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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账目风波 ...

  •   户部核账的结果,是在五月初三公布的。

      那日早朝,户部侍郎周勉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呈上三寸厚的账册。金銮殿里鸦雀无声,只有他平稳的宣读声,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一字一句,像刀刻在每个人的心上。

      “臣奉旨复核北境军虎牢关一役军械损耗,”周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得让人心悸,“共计箭矢八万七千支,损四万三千;刀枪六千柄,损两千一百;甲胄三千套,损一千二百……”

      他顿了顿,抬起头:“然据兵部存档,当年上报损耗数额为——箭矢损两万九千,刀枪损九百,甲胄损五百。”

      账册与存档,差了一倍有余。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镇北侯林毅站在武将首位,腰背挺直如松,花白的须发在殿内穿堂风中微微颤动。老侯爷面色平静,但那双常年握刀的手,此刻正紧紧攥着朝笏,指节泛白。

      “周侍郎,”兵部尚书王崇安出列,声音有些发颤,“当年虎牢关一战,臣亲自督运军械,所记数目绝无差错。这……”

      “王尚书的意思是,本官伪造账目?”周勉打断他,语气依旧平稳,眼神却锐利如刀。

      “臣不敢!”王崇安连忙躬身,“只是……时隔三年,账目或有疏漏……”

      “疏漏?”皇帝宇文弘忽然开口。

      他坐在龙椅上,一直安静听着,此刻终于出声。声音不大,却让整个金銮殿的温度骤降。

      “三年时间,能让四万支箭矢凭空消失?”他缓缓起身,走到御阶前,目光扫过殿内众臣,“还是说,北境军打仗,用的是纸糊的箭?”

      这话说得重。

      林毅扑通一声跪下:“陛下!北境军每一支箭、每一把刀,都用在战场上,绝无虚报!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老侯爷的人头,朕自然信得过。”宇文弘俯视着他,“但账目白纸黑字,做不得假。要么是兵部当年谎报,要么是有人……中饱私囊。”

      中饱私囊。

      这四个字,像四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王崇安面如死灰,也跟着跪下:“陛下明鉴!兵部绝不敢……”

      “够了。”皇帝打断他,“此事蹊跷,朕自会查清。周侍郎。”

      “臣在。”

      “继续查。”宇文弘转身走回龙椅,“凡涉及此案者,无论官职高低,一律严审。朕倒要看看,是谁敢在军械上动手脚,动摇我大周根基!”

      “臣遵旨。”

      早朝在压抑中散去。

      消息传到后宫时,已近午时。春棠从御膳房打听到只言片语,慌慌张张跑回惊鸿殿,话都说不利索。

      “公子,不好了!户部、户部说咱们北境军……虚报损耗,贪墨军饷!”

      林峥正在练字,闻言笔尖一顿,一滴浓墨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慢慢说。”他放下笔。

      春棠语无伦次地将听来的消息复述一遍,末了带着哭腔:“老侯爷在殿上跪着,陛下说要严查……这可怎么办啊!”

      林峥沉默着,看着纸上那团墨迹。

      该来的,终究来了。

      虎牢关一战,北境军确实损耗巨大,但绝没有四万支箭那么多。当年战后清点,是他亲自督办的——箭矢损两万九千余,刀枪九百,甲胄五百。这个数目,兵部存档与他记忆完全吻合。

      那多出来的一万四千支箭,两千把刀,七百套甲,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有人改了账。

      在三年前,或者……更早。

      “程肃那边有消息吗?”他问。

      春棠摇头:“没有。自从上次长公主带话后,就再没音讯了。”

      林峥走到窗前,推开窗。五月的风已带暑气,吹在脸上黏腻温热,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备车,”他忽然道,“去大相国寺。”

      “今日不是初一十五……”春棠愣住。

      “就说我心神不宁,要去寺中静心。”林峥转身,“快去。”

      大相国寺的香火,比平日更盛。

      或许是因为京城风波渐起,来祈福问卦的人多了不少。林峥照例先去大雄宝殿上香,又往功德堂添了几个牌位——这次写的是虎牢关一战阵亡的校尉名字。

      做完这些,他往后山走。

      御林军校尉跟到竹林外,照例停下:“公子请便,末将在此等候。”

      林峥点头,独自走进竹林深处。

      竹叶沙沙,遮天蔽日,将外界的喧嚣隔绝。他走到上次与程肃见面的那块青石旁,坐下等待。

      等了约莫一刻钟,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公子。”

      是程肃。

      他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脸上抹了灰,像寺里干粗活的杂役。走近了,林峥才看清他眼里的血丝,和眉宇间掩饰不住的疲惫。

      “坐。”林峥示意。

      程肃在他对面坐下,声音压得极低:“户部的事,公子知道了?”

