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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旧部入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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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威等人抵京那日,天降大雨。
瓢泼的雨幕将整个京城笼罩在灰蒙蒙的水汽里,青石板路上积水成溪,马车驶过时溅起一人高的水花。辰时三刻,三辆囚车从西城门驶入,铁栏被雨水冲刷得锃亮,里面的人戴着枷锁,浑身湿透,却依旧挺直脊梁。
街边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那就是北境军的将领?”
“看着不像贪墨的人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账目都摆在那儿了……”
囚车驶过西市,路过永昌号的废墟——铺子被封后,招牌已被摘掉,门板上贴着封条,在雨中显得格外凄凉。陈威抬起头,雨水顺着脸颊流下,混着眼角的血污。他盯着那块招牌看了片刻,又缓缓低下头。
队伍一路行至刑部大牢。
狱卒打开牢门,将三人分别押入不同的囚室。陈威被带到最深处的一间,牢房狭小,只容一榻一桌,墙上开着小窗,透进些微天光。枷锁卸下时,手腕已被磨出血痕。
“老实待着,一会儿有人来问话。”狱卒丢下句话,锁门离去。
陈威在榻边坐下,环顾四周。墙壁上满是划痕,有些是刻字,有些是血印,记录着无数囚徒的绝望。他伸手,摸了摸腰间——那里藏着一枚铜钱,边缘有三道刻痕。
是程肃昨夜托人送进来的。
刻痕的意思是:将军安,待机。
将军安。
陈威握紧铜钱,深深吸了口气。
只要将军还平安,他们就有希望。
同一时刻,惊鸿殿。
林峥站在窗前,看着屋檐下连成线的雨幕。春棠打探来的消息让他心头发沉——陈威三人直接被押进了刑部大牢,连面圣的机会都没有。这意味着,审讯将在暗处进行,生死只在某些人的一念之间。
“公子,”春棠低声禀报,“长公主那边……又送东西来了。”
这次不是点心,是一盒茶叶。上好的龙井,用青瓷罐装着,罐底压着一张纸条。
林峥展开,上面是平阳清秀的字迹:
亥时三刻,慈宁宫后殿佛堂,有人要见你。
没有落款,没有解释。
但林峥明白了。
平阳要安排他与陈威见面——在刑部大牢和慈宁宫之间,必然有一条不为人知的密道。这是宫廷建造时的惯例,为防宫变,重要宫殿往往设有暗道。
“更衣。”他放下纸条。
“公子,这太冒险了……”春棠忍不住道。
“有些险,必须冒。”林峥转身,“若有人问起,就说我去了太后那里请安。”
“是。”
亥时初,雨势渐小。
林峥换上一身深色常服,外罩斗篷,帽檐压低,跟着平阳派来的宫女悄然出了惊鸿殿。宫女提着一盏素纱灯笼,光线昏暗,只照亮脚下方寸之地。两人沿着宫墙阴影快步行走,穿过几道僻静的宫门,最终来到慈宁宫后墙。
墙上爬满藤蔓,在雨水中显得格外葱郁。宫女在墙角一块青砖上按了三下,又向左拧了半圈——
墙壁无声滑开一道窄缝,仅容一人通过。
“公子请。”宫女侧身让路,“奴婢在此守着。”
林峥点头,弯腰钻进密道。
里面漆黑一片,只有远处隐约有光。他摸着湿冷的墙壁往前走,脚下是石阶,一级级向下。空气里弥漫着霉味和土腥气,显然多年无人使用。
走了约莫一盏茶功夫,前方出现微光。是一盏油灯,挂在墙壁的铜钩上。灯下站着个人,一身黑衣,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林将军?”那人声音嘶哑。
“是我。”
那人点点头,递过来一件狱卒的衣裳:“换上,跟我走。”
林峥迅速更衣。衣裳有些宽大,但夜色中看不真切。那人又递给他一串钥匙和一个腰牌——腰牌是刑部的,上面刻着“丙字牢狱卒”。
“陈校尉在丙字七号牢房。”那人低声道,“你有一炷香的时间。记住,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声。时间到了,我来接你。”
“明白。”
两人继续前行。密道开始向上,石阶越来越陡,最终在一堵石墙前停下。那人按动机关,石墙缓缓移开,露出后面——是一间杂物房,堆满扫帚木桶。
“外面就是丙字牢的走廊。”那人指了个方向,“我在门外守着。”
林峥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
刑部大牢的夜晚,比白天更阴森。
走廊两侧点着火把,光线摇曳,将狱卒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霉味和便溺的骚臭,偶尔传来囚犯的呻吟或呓语,像地狱里的回响。
林峥压低帽檐,握着钥匙串,快步往前走。
丙字七号。
他找到那间牢房。门上的锁锈迹斑斑,锁孔里塞着泥垢,显然许久没开过。他试了三把钥匙,才找到对的那把。
锁开了。
他推门而入。
牢房里,陈威正坐在榻边,听见动静,猛地抬头。看见林峥的刹那,他眼睛瞬间红了,却硬生生忍住,起身单膝跪地。
“将军!”
