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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若初见 ...

  •   翌日迟暮。

      榻上的人羽睫微颤,恍惚地睁开了眼,付影满是忧急的神色便兀然闯入萧玄泽的视野。

      “王爷……”对方复又握住了他的手,声音嘶哑不堪,没了半分往日沉稳的气度。

      付影眼底泛着淤青,双眸通红不已,想来,这人又守了他一夜。

      “咳咳……”萧玄泽本欲想打趣他几句,还未言语,喉间便涌上股剧烈的痒意,忍不住抵唇咳了起来。

      见此,付影慌了手脚忙替他顺气。

      萧玄泽努力扯了扯嘴角,开口安抚,声音却虚浮无力:“昨日染了风寒,阿影不必忧心,我……”

      无意瞥见房内的莫达今日动作有些心不在焉,对上自己的视线,莫名还有些躲闪,付影更是眼眶愈发红了起来,似要落泪。

      萧玄泽低低地咳了声,止了话头,心虚般地垂下了眸子:“阿影,你都知道了啊。”

      “……”付影没接话,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

      “在下告退。”莫达自觉离开,合上了门。

      两人相对无言。

      “阿影,我……”

      “子鸿,院中的梨花开了。”付影忽地打断了萧玄泽的话,取来件红色的大氅替他披上,轻声笑道,语气极尽温柔:“我扶你出去看看。”

      是了,他最爱梨花。

      有意掠去的话头,所谓缘由本无需再过深究。

      推开门。

      馀香入衣,阶前落雪。

      两人并坐庭前,共赏枝头梨花白。

      萧玄泽神思愈发惝恍,迷离不清地轻声话起从前。

      “阿影,我记得当时把你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时候,也是这么个梨花压枝的日子……”

      “嗯,我记得。”付影应着他,极力地笑着,“你还给了我一串糖葫芦,很甜。”

      “糖葫芦……”萧玄泽恍然一愣,抬眸征征地望着枝上几朵飘摇欲坠的梨花,思绪渐而飘散,“一梦多少载春秋啊……”

      昔年梨花落雪,尸骸堆中一双眼迸出淬毒的恨意,刺透了萧玄泽淡漠的眸光。

      少年付影浑身是伤,肋骨寸断,却仍攥着半截断剑不肯松手,仿佛要与这吃人世道同归于尽。

      忽然,一双锦靴踏入血泊,混杂着血腥味的梨香中骤然多了几分药材的清苦。

      “想活,就跟本王走。”

      付影木然抬头,只见裹着赤色狐氅的男子立于尸山前,面容苍白如纸,一双凤眸却似淬了寒星的刃。

      彼时摧枯拉朽的痛恍然盖过了滔天的恨,付影不觉失了神智,自然再听不得只言片语,只觉来人亦是来看他满门的笑话。

      看啊,这便是是他付氏代代忠的君,守的道!

      那双满是恨意的眼渐渐垂了,梨花飘散里他的肩也低了下去。

      满门既诛,怎堪苟活。

      命,不由人,报仇无门。倒不如死了。

      一行泪滑落,付影终究还是低了头,余下满心死志。

      梨白堆上发间,他提起断剑就欲自戕。

      “真是无趣。”还未待他有所动作,狐氅骤然扫过他的脸颊,“用这把破剑可杀不了人。”

      那人缓缓靠近,嘴角扬起一抹漠然的笑,指尖轻弹,一粒药丸滚入付影染血的掌心,“既然这么想死,那这毒药也算成全。”

      付影不作他想,见此夺过就吞咽了下去,只一刹那,喉间灼痛如吞火炭,可四肢百骸竟渐渐回温。

      这原是续命的良药。

      他怔然望向了来人,那人却俯身朝自己伸出了手,眉眼仍旧如霜,声音却温和似春水,“做我萧玄泽的剑,我帮你报仇。”

      萧玄泽伸手的刹那,袖口滑落一串糖葫芦,被他稳稳接住。那是来时的皇弟硬塞给他的,便也带了过来。

      这会儿,他便下意识把它塞到了付影手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强硬,“这是给你的第一份酬劳。”

      见人还怔怔地愣在原地,满是鲜血的手里拿着串糖葫芦竟有些无措,呆呆傻傻的。萧玄泽被他这般模样逗到了,嘴角不禁扬起了几分,苍白如雪的指尖揩去了他眼角的血痕。

      “走罢,你的兄长甚是念你。”

      “兄长……”

