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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五章 望江亭怨(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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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琛话音刚落,手中那已精心勾勒的木雕早已循声化作碎片,而宁琅望他,方看清那眼中痴缠恋慕,早已全然不能自持。
他爱她,无论当年,抑或今日。只是那爱太过隐忍,太过悲凉,直至恐惧得连自己也不敢承认,无从倾吐。
“若我是凤姑娘,即便重提昔日那肝肠寸断,恐怕也甘愿听你吐出心中真言,唯有如此,这一生才算没虚度了,什么重生再生之说,都是自欺欺人,就算她此刻已有另一番名姓,凤冰珑也只得那一人,沈先生以为呢?”
听得宁琅这话,沈琛只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如此伤心往事,只留给我一人便罢,而你,只需记住我今日所言,”沈琛眺望远方,轻抚手中双剑,“我送你上鬼面山庄,子楚此刻,恐怕正在那里。”
宁琅无言,望头顶一轮红日将出,独凭栏,叹海山雾又将起。
济南府,浑不似南方那般烟雨疏织,四下里望去,惟见素裹寂寂,夜雪初积。
鬼面山庄虽是老样子,此刻却多了十分冷清,先时那些湖光山色,到此刻都已如繁华落尽,竟大有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般凄凉面貌。
宁琅甫一入庄,便见大片青白雪面,于艳阳之下粼粼反光,令人只觉双眼刺痛,不能直视。于是微阖了眉目去看,那白玉曲桥之上,一大一小两袭红色猩毡正蹒跚而行,走得近了,才看出是母女两个,年长的云髻峨峨、修眉联娟,都是从不曾见的温柔美好,而年幼的明眸善睐、丹唇皓齿,竟与母亲有着十分相似,此刻脸颊都被冻得通红,双手扶住母亲,向着宁琅走来,步伐甚为细碎,行动也较常人迟缓,宁琅留心去看,才道那女子竟是盲的不假。
宁琅心知是谁,于是上前见了礼,不由叹道:“还是三年前我来贵庄,与夫人曾有一面之缘,其时已是惊为天人,如今见了,竟不想更胜当年。”
而女子只是一笑,叹一句“朱颜哪有年年好,是姑娘謬赞了……”,便不动声色将三分失意收于眼底,引着向厅里而去。
宁琅却看在眼里,明白她在等着一个人,他今日该来,却没有来。
偏厅之中,江儿与宁琅喝茶,不过多时,已有人奉上药来,宁琅接过递给江儿,看她一饮而尽,便又递过案上一块蜜仁糕给她解苦,江儿略有惊异,便接了过去,颔首一笑。
“司徒姑娘实在是个细致入微之人,若是头几年我们相识了,定要与你做个姊妹。”
“夫人这话说得凄凉,今时往日,其实在宁琅眼里并无任何不同,变换的从来只是人的心境。”
“姑娘说的不错,但就是这番心境,令人不能左右,唯有随之悲喜。”
宁琅低头一笑,不置可否,因瞧她行动不甚熟捻,沈琛又从未曾提她双眼有疾,便问道:“夫人这雪盲症,可是今年冬天才患上的?”
“姑娘聪明,”柯夫人又是一笑,却是眼见着目光黯淡了几分,“说来竟是江儿没出息,今年冬天头一场大雪下过之后,我因贪恋这隆冬胜景,一人独坐于亭中赏景喝茶,入夜之后便再也看不见了,多亏沈先生医术高明,一副方子吃了月余,如今已能隐隐望见模糊人影。”
“宁琅从来是个鲁莽心直的人,今日若开罪了夫人,还望夫人莫怪,”宁琅一叹,饮了一口好茶,“鬼面山庄从来豪爽,这桌上十几样果点,口味不一而足,我只随便拈了一块给你,夫人还没送入口中,怎地就知道我拿的是解苦的蜜糕?”
江儿一愣,随之也就自嘲开来:“姑娘好眼力,不错,这病确是江儿杜撰,都只是骗人骗己的小把戏,叫姑娘见笑了。”
“想必夫人早已收回了旧时记忆?”
江儿并不回应,只是望着宁琅,忽而将那些散落目光凝回一处,霎时令宁琅胸中一震。那目光虽柔柔,却又好似利刃,竟叫人即便只是寻常望着,便觉其中藏了万般深情,似海深邃。此刻她并不介怀,只笑摇了摇头,拉住宁琅右手,叹道:“若你是我家相公,见到我这双眼睛唯有在看另一人时才有这般专注痴慕,你会不会弃我而去?”
