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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春满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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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玄泽料理好一切,回到雍王府已是戌时。
方才在马车上,他便觉头晕胸闷,中宫绞痛,喉间更是止不住地涌上阵阵腥甜,“无可解”似是又有发作的迹象。
他已服了用以抑制病症的药丸,如今却仍是脚步虚浮,气短心悸。
堪堪阖上门后,屋内忽然传来一声闷响,萧玄泽尚未来得及出声,整个人就已经气力不支,颓然倒在了地上。
付影回来时,雍王的房内已吹了灯。
青年一身玄色劲服踏着夜色而来,最后抱着剑,静默地倚在对方的门外。那张常年冷若冰霜的脸上,竟难得地浮现抹淡淡的笑意。
狗皇帝已死,大仇得报,曾枉死的付府亡魂,终得告慰。他……也可以随兄长一同回旻都了。
只是,如今付影多了一份羁绊,还有一人他久难割舍。
那次雷雨夜,萧玄泽旧疾复发,高热不退,他彻夜守候,昏沉间听见那人呓语,字字句句,清晰尤甚。
“阿影……别走。”
垂眸间猛然回神,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扣上了他的掌心,指尖无意相碰,猛地烫入心间,他仓皇抽手,却瞥见那人眼角一滴清泪。
“阿影,我只有你了。”
那一刻,他心头剧震,热得发烫。
此后,心绪难言,便不敢再有半分逾矩。
直至那日。
自己奉命刺杀宸帝心腹,归来时满身是伤,萧玄泽罕见地失了从容,摔了药碗厉声呵斥:“你若死了,本王的大计岂不成了笑话?”
他垂首不语,指尖的血不断淌下,滴滴点点敲在心上。
好半晌,两人都没在说话,殿中唯余沉郁压身,逼得人无端发怵。
付影正欲领罚,那人忽然靠近,用巾帕缓缓拭去他面上的血渍,那上好的药膏也放到了他的掌心,随后嗓音忽软:“阿影,我只有你了。”
他抬眸,撞见萧玄泽眼底翻涌的痛楚,似寒冰裂开一道炽热的缝隙,“王爷,你……”
“待会儿莫达会去为你诊伤,回去记得好好上药。”
还未来及多问,那人却忽地背过了身,再不见方才半分异样。
分明近在咫尺,却骤然隔了山水万里,冰冷难触。
他只得领命退下,却未直接离开,一如往日,默然抱剑守于阴影中。
这点伤,对他来说不足挂齿,目光便开始不自觉描摹那道清瘦背影。
烛泪迸落,那人披着红衣立于烛下批阅密信,却忽地猛然咳血,顷刻染透奏章,整个人摇摇欲坠。
付影再难克制,迎上去扶住了人,大胆夺过墨笔代写,“王爷您的寒症又犯了,属下僭越。”
指尖相触,萧玄泽似是无奈轻叹,“阿影的胆子愈发大了,本王的话也不听了么?说让你回去好好养伤,你……”
听他这般说了,付影笔下一顿,只恐他待会儿又被自己气着,便想着领罪离开。
只是还未待他有所动作,冰凉的掌心忽地贴上了自己发烫的手背,旋即听得那人轻笑:“阿影的字,倒比本王更遒劲。”
付影耳尖泛红,却未缩手。
不过杀伐果决的暗卫,连握剑都不曾抖过,此刻却颤得写歪了字。
“无妨。”萧玄泽倚在付肩头低笑,气息拂过他的颈侧,“这样……甚好。”
他顾不得觉察端倪,只觉笔下的墨今日好似生了花,于宣纸上开出别样的绝伦,化作淌在心间的热。
甚至盖过了旁侧人摇摇欲坠的身姿。
原是方才贸然动怒,气血翻涌,早已神思不清。
“阿影,别走……”
“我只有你了……”
两句迷蒙不清的呢喃落下,那人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往他身侧倒下。
接住萧玄泽的一刹那,付影才发觉这人起了高热,早已辨不得今夕何夕,是真是幻。
也难怪,方才一时判若两人。
只执拗地拽着他的衣摆,嘴里辗转反复的始终不过这两句话。
哪怕最后彻底昏厥,字句飘散,这九个字,同昔年那次雷雨夜渐而重合,仍旧在他的耳畔宛若春雷惊响。
他知,那人同他相伴数载,至此也不过主仆之谊。如今在糜烂的暗沼里,开出了血色的花。
可他,却是彻底寸步难行。
摘不得,碰不到。
修竹婆娑,墨影交错,思绪渐渐清明。
对主上生了不该有的龌龊心思,以下犯上,本就触了暗卫大禁,更遑论是雍王这般惊才绝绝,笑里藏刀之人。
他这心思若被正主觉察,无异于玩火自焚。
刀剑血海付影都漟过,无数次,半只脚踏进鬼门关,他都爬了回来。
支撑他的,除了滔天的仇恨,余下的便是那一袭飒然灼目的红衣了。
死,付影是不怕的。
但他怕的是,那人从此一脚把他踹得远远的,让他再也见不到。
萧玄泽何许人也,此间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付影望着院中隐隐绰绰的竹影,嘴角的笑意已然消失不见,他轻声叹了口气,垂下了浓密的眉,一双深邃的星眸里覆满怅然。
骤然间,一丝淡淡的血腥气让他猛然回神。忧心房内人,他没再多想,推门而入。
只见——
地上赫然躺着个人!
