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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五章 望江亭怨(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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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琅姑娘说的不错,我姓沈名琛,确是塞北轻羽阁的所谓二少爷不假,只不过我娘,却并非沈家的正室夫人,甚至连个无名妾婢也算不上。她姓钟,闺名雪奴,乃是天山脚下昭苏镇上的寻常一名女子,与当地一般穷人家的女孩并无两样,以来去天山采摘名贵药材变卖为生,除却隆冬三个月大雪封山颇多危险之外,一年有九个月尚且能够饱腹。
在她十五岁那一年,昭苏镇上来了一名中原男子,他姓沈名祥,为求一朵“雪虞花”给家中病重垂危的老母做回命的药引。
你或者并不知道雪虞花究竟是何稀罕事物,它自古只在当地口口相传,乃是天山雪谷唯一灵气之花,与天地同辰,与日月同辉,可解人意、通人事,若世人诚心向它祈愿,则无一事不应。在那传说之中,这花从来只在檀深雪散的隆冬深谷中才会绽放片刻,又因洁白无垢与茫茫白雪一般颜色,既不易守得,又不易眼见,因此千百年来,从无一人亲手摘下,到了我娘那一辈,已无人相信世上确有这朵花。加之其时正在雪季,无人愿为了一点银子冒那样的风险,便任由那男子在风雪之中跪于村头整整三个日夜,不食不眠。而我娘每日隔窗望他,渐生敬慕。
三日之后,男子倒在村口,我娘将他带回家去,从此不离不弃。
一年之后,这世上便有了我。
我日益长大,粗略到了通晓人事的年纪,却每每只见父亲终日眉头紧锁,长吁短叹。他总在神色谈吐之间流露后悔懊恼之意,怪自己当初为色所惑,如此弃家中高堂安慰于不顾,已是无颜归家,渐渐胸中积怨,与母亲二人终生间隙,不复初时甜蜜。而我娘见状自然心中不安,只是一味责备自己,茶饭不思,又见我每日长大,深知于中原人来说,认祖归宗是如何头等重要的大事,于是左思右想,终于下定决心,只留了一封家书,便于茫茫月色之中拾起背篓,咬牙入了山中。
我爹惊慌,与村人一道拾起火把,里里外外找了许多天,却始终不见她踪影。
月余之后,天气转暖,昭苏镇上人人都说我娘此番可是回不来了,我虽年幼,却也知道他们说的只怕都是真的。然而一天风和日丽,我娘竟突然现身镇上。其时她手脚全是冻伤,已无一块肌肤完好如初。甫一下山,叫暖阳一照,全身便急剧溃烂,只片刻就不成人形。可是她却并未食言,那背篓之中皑皑深雪,其中一朵白莲正自怒放,美至令人屏息。
那一刻,我大哭扑上前去抱住母亲,回头却在泪眼朦胧中看到我那生身父亲,笑得如此光鲜亮丽,从未曾见。
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父亲,求他用那朵花为我娘续命,可是,你道我那父亲如何答我?
“若是如此,你娘一番苦心,岂非全都白费了?就算留下一条命,手脚也废了,明年又如何入山?如此一来,这一朵雪虞花竟成绝唱,未免可惜。”
我自幼家贫,里外只得一间茅屋,因此说这话时,我娘自然听见。而她望着父亲,那双目之中刻骨仇恨,令我只觉从头到脚一阵寒意,竟是全身不能动弹。
那一天我跪在母亲床前,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至死不能瞑目。
守夜那晚,我在母亲灵堂之上,哭至双眼空洞。我只以为是那“雪虞花”害我家破人亡,于是将它偷出,咬牙切齿般整株吞下,仅是眨眼的片刻,便已不省人事。
自那一刻起,我便全身寒凉若冰,从此饶是如何进补,都只无用。
待我再有了意识,已随父亲回了中原。而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那个男人根本没有所谓重病垂危的母亲,我所见的,只是娇妻美眷,与一个神气逼人的男孩。
那便是我的大哥,如今轻羽阁的阁主,沈珮。
三年之后,沈玦也降生在这世上。
