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上桃花烬》乌江里有鳊鱼

6、江南桃新

　　侯府倒台的消息，传遍了大江南北。
　　永安帝下旨，凡被拐卖的女子，皆可归家，受害家属，皆领抚恤。他还下了一道圣旨，昭告天下，往后凡女子被欺凌枉死，官府若推诿不治，同罪论处。
　　这道圣旨，是用三十七条人命换来的。
　　三日后，我被传召入宫。
　　御书房的檀香，比谢临渊书房里的，多了几分清冽。永安帝身着明黄常服，正站在窗前看一枝红梅，闻声转过身来。他眉眼温和，没有帝王的盛气凌人，只是目光沉沉，像藏着万千世事。
　　“你就是阿禾？”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我躬身行礼，不敢抬头：“民女阿禾，参见陛下。”
　　“抬起头来。”
　　我依言抬头，撞进他的目光里。那目光落在我发髻上的桃木簪，顿了顿，又落回我的脸上。
　　“朕听说，你潜伏侯府三月，仅凭一己之力，搅动风云，还能聚拢民心，拿到谢临渊谋逆的铁证。”他缓步走到案前，拿起那份写满罪状的折子，“这份胆识，这份智谋，寻常男子都不及，何况你一个弱女子。”
　　我垂眸道：“陛下谬赞。民女所为，不过是为姐姐报仇，为三十七位枉死的姐妹讨一个公道。”
　　“报仇？”永安帝轻笑一声，却没什么笑意，“可你最后，却没有亲手杀了谢临渊。”
　　“民女若亲手杀他，不过是逞一时之快。”我抬眼看向他，眼底还带着未散的哀恸，“可律法判他死罪，能警示天下勋贵；昭告他的罪行，能还女子一个清白；修订相关律法，能护往后无数女子平安。这，才是更彻底的报仇。”
　　永安帝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谢临渊伏法，镇国侯倒台，朝野安稳。你想要什么赏赐？黄金万两，良田千顷，或是……入宫受封？”
　　我跪在地上，重重叩首：“陛下，民女所求，从来不是赏赐。”
　　“哦？”永安帝挑眉，“那你所求何物？”
　　“民女只求陛下三件事。”我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其一，彻查天下所有官宦府邸，解救被强掳囚禁的女子；其二，将晚香苑一案写入律法卷宗，明定‘勋贵犯法，与庶民同罪’，不得徇私；其三，设一处收容之所，收留无家可归的女子，教她们手艺，让她们能自食其力。”
　　御书房里静了片刻，只听见窗外的风声。
　　良久，永安帝才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动容：“好。朕准了你的三个请求。”
　　他扶起我，目光落在桃木簪上：“这簪子，是你姐姐的？”
　　我指尖抚上簪头的桃花，眼眶一热：“是民女亲手刻给姐姐的。她走后，这簪子，就是她留在世间的念想。”
　　永安帝沉默片刻，道：“朕会下旨，赐你所建的收容之所名为‘桃安坊’，愿天下女子，都能如桃花一般，安然绽放，不受风雨摧折。”
　　“民女，谢陛下隆恩。”我再次叩首，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
　　离开皇宫的那天，宫门外的雪停了，阳光落在地上，闪着细碎的光。春桃和周掌柜等在门外，看见我出来，连忙迎上来。
　　周掌柜手里捧着一个木盒，里面是百姓们自发送来的桃花干，香气清浅。
　　“姑娘，我们可以去江南了。”春桃笑着说，眼里闪着光。
　　我看着远方，仿佛已经看见江南的漫山桃花。
　　“是啊，”我轻声说，“我们去江南。”
　　江南的春天，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待。漫山遍野的桃花，开得热烈而灿烂，像一片粉色的海。
　　我在桃林边，建了一座小小的绣坊，取名“烬骨”。烬，是燃尽黑暗的火焰；骨，是不屈的脊梁。
　　绣坊里，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女子。她们有的是被拐卖的，有的是被夫家抛弃的。我们一起绣花，一起种桃，日子过得平静而安稳。我教她们绣桃花，也教她们，面对欺凌时，要像桃花一样，纵然柔弱，也有向阳而生的勇气。
　　我教桃丫辨认草药，教她设陷阱自保，也教她读《左传》，告诉她“借力打力”不是阴谋，是弱者的生存之道。
　　开春的某日，桃林深处传来一阵微弱的啼哭。我寻声而去，在一棵老桃树下，捡到了一个尚在襁褓的女婴。她的襁褓上，绣着半朵桃花，想来是被遗弃的孩子。
　　我抱着她，看着漫山的桃花，轻轻道：“就叫你桃丫吧。”
　　桃丫八岁那年，我教她绣第一朵桃花。针尖戳进她的手指，血珠冒出来，她吸着鼻子，没有哭。我用手帕裹住她的指尖，轻声说：“桃丫要记住，疼是提醒我们，要好好活着。”
　　桃丫十岁那年，一个跛脚的老奶奶，拄着拐杖，捧着一束桃花，走进了绣坊。她是当年侯府的厨娘，被迫给晚香苑的女子送过迷药。这些年，她走遍大江南北，只为说一句“对不起”。
　　我没有怪她。我说：“错的不是你，是那些吃人的规矩。”
　　老奶奶留在了绣坊，她做的桃花糕，甜而不腻，是桃丫最喜欢的味道。
　　桃丫十五岁那年，京城来了一位官员。他说，陛下修订律法，特意请我上京，讲讲当年的事。
　　绣坊的姐姐们都劝我别去，怕我再受委屈。
　　我却摇了摇头，摸了摸发髻上的桃木簪：“我去，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让天下人都知道，女子的命，不是草芥。”
　　我上京的那天，桃林里的桃花落了一地。桃丫牵着我的衣角，眼泪汪汪的。
　　我蹲下来，把那支桃木簪取下来，插进她的发髻。
　　“这支簪子，是我姐姐阿菀的。”我说，“现在，我把它交给你。记住，桃花开的时候，要好好活着。若有人欺辱你，欺辱身边的人——别忍，别让。”
　　桃丫摸着簪子上光滑的纹路，重重地点了点头。
　　三个月后，我回来了。
　　我身后跟着官员，跟着奉旨采风的史官，还跟着一群年轻的女子。她们是京城的学子，要把晚香苑的故事，写进书里，传遍天下。
　　我说，陛下修订了律法，往后女子被欺凌，官府推诿者，同罪论处。
　　我说，京城的女子们，已经建起了义庄，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姐妹。
　　我说，江南的桃花，开得正艳。
　　那天，绣坊里的姐姐们都哭了。她们抱着我，哭着笑着，像一群孩子。
　　桃丫站在桃林里，摸着发髻上的桃木簪。阳光落在她的脸上，亮晶晶的。
　　她好像看见，很多很多穿白衣服的姐姐，站在桃花里，对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