“云峰，别害怕。他们都到了，只差你一个。”一语未毕，她从桌上摸起剪烛花的长剪刀，朝陆云峰狠狠刺去。

　　陆云峰起初还有些恍惚，因为顾及昔日的情分，只知道一味的躲闪。岂料陆芳力大无穷，一剪刀扎歪了，雪亮的尖端没入墙壁。他大吃一惊，慌忙抓住陆芳的手腕，相互撕扯着僵持片刻，一同撞翻供桌滚在地上。

　　话说落寒声不愿留在隔间，此时扶着手杖走进客厅，正看见二人扭打成团。他原本不愿理会此事，哪知陆芳的衣领忽然松脱开，从衣服里滑出一颗项坠，颜色殷红，闪闪如泪，好像一粒血珠子，赫然是他一直寻找的燕血。

　　落寒声为求燕血才来到陆家，如今珍宝近及咫尺，焉有置之不取的道理，于是快步走过去，如若无人劈手抢夺。陆芳见状甩开陆云峰，又从墙中拔出剪刀，狠狠扎向落寒声。眼见一道寒光闪过，陆云峰不由失声大叫，脑中顿时一片空白。等他清醒过来时，已经将身挡在落寒声前面，剪刀深深扎进胸口，滚烫的鲜血汩汩涌出。

　　这少年天真懵懂不谙世事，眼看自己胸口露出个血窟窿，一时竟还十分茫然。陆芳连滚带爬立起身，一边大笑，一边摸起火柴，划着火随手丢出去。屋里早已浸满汽油，火星子刚溅到地上，火苗瞬时蹿得老高。脚下转眼铺出一片火海，红光冲天热浪袭人，火焰又飞快蔓延到旁边，熊熊烈烈势不可挡。

　　陆芳身上也被烧着了，犹披着火苗手舞足蹈。陆云峰无暇再理会她，搀起落寒声夺路而逃。哪知对方毫然不领情，硬搡开他怒喝道：“燕血还没拿到，谁要你多管闲事！”陆云峰身负重伤血流如注，每动一动都撕扯到伤口，直疼得眼前发黑双腿打颤。他见落寒声这样任性挣挫，索性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用尽力气背起对方。熊熊烈火围在四周，滚滚浓烟拦在身前，陆云峰千难万难向外逃命，眉毛头发都被烧着了，等到终于冲出院门，终于筋疲力尽倒在地上。

　　此时已经是深夜，万籁俱寂火光烛天，四周的邻居都睡沉了，竟没有人发觉失火。陆云峰看见落寒声安然无恙，才感觉全身已经疼得发木，喉咙里反倒充满血腥味，每喘一口气都费尽力气。这夜的天幕格外明晰，一半漆黑，一半火红，漫天星光泼洒下来，纷纷坠入通红的火焰。他勉励保持住清醒，悄悄斜眼打量落寒声，两手攥紧衣角，一股黑血忽然从口鼻中喷出。

　　经过短暂的休息，陆云峰又挣扎着爬起来，眼见前面火光逼人，知道自己必要再闯一遭。他恐怕落寒声再入险境，临行前将短刀留给对方，有万语千言，却都道不出，只得低下脑袋匆匆说：“先前答应帮你寻找燕血，纵然万死也不食言……”言罢慌忙转过身，奔入火海不复回首。

　　那火舌高吐，乘风愈盛，从客厅席卷至各处。陆云峰忍着伤痛浇湿身体，踉踉跄跄闯入火场。耳边听着一阵噼里啪啦，眼前只见浓烟漫卷，瓦片急雨似的漫天坠落，火焰烤得全身疼痛难忍。他愈行愈艰难，因为怕吸进浓烟，不敢大声呼喊陆芳，只能弓下身勉强行步。

　　一个火人突然从旁边扑出来，双手挥舞撞到他身上。陆云峰看清对方颈上佩带的项链，手疾眼快一把扯断，将项坠紧紧攥在手中。双方争夺拉扯间，他的衣服头发也燃起火，皮肤被燎出无数疮泡，胸口的伤口几乎熟了，全身虚脱再难支持。

　　陆芳早已经疯颠，全身被火烤得焦黑，眼珠子几乎挣出眼眶，却仿佛万全不知疼痛，一边尖叫，一边掐紧陆云峰的脖子。陆云峰恐怕遗失燕血，情急之下将其含进口中。世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烈火冲上天空。他失血过多遍体鳞伤，躺在地上意识模糊，感觉魂灵化作一只鸟，在自己眼前飞来飞去。

　　子夜的钟声如时响起，陆云峰恍恍惚惚睁开眼，看见一个人从火海中走出，含笑立在陆芳身后。陆芳仿佛察觉到对方，停止殴打，缓缓回头端详片刻，忽然松手放开陆云峰，焦黑的脸上绽开笑容，微微张嘴喊出“爹”。

　　梁榻了，水晶吊灯炸成碎片，大火将一切包裹吞噬。陆芳任由全身燃烧，随着父亲的召唤，越发走入火海深处。合家鬼火化作彤红的烟，高声哀嚎冲入夜幕，从此无论爱憎喜怒，终于又能够团聚。

　　陆云峰深深喘出一口气，全身瘫软再不动弹。他倒在地上，知道自己要死了，疼痛一寸一寸啃噬骨头，恐惧缓缓淹没头顶，前情往事跃上脑海，严金玲、陆长生、唐茹、陆芳……像走马灯飞快从眼前闪过。

　　即将塌陷的天花板上，隐隐浮出一条金龙，金鳞辉煌衣裳翩飞，翩然盘旋在他眼前。陆云峰两眼被烟烤得赤红，费尽力气才看清楚，那神龙腰胯以上竟是人形，腹肌结实、肩膀宽阔，眼瞳凛然震慑心魄，赫然竟是落寒声的模样。

　　他深深叹一声，以为这是自己死前最后看到的情景。

　　--------------------------------------------

　　《合家欢》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