而那朵雪莲,不过是为了铸造一双能令我父亲名噪江湖的剑。因我吞了那花之故,便只得作罢,从此再也无人提及。
我在那里生活了十年,人间化境轻羽阁于我而言,只是炼狱。你的三哥沈玦可算尚好,虽然从不当家中有我这个人,却也并不欺我。
十年之后,当我父亲享誉中原几十年,却终于再也无法超越自己之时,他将自己终日关在铸剑池中,渐露痴狂之态。
那一年我十五岁,因不堪继母虐打与兄弟排挤而躲在铸剑炉旁,无意被他看见,那一刻我亲眼目睹父亲脸上的狰狞狂笑,他抓过我,一剑砍在我右肩,灼热血液如盆将倾,喷溅在我身体脸颊,令我登时头晕目眩,而他将我举起,将那流淌着“雪虞花”之魂的我的血,作为祭炉之血,点滴投入火炉。
那一刻炉中滚滚沸腾,我吓得肝胆俱裂,叫声撕心裂肺,他却好似全没听见。而熔于炉中刹那横空出世的雪刃寒芒,并于凛冽霜峰间倏忽明灭的点点血光,都拜我母亲以命相抵的那一朵“雪虞花”所赐。
父亲眼中露出狂喜之色,一面叫着“还不够,还不够……”一面向我走来。
那一刻我胸中似有烈焰,汹涌覆灭所有理智,当我回过神来,一切已成定局。
世上无人知道,我用他平生最骄傲的一双剑,亲手削下了他的头,并投于炉中,眼见着他如何化为灰烬。
那一天之后,我携双剑远走天涯,发誓再不锻造任何一件兵刃,也从此不以轻羽阁后人自居。饶是如此,胸中一腔怒火却好似永远无穷无荆般煎烤着我,使我浑身戾气,无可排解。时过境迁,我意识渐淡,只凭双手双剑不断杀人,管他是谁,只要迸出鲜血灼热夺目,供我暖手暖心,便已足矣。
却原来那朵灵花,早已将我母亲临终之前那不散的怨气收于蕊中,使得这对宝剑甫一出炉即成魔剑,不嗜人血则不得安宁。
终于,我在与那心魔较量之间落败,从此如同行尸走肉,所过之处尸骨遍地,血流成河。
而我二十岁那一年,遇上一行三人,江湖之中全无名号,却能合力将我击败,并带我上了云南弱水宫,取祭水台上清流之火,将双剑置于其中,我似乎眼见着汩汩燃烧般沸腾的泉水渐渐湮灭,直至宁静,而我胸中,也再无初时杀戮之气。
好似一场幻梦,一去经年。
我与那三人结为异姓兄弟,排行老二,从此亲如发肤手足。
而那取水救命的女子,辗转成了我日后发妻。
她名叫凤冰珑,身为云南弱水宫至高无上的祯圣女,也是其时江湖之中盛传的四大美人之一。她随我背弃百里盈风与弱水宫森严宫规,一起隐居九江庐山下,抬头便见这一座望江亭。
只是,我并不似她那般全心全意,至死不渝。相反,我只觉其中蹊跷,弱水宫自古由百里一脉世代承袭,被南疆百姓奉若神明,而她就在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缘何陪我粗茶淡饭,了此一生?
或者与儿时所忆相关,我并不相信任何人,也确信这世上没有我要的归宿,只是人活在世,从来就没有绝对。
我俩一起生活三年,相敬如宾,每每在那平静表象之下,我却似乎隐隐等待着看她如何将我背叛。或者是我心已成畸,竟也甘愿陪她演那一场夫妻恩爱的好戏,再亲眼印证这世上从不曾有刻骨铭心的爱恋,从此将我最后残念一举幻灭。
现在想来,是我一意孤行,偏要将一颗真心封存至深不见底,才终于落得个抱憾终身的收场。
三年之后,寻常一日,我俩携手去往庙会,正遇上一队壮丁舞着当地风俗板龙灯。那长龙在我眼里竟是蹊跷,龙头龙尾皆由竹骨彩纸扎成,内置暗器再是合适不过,龙身又由节节花灯组成,内置蜡烛,引火也是颇易。舞灯时,前有“子母灯”引路,后有“龙尾鼓乐”伴奏,随着鼓乐齐鸣,舞出种种动作阵势。那声音势如破竹,竟连呼救也听不得见。因此我总后退几步,在那包围之外大略欣赏,而她不同,挤过人群凑到那龙头跟前,看到畅快之处还要击掌叫好。
果然不出所料,舞至半刻,那条巨龙忽而纵身插入人群,将我俩生生隔断,并将她层层包裹,只一瞬间,一个穿花打旋,竹节立时击破,一时多人执灯跃出,漫天漫地抖落一场大雾,我眼看她如何为那些人所生擒,苦苦呼喊我姓名,人潮汹涌奔走,而我就站在那人流之中,看她离我而去。
直到不见其人,不闻其声,我才终于在那空旷天地之中,仰天长啸。
她终于再也演不下去。
对我而言,却宛若胸中被谁掏空,虚无、抑或解脱,其中感知几乎不可言喻。
事后几经辗转,我才知是弱水宫门人前来寻她归去,要将其沉湖以平天怒。而那时的我,却知道与弱水宫结怨无异于以卵击石,因此我下定决心,撒手不管。
