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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簪影藏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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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如血,泼洒在乱葬岗的荒草间。腐臭的气息裹着野狗的低吠,丝丝缕缕钻进鼻腔,我抱着阿菀渐渐冷硬的身子,指尖抵着她脖颈那道青紫的勒痕,刺骨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直冻得心口发疼。
她发间还凝着一缕浅淡的桃花香,身上穿着的,还是那日入府时的青布裙。我摸索着她的衣襟,指尖触到一片粗糙的布料——是那半截绣帕,帕子上的桃花只绣了一半,旁边黏着一小块金线缠枝莲云锦碎片。这云锦,是侯府的独供,寻常百姓家连见都见不到。更要命的是,碎片边缘沾着一点墨痕——那是谢临渊惯用的徽墨,色泽沉郁,绝非市面上的凡品。
昨夜,阿菀是哭着跑回来的。她发髻散乱,衣衫被扯得歪歪斜斜,攥着我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是谢临渊……他根本不是请我做绣娘,他是想把我困在晚香苑……我不肯,他就……”她没说完,却浑身发抖。我当时红了眼要去找人拼命,却被她死死拉住:“阿禾,他不是寻常纨绔,他是镇国侯世子,手里握着兵权,我们惹不起……逃吧,现在就逃去江南。”
我们连夜收拾了包袱,可天还未亮,侯府的人就寻来了。他们说阿菀偷了侯府的东西,不由分说地将她拽走。我追着马车跑了三条街,最后被家丁一脚踹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马车消失在晨雾里。
再见到她时,已是阴阳两隔。
野狗的呜咽声越来越近,它们的爪子刨着泥土,觊觎着地上的躯体。我缓缓抬起头,远处的镇国侯府朱红大门在残阳下泛着冷光,像一口吞噬人命的血棺。
谢临渊。
镇国侯府。
这个名字,在京城是传奇。他三岁识千字,五岁能作诗,弱冠之年便凭一己之力助镇国侯稳住兵权,连皇帝都赞他“有王佐之才”。他温润如玉,礼贤下士,是京城无数闺秀的良人梦。可只有我知道,这副皮囊之下,藏着怎样的恶鬼心肠。
我攥着那半截绣帕,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鲜血渗出来,与绣帕上的桃花纹样融为一体。那一刻,仇恨在我心底破土而出,我清楚地知道,蛮力复仇必死无疑,唯有智谋,才是刺破这层虚伪皮囊的利刃。我要潜伏进这座牢笼,用他最擅长的手段,布一场天罗地网,让他从云端跌落泥沼,让他亲手建立的一切,化为灰烬。
我将那支重新打磨好的桃木簪狠狠插进发髻,簪尖刺破头皮,渗出血珠,与阿菀的血融在一起。
从这一刻起,世间再无阿禾。
只有一个索命的厉鬼。
三日后,我混在侯府采买杂役的队伍里,进了那座朱红大门。出发前,我早已摸清侯府杂役的招募规矩,特意选了西跨院——那里离晚香苑最近,是谢临渊藏污纳垢的核心之地,也是我收集证据的最佳突破口。
我往脸上抹了两把灶灰,将发髻挽得低低的,佝偻着脊背,活脱脱一副任人揉捏的乡下丫头模样。管事嬷嬷捏着名册,目光扫过我时满是嫌恶:“瞧这穷酸样,去西跨院吧,挑水劈柴,粗活累活都归你。”
正中下怀。
领了一身粗布衣裳,我跟着一个老仆往后院走。穿过抄手游廊时,一阵清冽的檀香夹杂着墨香飘来。抬眼望去,桃树下立着一个白衣男子,身形挺拔,手里捧着一卷《左传》,眉眼温润,宛如画中仙人。
是谢临渊。
我的呼吸骤然一滞,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渗出血珠。就是这个人,披着温润如玉的皮囊,干着最龌龊歹毒的勾当。他似是察觉到我的目光,抬眼望过来,目光扫过我时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审视,而非轻蔑——这是猎手打量猎物的眼神,锐利,却藏得极深。我看见他的指尖微微蜷缩,像是触到了什么烫人的东西,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戾气,转瞬又被温润掩盖。
后来我才知道,那戾气的源头,是他埋在心底十几年的噩梦。
“那是何人?”他开口,声音清润,却裹着刺骨的寒意。
老仆连忙躬身:“回世子爷,是新来的杂役,去西跨院当差的。”
谢临渊没再说话,目光落回书页上,指尖轻轻摩挲着书页边缘。我垂着头,跟着老仆快步离开,走出很远,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我知道,他没有完全放下戒心,刚才那一眼是试探。而我要做的,就是用平庸的姿态,让他彻底忽视我的存在。
进了西跨院的杂役房,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十几个粗使丫头挤在一张通铺上,见我进来,只是抬眼瞥了瞥,便又各自做着手里的活计。一个满脸皱纹的张婆婆扔给我一个水桶:“愣着干什么?去井边挑水,晚香苑的姑娘们还等着用呢。”
我拎着水桶往外走,脚步刻意放得很慢。井台就在晚香苑的墙根下,高高的围墙爬满了枯藤,墙内偶尔传来女子的哭喊声,凄厉婉转,却又很快被压下去——显然是被人刻意控制了音量。
“贱婢!敢不听话!”墙内传来谢临渊的声音,温和的语调里藏着令人胆寒的狠戾,“把她拖下去,‘赏’她一碗安神汤。”
紧接着,是瓷器破碎的脆响,和女子压抑的呜咽。
我知道,那所谓的安神汤,是能让人神志不清的毒药。谢临渊用这种手段,毁了不知多少女子。
我的手猛地一抖,水桶撞在井台上溅起一片水花。
“发什么呆!”张婆婆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推了我一把,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耽误了晚香苑的差事,仔细你的皮!”