      “兄长还活着?!”付影几息才恍然回神,眼里尽是燎原的生意。他踉跄起身,望向那道红衣背影,破碎的梨花血海中渐渐烙下一串孤绝的脚印。

      糖葫芦还握在手中,鲜红的山楂裹着晶莹糖衣,在梨花飘雪的天地间刺目至极,付影望着它几息,混着满脸污浊的泪咬下了一颗。

      此生,这是他尝过最苦的甜。

      萧玄泽觉察身后的人跟了上来,步子便也快慢了些。

      只那第一眼,他垂眸扫过少年染血的指节时,眼底便生了一丝悲悯。

      那双眼中的恨意,与他昔年受辱磋磨的眸光何其相似。他救付影,何尝不是因为在对方身上窥见自己的影子。

      同样被命运碾碎,却仍倔强求生的魂魄。

      这份恨,不该就此消磨。

      这个人,该带着这份恨,决绝地活下去。

      活给那尊贵皇权和悠悠天命看。

      梨花飘摇不歇,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渐而远去,再也不见。

      从此,他雍王府多了一把最锋利的剑。

      庭院梨花开至荼蘼,萧玄泽倚在付影肩头,絮絮说着旧事,神思竟渐而变得清明起来。

      “看到你那双眼睛里汹涌的杀意和滔天的恨,我就在想……”他压下喉间上窜的腥甜,停了一瞬,继续道:“一定要把你锻成,属于我的那一把最锋利的剑。”

      还不等付影回应,萧玄泽忽地轻笑了声。

      “却不想,那个不苟言笑,拒人千里之外的少年,心思倒细腻的很……”

      杳霭流玉,一朝恍如昨日。

      每年生辰夜,萧玄泽案头总会无声无息多出一碗热气蒸腾的长寿面。

      素白的面条卧在清汤里,缀着几粒葱花,底下藏着一颗完整的溏心蛋。

      那是付影故乡的习俗,寓意添福添寿,安康美满。

      “莫达。”萧玄泽舀起一勺汤,嘴角微不可察地翘起,他知那人就在门外,便有意同旁侧的人言说,“今日这面,太咸了。”

      窗外竹影轻晃,付影抱剑倚在廊下,耳尖泛红,闻言心里多了几分焦灼。

      他分明记得自己尝过三遍,咸淡应当正好……

      出神之际,无意打翻了脚边的花盆。正思索如何行事,便听见里头萧玄泽的轻唤。

      “王爷。”

      付影进来便不敢望他,只垂眸看着地上,作礼的手也迟迟不敢放。

      好半晌,对方都没再出声,付影只觉此间逼仄,几度欲逃。

      “王爷,属下……”

      还未待说完,便只听得汤勺掷入碗中,脆声盈耳,显然那扔勺的主人是带了几分怒意的。

      付影下意识就想着去领罚,结果步子还未迈开,便被那人狠狠地拽了过去,若是他底盘不稳,下一瞬怕是要跌进对方的怀中。

      “手怎么烫成这个样子?”萧玄泽带着质问的话迎头赶上,砸得付影一时无措。

      只是几个小小的燎泡而已,他为何如此动怒?

      付影不解,此时也无法再做多想。

      好在,他的情绪从不外显,想来对方也难察觉异处。

      “怪属下太过笨拙,今日帮莫神医在厨房打下手时,不慎被烫到的。”

      其实不然,实则是他前阵子手臂的伤还未大好,行动多有不便,却还是要执拗地为萧玄泽做上一碗长寿面。他笨拙地揉面、熬汤,手背也被烫出水泡,誓要固执地将长寿面摆上案头。

      一如从前那般。

      缘而不过多年前,偶然听得他梦呓,所求的也不过一碗长寿面。但能为他纯粹地做上一碗长寿面的人,早已不在了。

      这世间,他何尝又不是伶仃一身,半生挫难。

      他的脆弱,自己有幸窥见。

      若不是萧玄泽,他付影早就带着一身悔意下了黄泉,怎会有如今的他,更遑论报仇雪恨之说。

      他想为那人做的事太多了,这便算作一件。

      他强压下心绪,直直对上了那双带着凌厉的眸子,“莫神医一片衷心,每年生辰都会为您亲自做上一碗长寿面,王爷您……”

      “原是这样。”不待他把话说完,萧玄泽就已接过莫达递来的药膏,动作轻柔地涂上了他的手背。

      药膏里裹杂着指尖的凉意,付影下意识就要把手缩回去,却被那人死死攥住,“你不说,本王还当往年的面都是你做的。”

      “自然不是。”他想没想就直接作否,耳尖却愈发红了。

      却不想,一切早已被对方看了个彻底。

      只不道破。

      “本王自然信你。”药上完了,萧玄泽却没打算松手,语气倒轻快了不少,“手臂的伤好得如何了?可有好好上药?”

