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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史笔如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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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未尽,史馆檐角的冰棱滴着水,像断续的更漏。
崔九娘踏进安国院修史局时,素衣上还沾着南郊小院的梅瓣。三月前那场牢狱之灾,仿佛一场大梦。如今她不再是“玉面狐”,亦非“逆党”,而是安国院首任“实录监修”——一个前所未有的职位,无品无阶,却可直入枢密会议,记录一切政令始末。
“你来了。”
沈砚从屏风后转出,未着官服,只一袭洗得发白的深青襕衫,正是当年她渡口所赠。他手中托一卷竹简,递来:“这是永定河火攻始末,我亲录。你核之。”
她未接,只问:“可记真事?”
“一字不虚。”他目光如铁,“包括你下毒、我查你、裴相临终骂我‘可怕’——全记。”
她指尖微颤,终于接过竹简。竹片冰凉,却似烙铁。
修史局设于宫城西隅,原是藏书阁偏殿。沈砚命人撤去所有颂圣图卷,唯悬一幅大晟舆图于正壁——其上朱砂密布,皆是近年战乱、饥荒、流民迁徙之所。他指着图道:“史非记功过,乃记百姓何以活、何以死。你若只写我如何胜,不写士卒冻毙沟壑,便是欺天。”
首日开笔,她写:“安国三年二月,北狄破雁门,神京危殆……”
笔锋顿住。该写他熔金铸镞?还是掘人祖坟?
窗外忽传喧哗。一队禁军押着个老儒入院,枷锁叮当。老者须发皆白,嘶声高呼:“逆砚篡国,天理难容!老夫宁死不书伪朝!”
崔九娘认得他——前翰林学士周勉,曾为先帝讲《春秋》。
沈砚闻讯而来,立于阶下,不怒反笑:“周公既不肯修史,何不自著《逆臣录》?我准你刊印,分发天下。”
周勉一怔:“你……不怕遗臭万年?”
“怕。”沈砚缓步上前,“但我更怕百年后,百姓不知今日之粮从何来,兵从何聚,法从何立。你写我恶,便逼后人思善;你骂我贼,便令后世警权。此乃史之大用。”
周勉哑然,良久长叹,竟摘下枷锁,入座执笔。
自此,《安国实录》开双轨并修之例:崔九娘主官方正史,周勉私撰《烬鉴》,一颂一贬,同存史馆。
然而风波未平。
三日后,大理寺急报:前宗正寺卿赵珫散布《逆砚十罪书》,煽动州县抗税。檄文言辞激烈,称沈砚“掘坟曝尸,禽兽不如”,更诬崔九娘“以妖术惑主,乱政修伪史”。
满朝震动。旧党暗喜,新进惶恐。
沈珝时任大理寺少卿,奉命主审。
他查实赵珫勾结河北残部,欲趁春荒起事,证据确凿。按《安国律》第三条:“谋逆者,斩;胁从者,流。”
但赵珫之子年方七岁,母病瘫痪,家中仅一婢佣。
夜深,沈珝持案卷至兄长书房。
“依律当斩。”他声音低沉,“然其子无辜,母病无依。若族诛,孤儿寡母必死沟渠。”
沈砚正在批阅南诏铜矿账目,闻言搁笔:“你欲何为?”
“请罪止其身,免其家眷。”
“徇私。”沈砚目光如刃,“律法若因情而宽,明日便有人以‘孝’‘义’坏法。你今日救一孤儿,他日便有百人效仿,以亲族为盾,行逆乱之事。”
珝垂首:“可兄长当年救我,亦是徇私。”
室内骤静。烛火噼啪一声,爆出灯花。
沈砚起身,推开窗。远处史馆灯火未熄,崔九娘仍在伏案。
“救你,是我为兄之私。”他声音沙哑,“立法,是我为国之公。二者不可混。今日你若宽赵珫之子,明日便有人问:沈珝能私,为何我不能?律法一旦失衡,新政即崩。”
珝眼中含泪:“那……便眼睁睁看孩童饿死?”
“不。”沈砚转身,取朱笔批下二字:“准赎。”
“罚赵珫家产充公,其子由官府养至十六岁,授田十亩。如此,法不废,情不绝。”
珝愕然抬头。
“律是铁,亦可铸犁。”沈砚淡淡道,“关键在执律之人,是否记得——铁犁之下,是活土,不是死灰。”
次日,判决公布。朝野皆惊:既严惩逆首,又保全孤弱。百姓私语:“沈少卿有其兄之刚,亦有其父之仁。”
当夜,崔九娘在《实录》中添一笔:
“安国三年三月,珝公断赵珫案,始显司法独立之象。砚公闻之,面无喜色,唯叹:‘公私难两全。’然其批‘准赎’二字,笔力千钧,似有不忍。”
她搁笔,望向窗外。
月光下,沈砚独坐太极殿前石阶,手中摩挲那枚断簪——不知何时拾回。
远处,新垦田里篝火点点,农人驱兽夜守。
火光微弱,却连成一片,照亮了整片原野。
他知道,这条路没有尽头。
但他必须走下去——
不是为了成为英雄,而是为了不让英雄成为必需。
而此刻,史笔如刀,正刻下第一道不完美却真实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