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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五章 望江亭怨(二) ...


  •   不知因了何故,那夜宁琅竟睡得颇稳。只是不到三更天,却多年不见的发了一场梦,其中感觉真切逼人,着实叫她惊恐莫名。
      梦中她还是当年那一袭红衣的无忧少女,朗朗的望江亭楼下,淡烟片雨,宁琅就那样翘头以盼,不知所为何故。良久忽见湖心一人,青衣负剑,缓缓回过头来,望向宁琅双眼,淡约一笑。那双目中有清澈违和之光,如虹疏织。不过转瞬,他已抽出肩上长剑,沿着江面舞出一套她从未看过的剑。
      剑光幽幽,少年如是。
      不知为何,原本一道镜湖般平稳水面,倏忽被他以剑气削出百十道长长裂痕,一时间山水为之动摇,连天地也陡然变色。
      那人便顷刻沿着湖心,缓缓沉没。
      一时波光静平,而他却再也不见。
      宁琅赫然睁开双眼,寒冷却早已沿着骨髓缓缓渗透指尖,令她惊惧。再细回想,方忆起梦中所在竟是她与晏楦初次相遇之处,江陵城外,望江亭楼。
      而此刻她正置身于一处亭台,望头上牌匾,不是别个,正有三个烫金大字:望江亭。
      这一惊非同小可,人几乎立时醒了大半,咬牙撑起身来四下张望,才看出这座亭乃是立于一座形似剪刀的山峡之中,地势险峻突兀,亭顶形如伞,底端似台,不是旧日那座,才长舒一口气,静了下来。
      四海之内,唯有两处亭楼名唤望江,若不是江陵城外那一座,此刻便是身在江西庐山,此处倚近天池山,正在虎背岭、橄榄山、牯牛岭、日照峰等围抱之中,北面开阔,壑口恰成遥看长江之佳处,故而得名。
      而这庐山脚下九江府中,正有一间铁藜山庄的旧时驿站,若要脱身,尚可凭借几分运气。思量不过转瞬,宁琅胸中已渐有成竹,眼神才终于落在亭中对角里、白衣男子的身上。

      此刻窗外夜色苍茫,浮云没灭,雨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冬日冷寂,想必此处已是多时无人踏至,角落里许多眼光不及的蛛丝纠结缠绕,勾在衣袂手足,令人心生半分残念。身下厚厚干草,身旁明灭篝火,头上虽有凛风来去,已不似梦中那般深冷。与她对面角落里,那人正倚墙而坐,手中勾勒一支巴掌大小的木雕,借着微弱火光,似能望见对方瞳中隐隐伤情,而他修长手指之中,那木雕细至发丝神态无一不精,竟是个倾国倾城的女子容颜。
      见她睁开眼睛,白衣却并不惊讶,依旧没停下手里动作,也不抬眼,只淡淡道:“你手边有清水和干粮,饿了就吃些吧。”
      宁琅闻言苦笑,而白衣似乎也是一愣,才想起宁琅左手已废,反倒自嘲,于是起身走近,半跪在她身侧,将干粮掰成能够入口的小块,置于一只干净瓷碗之中,再与清水一道推至宁琅面前。
      而宁琅淡淡颔首,莞尔一笑,“萍水相逢,先生缘何出手相救?”
      男子侧目,报以不甚熟稔的浅笑,只答以一般套话,“茫茫人海,想必都是有缘。”
      宁琅闻言却摇摇头,“若是如此,宁琅先前都在病中,这才醒了,先生怎地却知我左手不便?”
      “哦?”男子闻言,修眉不禁轻挑。
      “临走之时,宁琅虽然头脑昏沉,不省人事,却也闻见了祭祀焚香之味,听见了玉石碰撞之声,如此说来,先生定是在三哥灵前上过一炷香,并且包袱里头随身带着金石玉器,这般揣测臆想,先生是谁,宁琅已是隐约有数。”
      男子抬头,似是觉得有趣,“姑娘既然如此笃定,在下倒愿闻其详。”
      “先生见笑了,宁琅隐约记得,这世上有一人,出身名门却不要那富贵烟云,身怀绝技又视如草芥等闲,他既会治小印、塑泥人,也懂描丹青、解棋局,一时少了银子,他就锻造这世上最是璀璨夺目的首饰,一时无生计之忧,他便吹箫谱曲,于名山大川寻出世之逸。路遇不平,他就拔刀相助,见了疑难杂症,他也悬壶济世。”话到此处,宁琅稍事顿留,只把一双丹凤望向对方,“说来,这般完美无垢之人,竟与我也有几分渊源,他姓沈名琛,乃是天下第一阁——轻羽阁的二少爷,宁琅那来不及拜堂成亲的婚约之人,便是他的胞弟。”
      “哈哈……”那白衣忽而朗声大笑,起身望檐下萧索景致,良久方道,“我才明白,为何当世之人对你那般敬畏,竟无一人例外,今日见了,才知你确是不凡,着实当得起这天下第一聪明人的盛誉。只可惜沈家那累累虚名之下,说穿了却不过是一群打铁吆喝的手艺人,实在配不上姑娘的一番溢美之辞。”
      “先生过谦了,是宁琅不才,随口浑说罢了,还望先生莫怪。我这番死里逃生,实在承蒙先生相助,只是此刻回想,究竟是我幸,还是我命,宁琅已不能解,却又清楚干脆的欠下了沈家第二份救命之恩……”
      “姑娘言重了,沈琛生母从来于轻羽阁无名无份,虽是自幼父母兄弟兼备,却不如没有,”沈琛笑着摆了摆手,看似都不经意,却又尽是自嘲口吻,“我与沈玦,非但没有一丝情谊,反倒不如寻常路人,又怎会为他耗尽那抱定必死之心才有望侥幸得来一朵的‘雪虞花’?”