宁琅沉默望她许久,才终于明白即便有人能够令她这样全心全意的望着,哪怕一个蹙眉、一次浅笑都能令她随之悲喜,而她真心要留的却从来并不是那一个。
“什么前尘往事,江儿并不知道,在我脑中,仅存的只有与相公在鬼面山庄的那些日子,与人嬉笑怒骂,人生五味唯独缺了悲凉二字。然而尽管如此,在初遇沈先生那一刻,我却依旧能够笃定不移,前世种种,都只与他一人相关。去年隆冬,我曾生了一场大病,相公重金请了他来为我切脉,那一刻他指尖冰凉纹路划过我微弱脉搏,即便只是如此,我也能觉察到那恍如隔世的温柔熟悉,直至今日仍旧刻骨铭心。他为何并不认我,我都明白,只消见了我这一身荣华,与膝下一双儿女……”江儿话至此处,已是几番哽咽,“我深知这一世是我辜负了他,但江儿已为人妻,为人母,此生此世,与他只得缘尽于此,别无他法。因此这才装作看不见,以求不叫相公知道,守住今日这得来不易的四口之家……”
“听夫人一席话,柯庄主为何要走,我已明白。”宁琅反握江儿双手,叹一声今日种种,只怪万般离人皆有情。
而所谓背叛远离,却原来,不过都是为了成全。
夜色低垂,头上一轮银蟾,宁琅独坐檐下,远眺天际那一抹将收未收的浓墨青凉。
身后冷不防有人推上宁琅轮椅扶手,不消回头,那气息已是穿透风雪铺天盖地而来,令她瞬时咬住下唇,心却止不住漏跳几拍。
“我二哥对你说的那些,尽可当作从未听过。白天我已命人前往绍兴送信,想必莜夜他们不出几日就会来接你回去。”
听他如是说道,那声音依稀冰凉美好,与记忆之中并无任何不同。这才明白,原来记忆也并非是终会消逝的东西,若有人不愿忘记,便真的不会忘记。
“你几时走?”并不回头,她只如此开口。
“就是此刻吧,”他一笑,“晚了怕来不及制止那一场生死相搏。”
“子楚……”听她声音温柔婉转,那其中深意几乎令他站立不稳,别后多少日夜,他以为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听她如此唤他,而此刻耳畔余音绕梁尚未散去,才知自己竟是真的听见,一瞬间已是情难自制,于是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去,抚上她如雪素颜。
“我听着,你说。”
这般江湖,究竟是从何时起如此叫人不能敞快,都说这个所在只是如何快意恩仇、笑傲天际,若人人都如传说里照自己心意去活着,如今又怎会是这番情境?
绿水无忧,因风皱面;青山不老,为雪白头。
哪怕唯有此刻,她已再不愿去顾忌那些恩怨道义。
“子楚,一别多年,你不会知道,我有多想你……”
那一刻,他望着她璀璨双瞳,几乎并未等她落下话音,已捧起她冰凉脸庞,吻了下去。宁琅攥住裙角,眼泪滚烫滴落脸颊,他的手、他的唇都令她感觉灼烧一般疼痛,绵长炙烈的几乎窒息,忽然,他放开她,起身大步离开,决绝得没有半分迟疑。
“等我回来……”
而她并未回应,只是望他背影,直至没入无声黑暗,再也不见。
三日之后,九江来人回报,柯绍棠死于沈琛剑下,其时脸上一派欣然,像是此生终于了无遗憾。
晏楦并不是没有将他二人心结拆开,只是凤冰珑只得那一人,无论柯绍棠还是沈琛,唯有其一者死,才能成全那另外一个。而那一场君子之约,无论孰生孰死,余者都将是冰珑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柯绍棠临终之前最后一句话,却是自言自语般念着:“冰珑,冰珑,原来这名字竟有如此美好……”
当晚月色没入浮云,天上不见一丝星斗,鬼面山庄忽有刺客现身,掳走柯绍棠与凤冰珑六岁大的长子绕轩,听庄内打着火把却已不及救人的家丁说,看身形,约莫是个女子。
是谁又忘了,那甘愿抛弃一切富贵浮云与柯绍棠避走世外的女子,难道凭的就不是一颗拼此一生非君不待的决绝真心?
听闻柯绍棠死去的那一刻,那女子因悲伤太过致使胎死腹中,对于冰珑,她如何能够不恨?此番掠走的孩子,注定已是凶多吉少。
冰珑一人闭于房中,整整四天三夜不食不眠。
直至第四日夜半,一人敲上她的房门。那节奏颇有律动,听上去格外平和,冰珑听出是谁,迟疑半晌,终是起身将门打开,却见沈琛怀中抱着毫发无伤的男孩,自己早已一身重伤,沿路尽成一条血泊,见了她只是一笑,便一头倒在她怀中,不省人事。
宁琅为他开了方子,由冰珑悉心照顾,直到风回小院庭芜绿,转眼又到初春。
是谁又能说清,如今已是谁又亏欠了谁?