付影瞳孔骤然一缩,当即挥手燃起了烛火。
萧玄泽无知无觉地倒在地上,青丝凌乱,红唇染血。远远望去,恰似红梅欲临凋败。
“王爷!”他旋即收剑入鞘,脸色猛然一白,后背已是冷汗涔涔,三步并作两步将人打横抱起轻放置榻上。
“王爷……”付影替人将嘴角的血迹擦去,双手控制不住地发着抖,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执起那人素白的手腕,探上脉。
“脉象虚浮,盖是寒气入体……”
接连几次,皆是如此。
付影蹙着的眉头愈发紧了,红着眼欲起身传信将东厢的神医莫达唤来,浑然不觉自己眼尾洇出的泪。
怎料,还没等他站稳,榻上的人就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抬手猛地拉住了他。
“阿影……”
萧玄泽方才恢复了些精力,这会儿,力气倒是不小。
付影一时不防,被人拉得身子往前栽去,最后实实地落入了那人的怀抱中,萧玄泽虚弱地抬起了手,眼尾洇着病态的红,笑着拭去他的泪,“哭什么?我赢了父皇,赢了他强加的命数……”
付影心忧压着身下那如瓷玉般脆弱的人,撑起身子就打算起来,却被那人又是一带,又贴回他的胸膛上。
“王……”还不等他再度言语,对方修长的手指已经轻抚上了他的面颊,带着点点寒凉,勾起酥麻,引人颤栗。
付影死死咬着唇瓣,极力克制。
头顶却忽然传来一阵轻笑,萧玄泽的手指也点上了他的唇,缓缓摩挲着将那见了齿痕的唇瓣解救出来。
“阿影,你唤本王什么?”红衣美人忽然凑近了些,望着付影,一双凤眸深邃又炙热,清幽的芙蕖香裹着淡淡的药草气,无端让人深溺。
“王……王爷。”付影愣怔地望着眼前面容俊美的人,呆呆地唤了唤。
彼此心底埋葬的情愫,冥冥欲出。
“错了。”萧玄泽低声说了句,下一瞬,微凉的唇便吻上了付影的眉心处,那道不甚明显的伤疤上,温柔且缱绻:“我还是更喜阿影唤我的字。”
世人谓之生离死别,常言长痛不如短痛。昔日,萧玄泽亦是这般想的,可真到了如今地步,他开始后悔了。
而今彼此大仇得报,再无需过多顾虑,他也不愿把这份心意死守着带到棺椁里。
自己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想要眼前这人,永远记住自己。
烛火摇曳时,萧玄泽的吻缓缓贴上了对方的唇,气息虚弱却灼热:“阿影,你可愿陪我疯一场?”
自此,落下的第一个吻,连同字字句句,尽数坠在付影心上,震颤如雷。
原是,明月如我心。
一番情谊,也从非枉然。
何其有幸。
衣衫委地,他颤抖着解开那袭红衣,却触到满手寒凉。萧玄泽体内的内力若冰锥般游走,连情动时的喘息都渗着血腥。
付影发狠般咬上那人的唇,咸涩的泪浸透交缠的青丝,“碧落黄泉,我都陪你。”
“啪嗒啪嗒……”几滴泪水随之打在了萧玄泽的脸上,带着温存的热意。
“子……子鸿。”付影慌乱地帮对方擦去了自己落下的眼泪,喃喃轻唤。
全然失了平日里深敛自持的气度。
案台上的灯花正落,烛火骤然一曳,堪堪熄灭,床上的纱帐也随之落下。
两人的位置顷刻颠倒,萧玄泽肩侧落下的青丝同身下那人紧紧缠绕,不分不离。
他附身吻去了对方眼角的湿润,唇瓣沿着滚烫的面颊,一路向下描摹,去寻那一处温软,贴上后,两人便热烈纠缠着。
“阿影……”
“子……子鸿……”
衣衫腰封凌乱散落,人影幢幢,床幔上坠着的流苏也颤颤摇晃,隐隐似有水声潺潺。
“阿影,还疼不疼?”期间,萧玄泽碰了碰付影后腰处那道趋于虚无的疤痕,指尖微颤。
“子鸿……不疼了……”付影被身上人拨弄得意乱情迷,鼻间沁满了芙蕖香,心里便愈发想分出些神思去细想。
他分明不曾和萧玄泽提及自己那时受过伤,那处浅淡的痕迹也微不可察。黑暗里,对方是如何知晓那道曾经的伤。
难道,那夜不是梦……
他后腰那道疤,是昔日替萧玄泽挡毒箭所留。
彼时伤口溃烂见骨,他仍死死攥住萧玄泽衣袖,“主子……快走……”
只朦胧间看到那人却没走,屏退众人,亲手替他剜去腐肉,他也渐渐失了意识。
烛火摇曳间,恍惚只觉冰凉的指尖抚过他紧绷的脊背,低声喟叹,“逞什么能?”
