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谶言》枕风大睡

2、我不回头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陆平。
　　那时候郑风太忙，实在无暇照料陆平，便联系了林誉问能不能让陆平暂住在林家几天，等自己美国的实验忙完就把他接走。
　　陆平父亲是林誉的战友，周赟本身又喜欢小孩，家里唯一的不确定因素只有林和，这个当时偷听了林誉和郑风打电话后,在家里对着父母说“我不需要很多钱但我要很多爱，如果你们给我生个哥哥弟弟分走我的爱我就闹给你们看”的“缺爱”小孩。
　　林誉和周赟惆怅，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先看看两个孩子之间是否会产生骇人的化学反应，再做下一步计划。
　　于是某个上午，在林和幸福地结束赖床下楼时，就看见了紧张的自家爸妈和端坐在沙发上的郑风和陆平。
　　他几乎立刻确定坐在自己专属位置上的那个男生就是自己爸爸跟郑叔叔打电话时提到的那个，要来自己家里暂住的人。
　　于是林和瞪圆眼睛气势冲冲下了楼，发出的声音都比平时大了几分。
　　而陆平从看见他的那一刻就开始笑。
　　林和当时读不懂笑容背后的含义，只觉得真诚又温暖。
　　驱散了他的起床气，并且迷惑着他暂时忘记了跟对方算坐自己专属座位的账，还答应了让他住下来。
　　“魅魔，”林和把自己学到的新词分享给自己的死党：“完全的魅魔。”
　　和陆平相处了三个月后，林和拿着自己新提的智能手机拨通了郑风的电话：“喂，郑叔叔，是我小和。”
　　他用软糯的声音一本正经地通知郑风：“是这样的，我这里跟你说一下，你不用回来了。陆平在我这里住的挺好的，他要一直住下去。”林和把自己的心思甩到了陆平头上。
　　“我听我爸爸说你也很忙，有很多实验，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我希望你能多做点，越多越好，这样也能为祖国做贡献。”
　　电话挂断以后郑风才后知后觉林和这个小崽子到底说了什么。
　　他先是跟林誉致电说林和这小子将来肯定是个混世魔王。
　　随后又问陆平林和说的是不是真的。
　　“嗯，我想住在这里，郑叔你不用担心我。”
　　“诶，那也好，那我到时候回国了来看你。”
　　挂了电话，陆平笑出了声，家门被推开，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提着袋子的林和出现在陆平的视线里。
　　对方呲着虎牙，还没来得及进门就傻乐着对他炫耀：“新手机！我一个你一个。”说着还挥了挥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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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誉下班后问陆平是不是拿到了新手机，拿到了可以去书房一块研究研究。
　　而周赟则给林和讲了陆平的事情。
　　于是那天晚上，林和知道了陆平有一个很好但因病去世的爸爸，有一个曾经很爱他，但在丈夫去世后无法接受，并且无法直面和自己丈夫有八分像，最终选择离开的妈妈。
　　陆平的母亲在离开前将陆平托付给了郑风，并且留下了一笔客观的财产，足够陆平这辈子衣食无忧。
　　林和直到听完以后才对“不要钱但要爱”有了新的感悟。
　　可是陆平好像从来没有闹过。
　　三个月的相处下来，他只觉得陆平像是自己的哥哥，不但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分走自己的爱，反而也给予了自己一份关心。
　　他抱着周赟：“你放心妈妈，我会对他很好的。”
　　不是因为他无父无母，也不是因为觉得他可怜。
　　林和想要是真的必须要一个理由的话。
　　那大概就是，陆平本身就是很好的人，他值得。
　　但现在他不值得了。
　　林和觉得自己的一片真心都喂了狗。
　　四年前两个人坦诚相待的时候，还是林和主动迈出了第一步，向父母出的柜。
　　他找人算了个黄道吉日，又夜观天象，发现月明星稀，陆平出差，果然是个好天。
　　于是就这么在本平静的餐桌上丢下一颗重磅炸弹。
　　“爸，妈！”林和站得笔直，喊得林誉和周赟两个人直发愣。
　　林誉疑惑，自己难得回个家还要站军姿喊声“到”吗。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并不用了。
　　“我喜欢男的。”声音一出，平地惊雷。
　　“而且喜欢的是陆平。他不让我说，但我偏要说。正好他今天不在，我就说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林誉和周赟早有猜想，发现不用自己站军姿喊“到”，两个人也松了口气，让林和先坐下。
　　“你们怎么一点都不惊讶？”林和撇嘴。
　　林誉和周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林誉在老婆的指示下发言：“你当你爸妈是傻子，看不出你们俩之间的这些旖旎？”