五月樱花盛放,微风轻起,霎时抖落漫天漫地一场芬芳扑鼻的五月落雪。
那是一处名曰“香林花雨”的所在,地处苏州与绍兴中途,其中大片花树,春来赏樱,秋时品桂,夏有芙蓉并蒂结子,冬生白梅如雪纷乱,一年四季香飘百里之外,从无间断。清风过处,花落似雨。而晏楦命人于此处仿铁藜山庄修建一座别苑,名唤“碎蛟阁”,修葺完成已有两年多余,却自始至终无一人踏入半步,直至此刻,才终于得以一偿所愿。
烛明香暗画楼深,但月夜、常啼杜宇。
此刻他与宁琅就在这树下小坐,案上温着一壶庐山云雾,花雨纷纭之时,一半落在发际,一半浮在杯中,而晏楦执起宁琅乌黑发丝,与幕中星子相映生辉。
“我帮你梳。”那声音柔柔,令人沉醉,轻握木梳的手指温暖纤长,总令人止不住想要触碰。
宁琅回头望他,却见那人神色之中竟有几分隐忍,好似缅怀昔日那垂地长发,于是淡淡一笑,“不知为何,再也长不出那么长,总是到了齐腰处,自己就断了。”
晏楦闻言,手指倏地僵住,许久才缓缓俯下身去环抱住她,将脸孔深深埋入宁琅颈窝,吻上她冰凉肌肤。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么的懦弱,我不敢承认我有多么在乎你,我不想叫任何人知道我的弱点。每一次我离开你,都在恐惧是否这一次就再也回不来,或者你是否再也不等我,宁琅,为何世间这么大,却没一处能叫人安心?”
宁琅听得哽咽,只得握住他手,“我俩当初十年之约,如今还能作数么?”
“当初虽然你磕碎了我送的玉连环,我却从未有一刻忘记你我昔日誓约。等到那天,我们就一起离开这里,从此再不管江湖纷争,只做一对寻常夫妻去。”
宁琅听了,虽觉凄楚,却仍一笑,便偏过头去回应他绵长亲吻。
他的气息,他的温度,他在她肌肤之上如同舞蹈般的流连不舍,都让理智与那青白月光一道,缓缓隐没在那光明之后,再也无迹可寻。
次日清晨,天色仅现三分鱼肚白光,晏楦系上手腕最后一条丝带,低头凝视宁琅安稳睡颜,胸中一时竟觉安定无虞,而这感觉自他失去故土踏入江湖那一刻起,便再也没有出现过。此刻他才终于明白,原来这份宁静,除却她一人,已再无人能够给予。一时心头涌上无限柔情,便又低头去吻她脸颊,附在她耳畔低声道:“等我回来。”
他蹙起眉心,虽然明知每一次离开,都要耗尽全身力气,却又深知他不能不走。于是长舒一口气,决然起身,推门踏出。而宁琅依旧轻阖眉目,并无一丝声响,平静素颜之上,唯有眉心一点,似是一碰就要晕开一片涟漪。
走出厅阁之外九曲回廊,却用余光瞥见廊下一袭黑衣正自倚剑而立,晏楦警惕,不动声色握住手中剑柄,并于右手凝神贯力。而那来人抬起头来,眼中七分凛冽三分悲切,与薄薄嘴角隐忍弧度,都已悉数落入晏楦眼底。
“莜夜……”晏楦蹙眉,此刻夜、舞二人明明都应身在鬼面山庄,而非这里。
“晏楼主,这几年来,你的事情咱们铁藜山庄从不过问,非但无暇,也从来无此必要。只是此刻,你既知我家主子根本无力自保,还硬要将她拖入江湖,究竟于心何忍?你身为燕子楼头第一位当家主事之人,如今早已声名在外,若有人要对我主子不利以此要挟,你可有万全之策?”莜夜并不客套,语气冷冷,吐气恰似寒冰。
“碎蛟阁方圆百里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尽是我燕子楼头死忠之士,宁琅的安危,我自当拼上身家性命,也决计不会叫人伤她分毫。”
“若是如此,怎却无人拦得住我?”
晏楦愣住,一时方觉无言以对,莜夜却又踏上一步,气势逼人,“先前有人意欲加害我主子,与你们燕子楼头便脱不了干系,此刻主子的安危,也不劳你们费心,自有我与善舞,你只消答我一件事,是否今生今世决意与她长相厮守,是生是死决不负她?”
“我对宁琅,并不需要对任何旁人承诺一二,只是既然是你,我也没有什么还要隐瞒,”晏楦抬头一笑,迎上莜夜冰瞳,那目光之中决绝坚毅,全无半分迟疑,“生,我陪她一起生,死,我陪她一起死。”
“晏楼主不是为了宝山福郅而来?”莜夜侧目,虽是质问,此刻却已露了满眼哀伤。而晏楦却是冷笑一声,回答得字字清晰:
“——永不相问。”
“如此足矣,晏公子尽可放心离去。”莜夜闻言,眉心终于松动,侧身放行,方知自己已不知站了多久,只一转身便霎时抖落一肩乱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