“起来。”林峥扶起他,上下打量。
陈威瘦了,脸上有伤,额角一道新鲜的鞭痕还在渗血。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像北境夜空的星。
“受苦了。”林峥声音发涩。
“不苦。”陈威摇头,“比起将军,这点苦算什么。”
两人对望片刻,千言万语都在眼神里。
“时间不多,长话短说。”林峥压低声音,“账目的事,你知道多少?”
“全是诬陷!”陈威咬牙,“虎牢关一战,末将亲自清点战损,箭矢两万九,刀枪九百,甲胄五百——绝无虚假!那些多出来的数目,定是有人后来添的!”
“可有证据?”
“有。”陈威从怀中取出一本巴掌大的册子,纸页泛黄,边角磨损,“这是当年末将私下记的账,每一笔都有人按手印。兵部存档被改,但这份……改不了。”
林峥接过册子,快速翻看。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日期、数目、经手人,每个数字后面都按着鲜红的手印——是那些战死的校尉和士卒。
这是用命换来的清白。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还有……”陈威顿了顿,“当年狄人溃败时,丢下不少军械。按规矩,战利品该上交兵部入库,但兵部来清点的人说‘损耗太大,抵了’,只带走了三成。剩下的七成……”
“去哪儿了?”
“不知道。”陈威摇头,“但末将记得,来清点的人里,有个姓孙的书吏,后来告老还乡了。他当时悄悄跟末将说,这些东西‘上头有人要’,让末将别多问。”
孙书吏。
又是他。
“那人现在……”
“死了。”陈威苦笑,“末将入京前托人打听过,突发急病,尸首都没人收。”
又是死无对证。
林峥握紧册子:“明日审讯,你打算如何?”
“实话实说。”陈威挺直脊梁,“账册在此,手印在此,四千二百个兄弟的命在此——末将不信,这天下没有公道!”
话说得铿锵,但林峥知道,在这地方,公道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明日主审是谁?”
“说是刑部侍郎,还有……”陈威声音低下来,“内廷司的刘公公。”
刘公公。
皇帝的心腹。
林峥心头一沉。内廷司插手,意味着皇帝要亲自掌控这场审讯。结果如何,已不是证据能决定的。
“陈威,”他看着他,“若明日他们要你用北境军的声誉,换你们三人的性命……”
“末将宁死不从!”陈威斩钉截铁,“北境军的名声,是兄弟们用命换来的。末将若背了这个污名,死后无颜去见那些弟兄!”