      宁琅望他,忽觉黑暗之中对方一双幽深冰瞳,似能洞穿世上万事万物,然而若要以此将他琢磨,却又全然不得半分头绪。
      彼此沉默半晌,宁琅才又开口道:“如此说来,先生或者竟是因了与晏公子有旧之故,这才出手相救的么?”
      “是,也不是,”沈琛却并不置可否,“我救你,先是因了得他所托,这并不假,可若你不是你,或者我还要再做思量。”
      “先生说的,宁琅不懂。”
      “你能懂,你只是不愿,”沈琛抬头一笑,火光映在瞳中,竟恍惚有分外明亮之态,“若我此刻手握半壁江山,我愿悉数拱手相让,只求换司徒宁琅一人,因为我知道,你会有办法还我一个天下。”
      “先生错了,如今铁藜山庄都被付之一炬,宁琅区区一个女子还算什么?”
      “那沈琛便斗胆问姑娘一句话,若说铁藜山庄风光无限那些年,姑娘笔写江湖,无时无刻不是端着、惴着,倒还有情可原,可现如今,说句不中听的话,姑娘与在下一样,不过都是一介布衣,却仍旧这么压着、忍着,却是为何?”
      “先生原是高人,将宁琅几分矫情全都看在眼里,叫宁琅好不惭愧,”宁琅低头,深感对方看世事之通透,心中顿生敬佩,“江湖事,哪怕是铁藜山庄极盛之时,司徒氏也从来无权干涉,而宁琅与祖辈先人可做的,只是留给千秋万代一个公道,好比宋将军岳飞当日含冤而死,世人未必知道他的冤屈,然后代子孙却皆知他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这,便是历史的公道。而江湖虽小,草莽乾坤,就算正史无载,咱们自己却不该忘了自己的公道,这便是江湖的规矩,宁琅打不破,也破不了,一日在世,便一日为此披肝沥胆,不敢稍有惫懒,然如今家园被毁,力所不及,宁琅自愧于祖先,因此日夜感怀,令先生见笑。”
      “不,姑娘心系千秋万代之事,沈琛感佩不已,何来见笑二字?可是姑娘忘了,此刻你手中的筹码已不再是铁藜山庄,而是宝山福郅。它不似平凉石窟,里外守卫森严全靠人力,自然有破解之法,而宝山福郅却是用了除你之外无人可解的奇门之术,只要你仍在世一天,那其中的江湖便可继续留存,这也才是铁藜山庄的真正意义所在。正如姑娘所言,世人俗语,都是虚妄,唯有历史公道,无人可抵,无人可逆。我此番救你,并不想为你与子楚挽回什么,事已至此,过去种种全难消弭,若提及所谓再续前缘,连我都不能信,自然也不会劝你。但以司徒宁琅之慧,若能为燕子楼头所用,却是件莫大的好事。”
      “先生若是有此打算,只怕要失望了,”言语至此,宁琅这才恍然,于是苦笑摇头,“宁琅出身草莽,又久居世外,对江湖厮杀之事,从来并无半分兴致,此刻又已决意退隐江湖,从此化作寻常百姓,再不与你们有一丝相干,燕子楼头成就的是江湖霸业,只怕容不下我。”
      “这可是口是心非,若你心中笃定,又为何要生这一场就要撒手人寰的重病呢?”沈琛含笑而立,却是一语戳中宁琅胸中剧痛,令她百口莫辩,“姑娘放不下肩上重担,却不愿借燕子楼头一臂之力,所为何故,沈琛其实心中明了。只是,若忘记一个人需得耗尽一世光阴,不管对谁而言,都太强人所难,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强求?若不能忘,不如不忘……”
      宁琅独坐一隅,反复默念沈琛方才那最后一句话,好似忽然释怀许多,却又不经意多了另一番踌躇难言,来回思量多时,只是无语。
      而沈琛起身,举头遥望江上,眼中竟又重现那初时深邃,“忘记二字,说来轻巧,我也曾以为自己能不费吹灰之力便做到,身为男子,有什么不能拿得起放得下,只是自负如我,却也在那寻常情事面前,溃不成军。”
      “先生是说,你曾立誓要忘,却最终得了全然不同的结果么?”
      “姑娘若是想听,沈琛便决计不敢欺瞒。”
      “但请先生知无不言。”
      其时江上一带萦罗,月如金盆,凉飚天际。宁琅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沈琛唇角便似无意勾勒出一抹自嘲的弧度,白衣临风,悠然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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