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归（杜鹃）》小秦

4、第四章

　　为什么一个人跑出来？虽然猜了很久，却没想到会是这种答案。
　　信广有点大为绝倒地凝望着不远处独自坐在树枝上一脸认真表情的信长。后者正怔怔地望着掌心里的某样东西，脸上慢慢升腾起的渴望，比平时任何表情都符合年龄。
　　那是有着各种鲜艳色彩的不规则结晶体，小小的就好像只有肉眼才可以望见的星星，在手掌中静静地伫立。
　　葡萄牙语叫Confeito，英语则是confetti，在日本被称为金平糖，是一种甜甜的零食。随着异人[注一]传教士一同来到日之本[注二]的这一食品，有种和明国进口的砂糖同样甜美的味道。
　　在尾张甚至是其他藩国，这种很稀奇的外表绮丽的食品，一直深受贵族女子的喜爱。因为稀少，价格也不便宜。但拥有几十万石领土的大名们是不会介意花上这么一点小钱，做一些让喜爱的女子露出可人笑容的风雅韵事的。所以被商人们从堺之地[注三]带到全国各地的金平糖，甚至成了女子们炫耀自己深受宠爱的象征。
　　这么风流又有些可爱的东西出现在信长的手中，让信广多少有些不可思议。因此，在少年小心地从掌心里挑出一颗淡蓝色的晶体放入口中，闭上眼睛似乎在认真地品味那种凝结在晶体中的甘甜美味时，信广惊讶地长大了嘴巴。
　　那个说话不好听、做事我行我素、任性到不行的信长……居然喜欢甜食？！而且是金平糖这么可爱的甜食？！
　　这、这……………………和可接受的领域差太多了！
　　但稍微……有点可爱呢。
　　信广真的开始觉得，那个老是眉毛倒竖没有好脸色的到处惹是生非的可恶弟弟，突然之间，有点可爱了。
　　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会这么认为的信广，有点后悔跟在信长之后出来了。
　　现在看到这样可爱的事情进而对信长有了这么正面的改观，实在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可是，会独自一个人躲起来吃着金平糖的十五岁弟弟，怎么想都是一个可爱的存在吧。
　　像贝壳一样漂亮的牙齿轻轻地咬着金平糖的小颗粒，想要立刻吞到嘴里却又有些可惜的停顿，少年真的比任何时候都可爱。那种紧抿着嘴唇感受着舌尖的甜美，努力维持着普通的表情嘴角却不自觉微微扬起的不经意间的挣扎，让信广脸上也不知不觉地露出了笑容。
　　真的……那么好吃吗？
　　有一瞬间，信广也想尝尝看那种漂亮的糖果了。明明一直觉得只有柔弱可怜[注四]的女子们才会喜爱那样的食物，但看着信长吃得那么享受的样子，信广也不禁有些跃跃欲试了。
　　“要吃吗？”
　　猛然间没有预兆就从天而降的信长的声音，让信广不自觉地“哎？”了一声。
　　虽然信广明白信长一定注意到了自己跟在他身后出城的事，但是信长一路上都装作什么也没发现的样子，在城下町、在长屋[注五]、在吴服屋[注六]、在和果子店[注七]、乃至之后到林子里时，他都尽量装作不在意信广的样子，只是我行我素地做自己的事情，现在却突然出声同信广打招呼，把信广吓了一跳，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兄长大人，一直在盯着这个看。”
　　信长说着，朝信广所在的树下伸长手臂，掌心里是零零落落的五六颗金平糖，淡粉色、天蓝色、金色、紫色、浅绿色，乱七八糟地散落在掌心中，却既可爱又漂亮。
　　“要吃吗？”
　　少年再次问道。
　　注视着信广的眼睛里没有掺杂任何其他的东西，只是很认真地、很单纯地邀请。
　　“可以吗？”
　　仿佛是被周围的气氛和少年的问话带领似的，信广不自觉地回答。其实信广对甜食并不喜欢、却唯独爱好饮酒的事实，是生活在信广身边的人都清楚知道的事。连信广也说不清楚为什么那个时候，自己会想要去尝试信长手中的金平糖。
　　“还不至于这么小气。”
　　信长耸耸肩膀，坐正身体，轻轻拍了拍身边的树枝，发出进一步的邀请。
　　见状，信广默默地将马绑在信长的马边上，一跃而起，轻松地跳到树枝上，坐在信长边上。
　　信广轻轻整理着因为爬树而略微纷乱的衣摆，耳边却立刻听到信长不客气的嗤笑。
　　“兄长大人真是婆婆妈妈。”
　　对自身仪容的注意和打理也是对别人的尊重，从小就被灌输了这种思想的信广，实在是难以接受信长所谓“婆婆妈妈”的批评。
　　“是你太过粗枝大叶了吧，三郎[注八]。”
　　“和女人比，的确是粗枝大叶。”