      “知道了。”林峥看着他,“账目是怎么回事?”

      “有人改了三年前的兵部存档。”程肃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些数字,“我查了,改账是在半年前——谢家被抄前一个月。动手的是兵部一个老书吏,姓孙,三年前就告老还乡了,上个月……突发急病死了。”

      死无对证。

      “账改得高明吗?”

      “不高明,但够狠。”程肃苦笑,“他们没动总账,只改了分项。比如箭矢损耗,原本记的是‘损两万九千,余五千入库’,现在改成‘损四万三千,余五千入库’——入库数没变,损耗凭空多了一万四。”

      “入库的箭呢?”

      “还在库里。”程肃道,“但库房三年前失过一场火,烧了不少存档。现在要查实物,根本对不上数。”

      一环扣一环。

      从改账,到灭口,到销毁证据——这局布了至少半年,甚至更久。

      “谁干的?”林峥问。

      程肃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一点线索都没有?”

      “有,但断了。”程肃从怀中又取出一枚铜钱,边缘同样有刻痕——这次是四道短线,一道长线:**危**。

      “我查到那孙书吏告老后,在通州置了处宅子,宅子的地契……是江南一个绸缎庄的东家送的。那东家姓赵,做的是苏杭的生意。”

      苏杭。

      苏晏的地盘。

      林峥眼神一凝:“苏家?”

      “不是苏晏。”程肃摇头,“是苏家旁支,早些年就分出去了,与苏晏那一脉素无往来。但蹊跷的是,那赵东家上个月也死了——船沉在运河里,尸骨无存。”

      又死一个。

      “所以线索到江南就断了?”林峥皱眉。

      “没断,但……”程肃顿了顿,“我查到那赵东家死前,见过一个人。”

      “谁?”

      “平阳长公主府上的管家。”程肃声音压得更低,“就在船沉前三日。”

      平阳长公主。

      林峥心头一震。

      “她……”

      “我不确定。”程肃打断他,“或许是巧合,或许……长公主也在查这件事。公子,这潭水太深了,您最好……”

      “最好什么?”林峥看着他,“明哲保身?”

      程肃语塞。

      林峥站起身,走到竹林边缘,看着外面明晃晃的天光。

      “程肃,”他背对着他,“你知道虎牢关那一战,我们死了多少人吗?”

      “末将……知道。”

      “五千人守关,最后活下来的,不到八百。”林峥的声音很平静,却字字千钧,“那些死了的弟兄,有的被箭射成刺猬,有的被刀砍得面目全非,有的……烧得只剩一把骨头。”

      他转过身,看着程肃。

      “现在有人告诉我,他们用命换来的胜利,成了某些人贪墨军饷的借口。”他顿了顿,一字一句,“这事,我不能不管。”

      程肃看着他,良久,缓缓跪下。

      “末将……愿追随将军。”

      “起来。”林峥扶起他,“你现在在礼部,不能轻举妄动。继续查,但要小心——别让人发现。”

      “是。”程肃点头,“还有一件事……”

      “说。”

      “陛下昨日下旨,召北境军几位旧将回京。”程肃声音发涩,“说是……协助查账。”

      协助查账。

      名义上好听,实则是扣押质询。

      林峥闭上眼。

      皇帝这是要把北境军彻底拆散,把林家最后的根基,连根拔起。

      “知道是哪几位吗?”

      “张茂,陈威,还有……李副将。”程肃顿了顿,“陈校尉托人带话,说让您别担心,他们身正不怕影子斜。”

      陈威。

      那个跟了他七年,虎跳峡为他挡过箭的副将。

      林峥握紧了拳。

      “他们什么时候到?”