      边说着,他便要动手查验一番。

      付影不知自己的耳尖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只觉脸上莫名发热,便慌忙抽出了手,“王爷,属下的手臂好得差不多了,先行告退。”

      说罢,人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萧玄泽忽地轻笑了声,垂眸缓缓摩挲着指尖的余温,“莫达,迷香没有了。”

      “王爷,您要帮他上药直接说不就好了?何苦这般偷摸?夜里更深露重,您的身体受不得……”莫达扶额,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用一记眼刀堵了回去。

      “……”

      “行行行,属下遵命。”见此,他也不愿多劝,作了礼便退下了,嘴里却嘀咕个不停,“一两个的,尽行些打隐语之事……”

      脚步声渐远,烛火明灭,萧玄泽站在殿前,一张脸上白得没有血色,仍在浅浅笑着,继而抬手将桌上那碗还存余温的长寿面重新端了起来,缓缓尝尽。

      到最后,眼尾也被温得发热。

      这些年来,替他奔走卖命本就劳苦,那人却还要执拗地在泥泞暗夜里为他渡出一片暖。

      心非草木,自己又怎会不知。

      付影成为暗卫后,总在子夜悄然立于自己寝殿檐角。

      一次雷雨夜,他的旧疾发作,咳喘声撕心裂肺,只来得及依稀间望见付影破窗而入,便是眼前发黑,几度要失了意识。

      好在,那次自己也未摔在冷硬的地砖上,便是被来人搀扶着躺上了榻。

      掌心贴上后背时,一只微凉的手也如往常般扣上了自己的掌心。他的意识尚存,但难有气力睁眼。那人便当自己又昏了过去,渡入内力的掌心颤抖得不像话。

      平日里内敛自持,素来闭口不言的人,那夜唤了他无数次,到后来还胆大包天地叫起了他的字。

      只是越听着,越是难过至极,尾音都似带了哭腔,像是在求着他,想把人从阎罗殿拉回来般。

      阿影,你的心跳还是这般吵,闹得本王睡不着。

      他多想和那人打趣调笑,只是神思愈发混沌,连指尖都难动半分,便是渐而彻底坠入黑暗。

      再次清醒,天光大亮。

      身侧已不见来人,只是榻边多了一滩不甚明显的血迹,指尖触上仍有余温。

      想来,这人自己受了伤却丝毫不顾,强捱着在这里守了一宿。

      “傻子。”

      喉间忽地漫上一阵痒意,他以手掩唇咳了起来,鲜血顺着指缝汩汩流下。

      这件事,他只得佯装不知,无奈唤去莫达给付影诊伤送药。

      掌心温热尚存,他将它贴上了心口,缓缓闭上了眼,“你的血是烫的……真好。”

      报恩也好,羁绊也罢,只是这缱绻纠缠,怕是难言得清。

      “子鸿……”

      身侧人低声轻唤,眉目上随之贴上了一片温软,萧玄泽恍然回神。

      梨白坠雪,庭院闲坐。

      今昔此昔,早已事隔多年,尘埃落定,如今这份情谊终归能敞尽所有。

      萧玄泽动了动嘴唇,本欲再说些什么,却猛然偏开了脸,沉下呼吸咳出一大口血,苍白的唇顷刻染上了猩红。

      脸上残存的血色褪得彻底。

      “子鸿!”鲜红的血刺痛了付影的眼,他忙把人揽靠在肩头,心疼地替他揩去嘴角的血丝。

      “咳咳咳,无妨……”萧玄泽撑着气力摇了摇头,握上了付影的手,忍下脏腑内剧烈的疼痛,强笑道:“阿影,你不是任何人所谓的利剑,你就是你,我的阿影,我的私心……”

      “我心悦于你。”

      “子鸿,我知晓了,我知晓你的心意了……”身侧人的脸色越来越差,唇色更是淡得几乎没了颜色,付影搂紧了他,声音发颤:“走,我们先回屋,我去叫莫达帮你看看……”

      萧玄泽只是紧了紧握在手里的温度,喃喃出声。

      “阿影,深巷飞花,长河落日,这世间的青山碧水,我都想看看……”说着说着,他止不住地闷闷低咳了起来,嘴角渗出的血如何也擦不尽,声音渐渐轻不可闻:“想来,此时阿影故乡的梨花也要开了,你先带我回旻都看看,好不好……”

      “好,子鸿待你身子利落了,我们即刻启程……”付影极力忍着不让眼泪落下,声音却早已颤抖嘶哑。

      “阿影……”

      “阿影,好冷啊,你替我暖暖手吧……”渐渐地,萧玄泽微微哆嗦起来,整个人的身子开始发冷。

      “子鸿……”付影早已方寸大乱。

      呼吸渐弱时,那人忽然抓紧他的衣襟,执拗地想求一个答案,“来世我不做王爷,你可愿……做我的寻常夫君?”