　　信长挑衅地眯了眯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烙下阴影，和慵懒一同印在脸上的是一丝淡淡的讥笑。
　　所以说……
　　“真是不可爱。”
　　信广脱口而出的同时，自己也有点愣住了。
　　……说信长不可爱……虽然的确是个不可爱的家伙，但是这样和信长说话，就仿佛两人真的是感情很好的兄弟一样。信广一时间有点不能接受自己和信长之间的这种说话方式。
　　“兄长大人只要喜藏[注九]可爱就行了吧。”
　　明明不是很在意，口气也恬淡得跟白开水一样，说出来的话的内容却好像在表示不满一样。信长的反应让信广有点哭笑不得。
　　这样在不知道内情的人看来，可能以为信长和自己真的是非常要好的兄弟吧。如果真的有人这样误会，相信无论是信长还是信广都会非常困扰的。
　　……虽然，那个一般而言很正常很威严、在某些奇怪的地方却会少根筋的父亲，大概会高兴吧？信广无奈地想。
　　“喜藏已经足够可爱了，再可爱下去就无法无天了。”
　　对于信广这样的回答，信长只是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兄长大人，真的是个笨蛋哥哥。”
　　对亲弟弟宠爱不已，一被人问起就自满其可爱的模样，不是笨蛋哥哥又是什么？
　　“但话说回来，喜藏还是非常可爱的年纪。比起勘十郎[注十]那种老是用不屑眼神看人的弟弟，要可爱得多吧。”
　　虽然不满意自己被信长盖戳成了笨蛋哥哥的代表人物，信广却在信长提及勘十郎的时候忍住了不满的心情。
　　只比信长年少两岁的勘十郎，和信长不同，从小被养在信秀和正室土田御前身边，深受父母喜爱，容貌俊美，天资聪明，精熟儒术，总是被家臣们交口称赞。
　　和老是惹事生非、不习学问、整天我行我素同一帮年轻倾奇者们[注十一]混在一起的信长相比，勘十郎显然更加符合大人们眼中“稳重而优秀的少主”形象。
　　被大人们一致夸赞的勘十郎，不知道从何时起骄傲起来，渐渐的，甚至连未来家督的信长也不放在眼里了。
　　如果说信长是个不够可爱的弟弟，那么对信广来说，勘十郎一样可爱不到哪里去。所谓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差距。
　　“弟弟是那样，哥哥也不差。三郎，有说别人的余裕吗？家臣们可是整天哭着喊着恳求你能变成像勘十郎那样‘优秀’的少主呢。”
　　信广好笑地看着信长，后者一脸不幸碰到脏东西的厌恶表情，显然对这个话题非常地不喜。相当漂亮整齐的脸，却露出这样的神情，既滑稽又可爱。大概是因为相信信长是显露出了真性情吧，信广竟意外地觉得这样的信长很好。
　　“好男人只要不让身边的女人哭就好了，谁管身边的大老粗们怎样啊。”
　　十五岁的信长理直气壮地这么说着，倏地随便捡了颗金平糖就塞到信广的嘴里。信广反应不及，想要说话，却咬到了口中的甜食，一时间，嘴唇间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香甜味道。
　　不是那种激烈而霸道的甜味，而是轻柔的却能够让舌尖清楚感觉到的甘美。信广似乎可以理解信长喜欢这种舶来食品的原因了。
　　“这个形状，和星星很像吧。”
　　信长丢了一颗金平糖在嘴里，可能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脸一瞬间看起来有多柔和吧。霸道的少年霎时间的柔美表情，只有信广看到了。
　　“啊啊。”
　　信广点着头附和，大概是甜味能够让人心情变好吧，他甚至是有些愉快地回应着信长没头没尾的说话。
　　“这种感觉，就像在品尝星星的味道一样。”
　　梦幻般的甜品，也会让人产生梦幻般的亲和感吧。
　　那是金平糖的功劳。
　　所以短暂的兄弟间的和平交谈，也许只是梦幻，并不是真实吧。
　　信广不自觉地想道。

　　-待续-

　　[注一] 异人，即外国人。
　　[注二] 日之本，即日本。
　　[注三] 堺，是商人集中的以贸易闻名的城市。
　　[注四] 可怜，即惹人怜爱、值得人怜爱。
　　[注五] 位于城下町的小旅馆，接受来往旅客入住。
　　[注六] 成衣店。
　　[注七] 卖日式茶点、小点心的店铺。
　　[注八] 信长的通称之一。
　　[注九] 喜藏，织田信时的乳名。信时是信秀的第六个儿子（也有说是第七个儿子的），信广同母的弟弟。
　　[注十] 勘十郎，即织田信行，信长的同母弟。
　　[注十一] 对穿着奇怪花哨、行为古怪的人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