      “三日后。”

      三日后。

      时间不多了。

      “程肃,”林峥看着他,“帮我做件事。”

      “将军请吩咐。”

      “查一查,当年虎牢关战后,兵部是谁负责清点战利品的。”林峥缓缓道,“我记得,狄人溃败时,丢下了不少军械。那些东西……本该入库。”

      程肃眼睛一亮:“将军的意思是……”

      “既然有人能在损耗上做手脚,”林峥冷笑,“就能在战利品上做手脚。去查,一定有人知道内情。”

      “末将领命!”

      回宫的路上,林峥一直沉默。

      马车驶过西市,街市依旧繁华,叫卖声不绝于耳。但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他现在只想着一件事——如何保住北境军那些弟兄,如何……还虎牢关那四千二百个亡魂一个清白。

      回到惊鸿殿,春棠迎上来,脸色依旧苍白。

      “公子,方才……沈太医来过。”

      林峥脚步一顿:“他说什么?”

      “什么都没说,只留了瓶药,说是安神的。”春棠递上一个青瓷瓶,“但奴婢觉得,沈太医神色不对,像是……有话要说。”

      林峥接过药瓶,入手微凉。他打开瓶塞,倒出一粒药丸——不是寻常的褐色,是朱红色,带着淡淡的薄荷味。

      是苏晏给的药。

      沈言卿在替他传药。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苏晏已经知道户部的事,并且……在暗中帮他。

      “还有吗?”他问。

      春棠犹豫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沈太医让奴婢转交给公子,说……一定要等没人的时候再看。”

      林峥接过,转身进了内室。

      关上门,展开纸条。

      上面只有一行字,是沈言卿清秀的笔迹:

      **周勉夫人病重,需血灵芝续命。此物江南苏家有,三日前已断供。**

      血灵芝。

      林峥盯着这三个字。

      江南苏家有,三日前断供——正是户部核账结果出来的前一天。

      苏晏在用血灵芝,拿捏周勉。

      而沈言卿,在告诉他这件事。

      这张纸条,是提醒,也是……一个机会。

      林峥将纸条凑到烛火边,点燃。火苗吞噬了字迹,灰烬飘落,像黑色的蝶。

      他走到书案前,铺纸,提笔。

      信是写给苏晏的,只有四个字:

      血灵芝,谢。

      他将信折好,唤来春棠:“送去梨园,亲手交给苏公子。”

      春棠接过信,欲言又止。

      “还有事?”林峥问。

      “公子……”春棠咬了咬唇,“方才您不在时,长公主那边……派人送了盒点心过来。”

      平阳长公主?

      林峥皱眉:“什么点心?”

      “是江南的桂花糕。”春棠道,“送点心的宫女说,长公主特意吩咐,让公子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特意吩咐。

      趁热吃。

      林峥心头一动:“点心呢?”

      “在桌上。”

      林峥走到外间。桌上果然摆着个食盒,打开,里面是四块精致的桂花糕,金黄松软,香气扑鼻。

      他拿起一块,掰开——

      糕点中心,藏着一张油纸。

      展开,上面是平阳长公主的字迹:

      **江南赵氏沉船案,尸首腰间有北境军旧牌,编号甲申七十三。此牌该在兵部库中,为何流出?望查。**

      北境军旧牌。

      编号甲申七十三。

      林峥握着油纸,手心渗出冷汗。

      平阳不仅知道赵东家的事,还知道得更多——她知道沉船的尸体上有北境军的腰牌,知道腰牌的编号,甚至知道……那块腰牌本该在兵部库中。

      她在查。

      而且,查得很深。

      “公子?”春棠见他脸色不对,小声唤道。

      林峥回过神,将油纸收起。

      “点心收好,别让人看见。”他吩咐,“另外,去打听一下,长公主今日可曾出宫?”

      “奴婢这就去。”

      春棠退下后,林峥独自站在殿中。

      手里握着两张纸——一张已化为灰烬,一张还带着桂花糕的甜香。

      沈言卿的提醒,平阳的线索,苏晏的暗中相助……

      这三个人,用各自的方式,织成一张网,将他护在其中。

      而他,该怎么做?

      窗外传来雷声。

      要下雨了。

      林峥走到窗前,看着阴沉的天色。

      山雨欲来风满楼。

      但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

      有网护着,有根撑着。

      还有……四千二百个亡魂,在等着他讨回公道。

      他握紧了拳。

      那就来吧。

      看这场账目风波,到底会掀起多大的浪。

      看这宫里宫外,到底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看他林峥,能不能在这绝境中——

      杀出一条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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