      付影低头吻他的额,将冰冷的手贴上了自己的心口,声色凄哑:“不必等来世,碧落黄泉,我永远是你的……妻。”

      “我的……妻。”

      萧玄泽忽地笑了,混着血泪的笑绽在那张苍白如雪的脸上,极尽凄艳,“那说好了,下辈子我还来找你……我要娶你。”

      “子鸿,今生你便娶我好不好?”付影不断擦去他嘴角淌出的血,却是愈来愈多,渐而染红了他的整片衣襟,自己的眸光也随之朦胧了,涕泗滂沱哀求着,“这人间光景该是我们一道去看的,我才不愿帮你赏,你想躲这个懒我不答应……”

      “傻瓜。”

      “荣枯有数……”身侧传来一声隐约的轻笑,那只消瘦苍白的手腕极力地想碰上付影的脸,此时却颤颤欲坠,难如登天。

      他慌乱地牵握住,带到了自己的脸上。

      冰凉的指尖贴上了他的眼尾,轻揩去道道泪痕,萧玄泽忽地叹了口气,声音轻不可闻,“阿影,莫哭。得你赤诚,胜阅江山百年。”

      “子鸿……”付影再难开口,肝肠寸断。

      “阿影,我有点累……”萧玄泽的声音愈发弱了下去,缓缓阖上了那双渐渐失焦涣散的眸子:“我睡一会儿,就睡一小会儿……”

      “阿影,长寿面做好了记得叫我……”

      “阿影,带我走……”

      那只手蓦然坠了下去,付影的肩头也随之一沉,那声声堪比气音般破碎的叮咛,辗转飘零,消散如风。

      冰凉的泪终归落在怀中人失了生气的脸上。继而,汹涌不止。

      “子鸿,生辰快乐。”

      “长寿面我早就做好了,不过现在该坨了,我们现在就走!到了旻都我再重新给你做一碗……”

      付影抬手拂去了落在萧玄泽发间的梨花瓣,垂眸吻上了他的眉心,起身将人抱了起来。

      “子鸿,你别睡得太深,到了我便叫你起来……”

      满院春华未尽,如今已是满怀萧瑟。

      一道玄色怆然打翻烛台,晴虹颓然倾倒,火舌肆意绵延,顷刻吞噬了偌大的雍王府。

      —

      今日是他二皇兄的生辰,萧世稷心里念着,特意去西市买了好几串糖葫芦,待会儿等皇兄过来了,他便把所有糖葫芦都赠与他,皇兄定会很欢喜。

      萧世稷再度用手扯了扯嘴角,红着眼极力做出个笑样来。父皇崩了,他很难过,可皇兄不喜他哭,他稍后定要笑着把糖葫芦送给皇兄。

      他的二皇兄,可喜欢吃糖葫芦了。

      十岁那年的雪夜,萧世稷刚从宫宴回来,领宫人在御花园闲逛,恰好碰上跪在冰天雪地里的二皇兄萧玄泽。

      分明已值隆冬时节,他的二皇兄还穿着一袭素白的薄衫,任凭风雪摧折,他却还是跪的得笔直,宛若苍茫天地间一棵坚韧挺拔的雪松。

      手里握着的糖葫芦,萧世稷无端觉得苦涩起来。

      “皇兄……”他忙命人给对方披了件厚氅,举着伞颠颠地跑了过去,将之打在了他的头顶,为跪着的人遮去了全部冬雪。

      垂眼对上的,却是那人厌恶敌对的眸光。

      “皇……皇兄。”萧世稷蓦然被吓到了,微不可察地往后退了几步。

      漫天的寒雪再度落回了那人单薄的身上,看着就让人心疼。

      “……”

      萧世稷壮着胆子又上前几步,执拗地要为他撑伞,他忽地看向了自己手里的糖葫芦,心里有了主意,当即便笑着把糖往萧玄泽嘴边送:“皇兄你尝尝,很甜的,我……”

      “啪——”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对方却兀然抬手将他手里的糖葫芦打落,通红着双眼推了他一把,朝他吼道:“滚,我讨厌吃糖葫芦!”