　　“爸你什么时候学的旖旎这个词。”林和打岔。
　　“你少来，你妈教的。你们那些都是我跟你妈妈玩剩下的。”林誉成功跑偏。
　　周赟插空说：“爸爸妈妈能理解的，你喜欢你开心就好了。”
　　一想到这里，林和就恨，他觉得自己的表情都变得凶狠。
　　外头已经是夜深，黑得像陆平的心。
　　“我怎么还为这种人失眠！”林和愤愤，旋即化悲愤为食欲，拿出手机点开外卖软件搜索附近还开着门的炸鸡烧烤。
　　轻轻拧开锁上的房门，林和蹑手蹑脚溜出房间。
　　他没穿拖鞋，就穿了一双毛茸茸的居家袜子下了楼，生怕吵醒自家爸妈。
　　结果路过二楼时，他发现自己爸妈似乎还没有睡觉。
　　按理来说林誉和周赟的作息比他正常百倍。
　　林和直觉有猫腻，他悄悄靠近二楼主卧，顺便还在心里夸赞了一番决定穿毛绒袜的英明的自己，夸完刚好到主卧门口。
　　林和轻轻把耳朵贴上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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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誉出完差回来，看周赟情绪不高，询问她缘由。
　　周赟说了餐桌上的事情，跟林誉说怀疑林和知道了点什么。
　　“不会的，知道这件事的除了我们，也就只有郑风，”林誉安慰周赟：“当时郑风带陆平回来，学校那边的人还想给他们两个做专访，尤其是陆平，标题和主题都想好了，但陆平那边怕小和知道，始终没同意。”
　　周赟靠在林誉怀里，闻言拍了拍林誉的肩膀说他：“有些事情不是说瞒不瞒这么简单的。你看像你之前，我跟你是有心灵感应的。再说了，之前平儿都这么决绝了，小和不是还是没相信吗。”说着说着周赟觉得难过起来。
　　陆平在林家住了十二年，早已被视作是一家人，而今周赟却要眼睁睁看着一个儿子忍受病痛，一个儿子承受分离，好好两个相爱的孩子在还未经世事的年纪就要面对这些，她觉得老天太残忍。
　　“你说我们这么瞒着他总有一天也会瞒不住的呀，医生说了如果平儿的求生意志强烈，手术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但他现在都瞒着小和。”周赟趴在林誉肩头，眼泪和着痛苦与沉默在房间弥漫开。
　　“啪”，主卧的房门被打开，打破了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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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不容易捱到天擦亮，林和跑到自家车库，坐上了被他弃置许久的跑车。
　　那是陆平送他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陆平母亲给他留下的财产自他十八岁能自由支配起他就没有用过，第一笔支出就是送了林和他梦寐以求的跑车。
　　林誉和周赟在后来也送了他一辆，但一贯喜新厌旧的林和却一反常态，开了这辆车快五年。
　　即使后来他把他扔到了地下车库，也依旧会派专人按时保养。
　　林和坐在车里，把自己听到的话和查到的消息在脑海中又过了一遍。
　　“小和……你，你不是睡了吗？”
　　“爸爸妈妈，你们在说什么。”
　　“……平儿他……他生病了。虽然可以手术，但风险极大……”
　　“他不希望我们告诉你，也不知道如何向你说这件事，所以他选择和你分手。我知道你会觉得他不够信任你，或者对你太残忍，但是小和，我想他是权衡过后，选了个最不让你难过的办法。”
　　“他和我们说，长痛不如短痛，分手的痛苦是一时的，只要我们及时开导你，一切都会过去的。小和……”
　　林和忘了自己怎么走回的自己房间。
　　直到鸡排和烧烤冷掉，手机发烫，林和还是没有缓过神来。
　　他似乎变得无法理解文字，不知道什么叫“没有希望”，也不理解为什么陆平“出不去了”，滚动的网页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
　　案例少、发病快、手术生还率极低。
　　林和闭了闭眼，窗帘缝里透过一丝光亮，照在地上。
　　像十字架。
　　也像落下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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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和请假了。
　　跑车发出轰鸣，撕裂寂静的早晨。
　　林誉和周赟没有告诉林和陆平现在的住处，林和也没有问郑风。
　　如果陆平有心，林和不会知道答案。
　　但他知道陆平。
　　这就够了。
　　别墅区的老保安还在，和从前一样慈祥和蔼。
　　林和想这就够了，如果自己的车牌被删除，他也能刷个脸进去。
　　调整了一下脸上的弧度，林和准备和保安打招呼。
　　窗户降下的同时，门口的挡杆升起。
　　“尊敬的住户，欢迎光临。”