言语至此,你或者也能料到,燕子楼头,便是我所效命的组织,而晏楦,正是我当时义结金兰的四弟。
他根骨极高,且胸有万壑,是足以担当大任之人。他从不因个人喜怒而做出错误判断,或许他这一生,为一己私念所杀的人,唯有沈玦。
而在那之前,他却为我,杀了一个人。
那便是弱水宫世子,百里盈风。
就在江陵城外那一座望江亭楼下,你的眼前,他出了那一剑,光照人世般,叫人如同身在尘寰之外,言语都已不能企及。
如他所料,弱水宫一夜之间方寸大乱,矛头直奔蜀中唐门而去,而冰珑得以由子楚解救,送回我身边来。
那一天,她就在我面前,将由弱水宫中带出的迟心之水一饮而尽,那双目之中凄凉怨恨,竟与我娘当年一般无二,如同千万道冰棱霎那将我穿透。
对我,她只如此言道,字字皆有刻骨之恨:
“此生此世,凤冰珑只错一次,便是将一颗真心托付于你这般铁石心肠的男子,我曾救你一命,如今你已归还,我俩今生再无一丝亏欠,即便到了阴曹地府,我也决计不愿再将你忆起,此番无论生死,与君永诀。”
说罢,她就在我面前纵身一跃,瞬间跌入万丈深崖,连一丝回音都吝啬赐予。
不错,她死了,死在我的眼前,因生无可恋而带着对我的诸多怨恨而去,不,她甚至为了不再恨我,而饮尽了那一盏能叫人忘记一切前尘往事的迟心之水。
民间传说,若有人忘不了前世恩怨,即便化作鬼魂,也要前来斩断。而她,无论生前身后,已是再也不愿回来找我,她要斩断的,是与我有关的一切。
不仅仅是爱,还有就算天人永隔都不足以平息的怨恨。
我才懂得,原来她真心爱我,只是我已太迟。
我在断崖前独坐一夜,次日清晨,已是白发苍苍,如同今日。
我为她立下衣冠冢,每年死祭之日,都为她雕一座木像,聊以慰藉自身刻骨之痛。
只是那些,全然徒劳,不过是为了解我自己的心结,若她在天有灵,恐怕甚至不愿留在我心里,即便只是一晃而逝,那都不是一刀两断。
我才明白,自己当日负心薄幸,竟与我那生身父亲如出一辙,我如何变成了我最恨之人,倏忽间竟有满腔痛楚直入心底,令我生不能、死不成。
若为了她,我理当忘记,可若忘记,于她或者于我,都是辜负了此生再寻不着的一颗真心,即便这天地如何广袤无限,也只叫我无地自容。
辗转反侧,恨不能化作灰飞湮灭。
谁又想造化弄人,一年之前,我就在这望江亭下,冰珑墓前,见到了她。
不是我臆想而出,却是活灵活现的一个人,济南鬼面山庄庄主柯绍棠的妻子,江儿。
彼时她已记忆全失,不知自己是谁,只是当年沿江漂流而下,为出海归程的柯庄主所救,朝夕相处,因感恩之心委身于他,至今已育有一男一女,一家四口,尽享天伦。
为纪念两人初遇情形,柯绍棠为她取名江儿,她也欣然应允。
即便只消一眼我已知她是谁,也有万般决心将她夺回从此真心爱她宠她,却又深知此刻已是太迟太晚。她在时,我冷落她,猜疑她,而如今,丈夫宠爱她,子女亲近她,鬼面山庄上下敬重她,我又有何面目再去将她掳回?
说什么再续前缘,若都是孽缘,我何苦再负她一次?
因此,即便我胸中已是痛不可当,却决意不再提起丝毫前尘往事,若能远远望着她百年终老,已是上天与我最大的宽恕。
今日因果,全是我咎由自取,怪不得任何人。
只是重逢那一刻,她见了我,却一路追来,问我可曾认得她。
我手指颤抖,望着她一张雪颜,白皙中透着生动,海棠红色雪袍,腕上系着串串金铃,对我相视而笑。
那些全都是我所不曾给与的,那样的雍容妆扮,那样的明媚笑容。
我立时别过头去不忍再看,想也不想便矢口否认,而她却恁地如此失望,对我道:“可是怎么我只一见你,便觉心酸呢?好似看了一本书、听了一支曲子那般停在胸口辗转缠绕,无故叫人心中绞痛,却是何故?”
我呆立当场,犹如万箭穿心,落荒而逃。
之后,我隐居终年漫雪不断的茫茫雪谷,只望独自一人,终老一生,再不打扰她得来不易的安宁。
一年之后,我却听说,柯绍棠抛妻弃子,与西域魔女一道私奔,一切都全然不顾。
如同胸中魔魇再度席卷理智,我手已不由我心。而这一次,我不会要他回到冰珑身边去,再给她我所无力企及的温暖和幸福,唯有将柯绍棠手刃于我剑下,才能甘心。
权当她再活一次,而我,就为了这一次,哪怕赴汤蹈火,也决计不辞辛劳,守护一生。
我与她,虽在咫尺,却已永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