      “大胆!敢这般和太子殿下说话,奴婢看你是……”同行的嬷嬷见状,抬腿就要上前掌掴,只是被回过神的萧世稷拦下了。

      “我知道了!皇兄你定是觉着那串糖葫芦是我咬过的,这般才生气。”他说着便从雪地里爬了起来,神神秘秘地在袖袋中好一番摸索,果是又掏出了一串糖葫芦,眉目弯弯地又凑到了萧玄泽的眼前:“皇兄,这串我没动过,你尝尝,真的很甜!”

      “……”

      萧玄泽别开脸不愿吃,萧世稷便一直固执地往他嘴边送,推推搡搡之际,一颗糖葫芦就被萧世稷稳稳地送进萧玄泽的嘴里。

      “怎么样?皇兄,这糖葫芦甜不甜?!”萧世稷一脸得意,把手里的糖葫芦径自塞到了对方的手里,连同那个被捂得温暖的小暖炉也一并推了过去。

      寒风吹落梅树枝上几朵衰颓的梅花,凄凄坠落,苍茫风雪里,他却清楚地看到那人微微颔了首。

      萧世稷顿时喜不自胜,挽着萧玄泽的胳膊就打算把人拉起来:“下这么大的雪,皇兄快回宫烤火吧。”

      对方只是直摇头,死活不愿起来。

      见人如此,萧世稷一掀衣摆,便是同萧玄泽一道跪在了雪地里。

      他刚跪下,对方却蓦然身形一晃,软软地倒了下去,起了烧。

      萧世稷赶忙替人宣了御医,随后好几日都会跑去阾贵妃的宫里看他。

      小小桌案上的糖葫芦,渐渐也快堆得放不下。

      他后来才记起,萧玄泽被罚跪在雪地里的那一日,正是对方的生辰。

      可他不知道的是,那日,待萧玄泽极好的一个婢子同往年般为他做好了长寿面,又托人从宫外给对方带了串糖葫芦算作生辰礼,却因此被阾贵妃处以杖毙,送了性命。

      先皇后最喜糖葫芦,阾贵妃便不许此物入了她的眼。

      萧世稷心性纯稚,只当他的皇兄也是如他一般,心里亦是钟爱着糖葫芦。是以每逢对方的生辰,他总会拿着几串糖葫芦去寻那人。

      一晃便是许多年。

      少时那抹纯正的温情,辗转至今,始终如旧。

      昔年雪夜相逢,萧玄泽便昭然有所悟。

      有人本就是翱游天际无所忧的云雁,自是不该被强行囚于一方高墙之内的天地,拘着无边的凄寂恍恍而终。

      宫阙深深,他的皇弟不属于这里。

      “冰糖葫芦勒——”

      小贩的吆喝声骤然将萧世稷的思绪拉回。

      他又抬了抬手,仔细护着手里的糖葫芦,腾出只手正要掀起雍王备好的轿帘,街市忽地喧哗起来,惹得萧世稷动作一顿,似有所感地转身朝东边望去。

      远处,浓霭腾空而上,直冲碧霄,火焰烧红了雍王府半边天。

      “皇……皇兄?”嘴角的笑意顷刻僵在了萧世稷的脸上,他的心头猛地涌上浓烈的哀伤,眼圈不可收拾地再度红了起来。

      “啪——”人流拥搡之时,萧世稷手里的糖葫芦也骤然被人撞落在地,他下意识慌乱地弯下身子打算去捡。

      可尚未来得及动作,守在马车旁的小厮就拦腰把他往马车里拽:“殿下,该走了!”

      “不!皇兄!我的皇兄还没来!”萧世稷满脸泪痕地拼死挣扎,一口咬在了那人的手上:“放开我!”

      “糖葫芦,皇兄!”

      小厮无法,只得给了他一记颈刀,这才把昏死过去的人架上了马车。

      扬鞭,驱车离去。

      那几串落在地上的糖葫芦被街上往来过客,一脚随一脚,踩得稀碎,彻底湮入尘土,无人再度拾起。

      —

      竹影横卧,烟波袅袅。

      付影泛了一叶孤舟,一路东下疾行,直往旻都。怀中紧紧揣着的,是心爱之人的骨函。

      有风乍然起,漾动碧波绿水,泛起道道涟漪,俯仰间,隐隐似有浅香浮动。

      前处,依稀可见风中有道道红幡猎猎翻动。

      上书二字——旻都。

      他撑着木棹蓦然回首。

      忽见水中有倒影,红衣公子倚坐船头,指尖轻点涟漪,笑如初见。他伸手去触,却只捞起一捧梨花瓣。

      刹那间,东风卷着花瓣掠过烟波,恰若故人抚鬓,恍然听得那人在耳畔轻笑:“阿影,糖葫芦确实甜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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