林峥看着他,良久,拍了拍他的肩。
“好兄弟。”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陈威:“这是伤药,沈太医配的,比刑部的好。夜里敷上,明天……精神些。”
陈威接过,眼圈又红了:“将军,您……您也要保重。”
“我会的。”林峥看了眼门外,“时间到了,我得走了。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活着——活着才有希望。”
“末将明白。”
两人最后对视一眼,林峥转身离去。
牢门重新锁上,走廊里回荡着锁链的哐当声。陈威握紧那瓶伤药,药瓶温热,像将军掌心的温度。
回到密道,那个黑衣人还在等着。
“问完了?”他问。
“问完了。”林峥点头。
“走。”
两人原路返回。走到一半时,黑衣人忽然停下脚步。
“林将军,”他开口,声音依旧嘶哑,“长公主让属下带句话。”
“请说。”
“明日审讯,无论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轻举妄动。”黑衣人顿了顿,“长公主说,这局棋……才刚刚开始。”
棋局。
林峥想起平阳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深不见底,像藏着整座宫阙的秘密。
“替我谢谢长公主。”他说。
黑衣人没再说话,引着他继续前行。
回到慈宁宫后墙时,雨已停了。月光从云缝中漏出,照在湿漉漉的宫墙上,泛着清冷的光。
宫女还在原地等候,见林峥出来,松了口气。
“公子,该回去了。”
林峥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道密道的入口——墙壁已经合拢,藤蔓垂下,看不出任何痕迹。
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翌日清晨,审讯在刑部大堂开始。
主审官果然是刑部侍郎李恪,还有内廷司的刘公公。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堂上,底下跪着陈威、张茂、李副将三人。
堂外围满了人——有各部官员,有闻讯而来的百姓,还有……宫里的眼线。
林峥无法亲临,只能让春棠去打听。春棠托了个在刑部当差的老乡,每隔半个时辰传回一次消息。
巳时初,开审。
李侍郎先问虎牢关战况,陈威对答如流,每一处细节都清清楚楚,连当日风向、狄人阵型、伤亡位置都记得分毫不差。
“确实是一员虎将。”围观的官员中有人低语。
“可惜了……”
问完战况,开始核账。
李侍郎拿出兵部存档,陈威拿出那本私册。两相对照,数目相差巨大。
“陈校尉,”刘公公尖细的声音响起,“你这本私册,从何而来?”
“是末将战时随身所记。”陈威朗声道,“每一笔都有经手人画押,绝无虚假。”
“经手人?”刘公公冷笑,“那些人都死了,死无对证,你怎么证明这册子是真的?”
“手印是真的!”陈威举起册子,“大人可以比对!那些兄弟的手印,末将都认得!”
“手印可以伪造。”刘公公淡淡道,“何况,就算这册子是真的,又如何证明兵部存档是假的?说不定是你当年虚报战功,如今事情败露,又伪造证据脱罪!”
这话颠倒黑白,却咄咄逼人。
陈威气得浑身发抖:“末将从未虚报战功!虎牢关一战,末将身上十七处伤,每一处都是狄人砍的!那些死去的兄弟,尸骨还埋在关外!大人这般污蔑,不怕寒了将士的心吗?!”
“放肆!”李侍郎一拍惊堂木,“公堂之上,岂容你咆哮!”
“末将说的是事实!”
“事实?”刘公公站起身,走到陈威面前,俯视着他,“陈校尉,咱家问你——虎牢关战后,狄人丢下的军械,去哪儿了?”
陈威心头一紧:“按规矩上交兵部……”
“上交了多少?”
“三成。”
“剩下的七成呢?”
“兵部孙书吏说,抵了损耗……”
“孙书吏死了。”刘公公打断他,“死无对证。但咱家查到了另一样东西——”
他拍拍手,两个狱卒抬上一口木箱。
箱子打开,里面是几十柄弯刀,刀身锈迹斑斑,但刀柄上刻着狄人的狼头图腾。
“这是在江南一个商贾的仓库里找到的。”刘公公拿起一柄刀,“经辨认,是狄人虎牢关守军所用。那个商贾说,这批货……是从北境军手里买的。”
满堂哗然。
“不可能!”陈威厉声道,“北境军从未私卖军械!”
“那这些刀怎么解释?”刘公公将刀扔在他面前,“难道它们自己长了腿,从虎牢关跑到江南?”
陈威盯着那些刀,忽然想起什么——
当年孙书吏清点时,确实带走了一批狄人军械,说是“上头有人要”。难道……
“是有人栽赃!”他咬牙道,“北境军绝不会做这种事!”
“证据确凿,你还敢狡辩!”李侍郎厉喝,“来人,大刑伺候!”
几个衙役上前,按住陈威。
“大人!”张茂和李副将同时喊道,“陈校尉所言句句属实!北境军清白,天地可鉴!”