或是过了许久,药效渐起,他在剧痛中惊醒,却见萧玄泽苍白着脸倚在榻边,掌心还沾着他的血。
垂眸不语,好似神伤。
他当时神思尚未清明,只不忍他悲凄,下意识便牵扣住他沾了血的掌心,声线发颤,“王爷若遇险,属下仍会挡。”
萧玄泽半晌都没甩开,忽地用另一只手捏住他下颌,迫他抬头,“我要的从不是暗卫。”
冰凉的指尖擦过他眼尾,“我要你活。”
芙蕖香骤然盈面,旋即一片温热贴上了他的唇,以吻封缄。
那双病气缠绕却凌厉非常的凤眸,如今却多了自己从未想过的滚烫情谊。
彼时,他多想问那人是否对他有意,可殿内的异香愈发浓了起来,神思便也越发恍惝,眸光渐渐散乱,再由不得自己。
终究无果,带着不甘沉沉昏睡过去。
次日天光熹微,便是莫达拿着药膏,扣开自己的房门,毫不客气地进门邀功,“也不枉我守了你整整一宿,你该如何报答我?”
丝毫不见夜里来人的半分影子,就好似从头到尾都是自己痴心妄想,走火入魔做了一场梦。
醒了,那人依旧是淡漠难测的王爷,而他也还是那把他从尸山血海里捡回来的剑。
怎能僭越。
只是此后许多回,夜里他一身是伤地回来,第二日身上都会被上了药,细致地包扎好。
整个过程,他毫无察觉。
只在梦里,屡次闻到那夜的异香。次日清醒时,也只来得及捕捉到一缕浅淡的芙蕖香。
而那时,莫达又会熟稔地扣门进来同他打趣。
他并非没有怀疑过,只是那人的如常疏远,让他不敢奢想。
从此,只作黄粱一场。
“子鸿。”如今,他便想问个明白,“你是不是……”
“……呃”
来时凶猛非凡,终究难抵力不从心。
还未等他来得及发问,萧玄泽忽地起了高热,脱力般地昏在了他的肩头。
“子鸿!”见此他魂都失掉大半,半夜把莫达从床上拽了过来。
“……”
“脉象虚浮,寒气入体……”莫达捋了捋白须,第三次诊出这么个结果。
“你——”话还未说完,只感一阵寒意袭面,下一瞬,一柄长剑就抵在他的脖子上。
付影正蹙着眉头死死地盯着他,一双眸子里冷意翻腾,分明还夹杂着些许逼人的杀意,脸色更是阴沉凝重。
“冷静,冷静……”莫达用指尖拨了拨剑尖,忙赔上一脸笑。
“咚。”付影却忽地把手里的小瓷瓶扔到了他的脚边,发出一声脆响。
里面装着的,正是萧玄泽随身携带,经莫达之手配出来的药丸。
“马钱子,关白附,川乌……”付影缓缓逼近,持剑的力度不由加大,沉声道:“王爷的寒症竟需这几味毒药材?”
剑锋刺得深了,莫达的脖颈处也见了红。
他脸上的笑终归是没拉住,缓缓摇了摇头。
方才他已经探出雍王的脉象——
浮数之极,至数不清,微弱不应指,死脉也。
再瞒下去,也毫无意义了。
“无可解无可解,无药可解……”见付影持剑的手一松,莫达轻而易举把剑拨开了,侃然正色:“唯有以毒攻毒,加以压制,延命续寿。”
“什……什么?!”长剑遽然坠地。
付影撑着床沿才堪堪站稳,双眼登时变得猩红,心痛之意骤然翻涌,摧枯拉朽。
他自然知晓“无可解”这副毒药,阴损歹毒,摧人心智。且——
身中者,命定不过而立。
如此境地,莫达顺势把萧玄泽回回给他上药的事,也尽数告知了他。
“王爷有意瞒你,这番心思,想你理应明白。”言罢,他以长者的姿态拍了拍付影的肩膀,欲起身出去煎药,忍不住摇头:“寒来暑往,华不再扬,好好怜取眼前人啊……”
“子鸿……”付影的眼早已红得彻底,踉跄跌坐在榻边,握住了那只垂在榻边冰冷的手。
一颗心,如坠寒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