　　“哟，小和啊，好久不见了呀。”
　　林和微顿：“是啊老刘，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吧。”
　　“哎哟好的好的，你快进去吧。”
　　林和有意绕了一下路，把车停得离陆平的别墅很远。
　　这套房子是陆平的爸妈留给他的财产，之前跟着陆平来过几次，但都没有长住。
　　林和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是会想到这里，觉得陆平会在这里。
　　大概是觉得，陆平这样孑然一身的人，与自己最遥远的联系，也就这套房子了。
　　林和下了车，外面有些冷。
　　他扯了扯拉链，试图把脖子缩进去保暖。
　　但风依旧不放过每一个缝隙，冷气灌进羊羔毛外套里，林和眼睛也开始干涩。
　　他捂了捂肚子，加快了脚步。
　　别墅区里的保洁阿姨已经上工，看见林和瑟缩着，关切地说：“小伙子，不冷啊，围条围巾啊。”
　　林和觉得自己在阿姨眼里或许是个要风度不要温度的时髦青年，把空无一人的林荫道当做自己的秀场。
　　陆平也这么说过自己。
　　“外面很冷，你这么穿要生病的，”陆平的声音追着林和。
　　林和按捺下冲出门玩雪的心，止住脚步等在原地。
　　不多时一条被烘得暖融融的围巾凑上了林和的脖子，紧接着陆平无奈的声音也终于追上了他。
　　“别着急，雪不会化的。”陆平笑着看他。
　　林和感觉不妙，问他：“你不会把我裹成木乃伊了吧！”说着就要伸手去扒拉围巾。
　　陆平一只手覆上林和的手，一只手给他理了理头发，随后顺着林和的脸往下，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肉，对他说：“很可爱，就算是木乃伊也很可爱。”
　　林和觑了他一眼，嘟嘟囔囔说“这还差不多……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
　　陆平笑着愈发明显，一句句应他。
　　“嗯。”
　　“是林和。”
　　然后又给林和戴好防水手套，牵着他出门。
　　林和想了想，他记得天气预报说那段时间南方遭遇了近十五年来最强劲的寒潮。
　　而那天是那期间最冷的一天。
　　漫天的大雪，就在他和陆平挨着一齐出门的时候，落到了他们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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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和的脚步愈发快，他觉得今天的天着实冷得诡异。
　　路过陆平别墅门口，他发觉自己早先回来时和陆平一块栽种的橘子树都已枯死。
　　原本绿意盎然的小花园只剩灰败与萧条。
　　林和记得自己和陆平去采买的时候，那个老板明明说这种橘子树是最新的品种。
　　只要种下去，不用照料也能活得很好。
　　骗子，林和在心里骂，和陆平一样，都是骗子。
　　终于走到门前，林和哆哆嗦嗦伸出手，又在要输入密码的时候停住了。
　　陆平给别墅更换密码锁的时候，林和还没被领着来看过。
　　于是他第一次来的时候立在门前，皱着眉不满：“怎么是密码锁？密码是什么？”
　　陆平但笑不语，抱臂靠在墙上，直到林和扯着他手臂：“你告诉我呗，我又不是贼！”
　　“你试试，有十次机会。”
　　“如果十次还没猜中呢？”林和眨着眼睛。
　　“我把你人脸录进去。”
　　林和“嘁”了一声：“说得好像我猜不中就不能录了一样。”
　　但他还是被陆平激起了胜负欲，转头“滴滴滴”开始输密码：“你就是存心刁难我，买个密码锁还买有英文字母的，我投诉你。”
　　“输入错误。”机器说。
　　“有什么提示吗？”林和问。
　　陆平认真琢磨了一下说：“你最熟悉的组合。”
　　“这也太宽泛了，你写实验报告的数据也这样吗？”林和输入了陆平的生日。
　　“输入错误。”
　　林和念头一动，改成了他和陆平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输入错误。”
　　林和灵光乍现：“那就是我出柜的日子。”
　　“输入错误。”
　　手指头都快掰完，门锁依旧只会发出冰冷的提示音：“输入错误。”
　　林和重新琢磨了一下陆平给的提示，心念一动。
　　他是个很记仇的人，但同时也是个忘性很大的人，具体表现之一就是林和记不住密码，为此他的手机里有一个专门的app用来记录他在各个网站的登录密码和支付密码。
　　尽管那些密码大部分是他的姓名缩写和生日日期的不同排列组合。
　　林和挑了个自己最常用的组合。
　　“密码正确，欢迎光临。”
　　密码锁的提示音再次响起，林和的反应和两年前一样震惊。
　　不待林和细想，屋内传来一阵声响，像是有人摔倒夹着玻璃破碎的声音。
　　同样碎掉的还有林和的踌躇。
　　他拔腿往楼上冲，嗓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陆、陆平。”
　　这该死的楼梯怎么这么长。
　　“陆平……”
　　快点，再快点。
　　“陆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