“一起打!”李侍郎摆手。
板子落下,血肉飞溅。
陈威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血从嘴角渗出,滴在地上,混着尘土,变成暗红色的泥。
堂外,春棠的老乡看得心惊胆战,匆匆跑回去报信。
消息传到惊鸿殿时,林峥正在喝药。
听见“大刑”二字,他手一颤,药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褐色药汁溅了一地,像干涸的血。
“公子……”春棠吓得跪下。
林峥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静。
“备车,”他说,“去梨园。”
苏晏正在听曲。
梨园的水榭里,几个伶人弹着琵琶,唱着江南小调。他斜倚在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支玉笛,神情慵懒,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直到林峥走进来。
“都下去。”苏晏摆手。
伶人退下,水榭里只剩下两人。
“林公子今日好大的火气。”苏晏笑盈盈看着他,“连通报都不等,直接闯进来——就不怕陛下怪罪?”
“苏公子,”林峥看着他,“血灵芝,我要用。”
苏晏挑眉:“用在哪儿?”
“周勉的夫人。”
“哦?”苏晏坐直身子,“林公子这是……要跟周侍郎做交易?”
“是。”林峥直视他,“我要他明日上朝,说一句话。”
“什么话?”
“说江南那批狄人军械,是谢太傅的门生,打着谢家的旗号收的,与北境军无关。”
苏晏笑了:“这话可不轻,周勉敢说吗?”
“他夫人需要血灵芝续命。”林峥一字一句,“而血灵芝,只有苏家有。”
四目相对。
水榭里静得能听见池中锦鲤跃水的声音。
良久,苏晏缓缓起身。
“林公子,你可知道,这话说出去,就等于把谢家最后一点生机也断了。”他走到林峥面前,“谢太傅已经削爵下狱,若再加上私通狄人的罪名……谢家,就彻底完了。”
“我知道。”林峥声音平静,“但北境军不能完。”
北境军不能完。
苏晏看着他,那双总是妖娆的桃花眼里,此刻却闪过复杂的神色——有欣赏,有惋惜,也有一丝……说不清的触动。
“为了那些旧部,”他轻声问,“值得吗?”
“值得。”林峥答得毫不犹豫,“他们为我出生入死,我不能让他们背着污名去死。”
苏晏沉默良久,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没了往日的轻佻,只剩一片苍凉。
“好。”他说,“血灵芝,我给。话,我让周勉说。但林公子,你要记住——”
他凑近些,声音压得很低。
“你欠我一个人情。一个很大很大的人情。”
“我记得。”林峥点头,“他日必还。”
“不必他日。”苏晏退后两步,重新倚回软榻,“等这件事了了,陪我喝顿酒——不醉不归。”
“好。”
林峥转身离去。
走出水榭时,身后传来苏晏的笛声。曲调苍凉,是北境的军歌,《塞上曲》。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林峥脚步一顿,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他知道,这局棋,他下了一步险棋。
用谢家的死,换北境军的生。
残忍吗?
残忍。
但在这吃人的地方,慈悲,才是最奢侈的东西。
翌日早朝,周勉果然上奏。
他将江南那批狄人军械的来历,全推给了谢太傅的一个门生——那人已死,死无对证。奏折里字字恳切,说北境军浴血奋战,绝不可能私通狄人,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皇帝看完奏折,沉默良久。
最后,他下旨:陈威三人暂押刑部,待查明真相后发落。北境军账目一案,交由三司会审,不得用刑。
暂押。
不用刑。
这是转机。
消息传到惊鸿殿时,林峥正站在窗前。
窗外,雨过天晴,阳光刺破云层,照在湿漉漉的宫墙上,反射出耀眼的光。
像希望。
微弱,但真实。
春棠红着眼眶:“公子,陈校尉他们……暂时安全了。”
“嗯。”林峥点头。
他走到书案前,铺纸,提笔,写下两个字:
待来日
待来日,真相大白。
待来日,沉冤得雪。
待来日……那些死去的人,能闭上眼睛。
他放下笔,看着窗外的阳光。
这场仗,还没打完。
但至少,他们赢下了一城。
接下来,该反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