我咬着牙低下头,拎起水桶往井里舀水。眼角的余光瞥见,墙根的藤蔓间藏着一个半人高的狗洞,黑黢黢的,像是野兽张开的嘴。洞口的泥土很新,显然是有人最近翻动过——谢临渊心思缜密,连这样的疏漏都可能是他故意留下的陷阱。
夜里,杂役房的丫头们都睡熟了,鼾声此起彼伏。我悄悄摸出床板下的铁钎——那是我来之前磨了三天三夜的武器,缠着阿菀织的布条。但我清楚,对付谢临渊,铁钎没用,冲动刺杀只会打草惊蛇,长线布局才是正道。
亥时三刻,是晚香苑守卫换班的间隙。我蒙着一块黑布,像只野猫般窜出杂役房,借着树影的掩护溜到墙根下。我没有急着钻进狗洞,而是蹲在暗处观察了一刻钟——果然,有两个暗卫藏在树后,气息微弱,若非我自幼在山野长大,根本察觉不到。我循着草叶倒伏的痕迹,一眼就看穿了树后暗卫的藏身之处——这是猎户教我的本事,比看账本还要简单。
谢临渊果然谨慎,他知道晚香苑是他的软肋,所以布下了天罗地网。
我绕到狗洞另一侧,捡起一块石子,用力扔向杂役房的方向。石子落地的声响惊动了暗卫,两人立刻朝着声响处追去。调虎离山,这是我能潜入的唯一机会。
就是现在!
我攥紧铁钎,拨开藤蔓钻进狗洞。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夹杂着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差点让我吐出来。我捂住口鼻,借着月光往前挪,眼前的景象让我的血液瞬间凝固。
晚香苑里荒草丛生,遍地都是干枯的落叶。老槐树下,新翻的泥土格外显眼,一个家丁正拖着一具浑身是血的女子躯体往土坑里扔。月光照在女子的脸上,我认出她,是前几日刚被卖进侯府的丫头翠儿。
不远处的台阶上,谢临渊负手而立,白衣胜雪,嘴角勾着一抹冰冷的笑意:“埋深点,别让野狗刨出来。这贱婢,竟敢把晚香苑的事透露给外面的人。”
家丁应了一声,挥起铁锹往土坑里填土。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浑身发抖。原来,翠儿是个探子,可惜她太心急,暴露了。
谢临渊转身往院门的方向走,路过老槐树时脚步慢了下来。他抬手摸了摸树干,像是在检查什么——这是他的习惯,凡事都要亲力亲为,绝不留下任何破绽。
就是现在!
我攥紧铁钎,猛地从草丛里窜出来,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他的后心刺去。铁钎划破夜风,带着凌厉的风声,离他的后心只有一寸的距离。
可就在这时,他腰间的玉带晃了晃,玉扣上的金线缠枝莲纹样在月光下格外刺眼。更重要的是,我察觉到他的身体微微一侧,似乎早有防备。
我猛地顿住了手。
杀了他,太便宜他了。而且,我未必能杀得了他。他身边的暗卫,随时可能出现。留他一命,让他活在猜忌与恐惧中,才是更狠的报复。
千钧一发之际,我手腕一翻,铁钎擦着他的衣摆,狠狠扎进老槐树的树干里,发出“笃”的一声闷响。
“谁?”谢临渊猛地回头,眼里的温润瞬间褪去,只剩下淬毒的杀意。他拔出腰间的佩剑,剑光凛冽,直逼我的面门。
我转身就跑,荒草刮得脸颊生疼,身后的脚步声像擂鼓般震得人耳膜发疼。狗洞就在眼前,我扑过去时,谢临渊的佩剑擦着我的发梢劈过,削断了几缕发丝。
“抓住她!封死所有出口!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谢临渊的怒吼声在身后炸开。
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钻出狗洞,跌跌撞撞地跑回杂役房。我扯下黑布,擦掉脸上的血痕,刚躺到通铺上,张婆婆就骂骂咧咧地推门进来:“死丫头,跑哪儿去了?”
我装作刚睡醒的样子,揉着眼睛,声音发颤:“去后院解手,不小心摔进草丛里了……”
张婆婆借着月光瞥见我膝盖上的淤青,啐了一口:“走路都不长眼,赶紧睡!明早还要挑水!”
她转身离去,我蜷缩在角落里,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这一局,我们打平。但我知道,从冲动复仇转向潜伏布局的第一步,我走对了。下一局,我会让他输得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