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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三司会审 ...

  •   三司会审的日子,定在了五月初十。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座衙门的主官齐聚刑部大堂,乌纱绯袍,面色肃穆。堂外戒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连只飞鸟都难掠过。百姓被挡在三条街外,只能远远望着那扇朱漆大门,猜测着里面的生死博弈。

      林峥站在惊鸿殿的庭院里,仰头看天。

      晨光清冽,将殿檐的琉璃瓦照得晃眼。他手里握着一枚铜钱——程肃今早托人送来的,边缘刻着五道短线:**今日审,待机而动**。

      “公子,该更衣了。”春棠捧着朝服过来,眼圈还是红的,“太后传旨,让各宫今日都去慈宁宫诵经……为北境军祈福。”

      祈福。

      林峥扯了扯嘴角。这宫里的人,总喜欢在杀人前,先念几句佛。

      “更衣吧。”他说。

      朝服是妃嫔的制式,浅青底色,绣着银线云纹,腰间玉带,广袖博带。林峥对着铜镜,看着镜中那个陌生的人影——眉目依旧,气质却已大变。沙场磨出的棱角还在,但被这身衣裳一衬,倒显出几分病弱的清隽。

      像一把剑,被强行收入锦匣。

      “走吧。”他转身。

      慈宁宫佛堂里,檀香比往日更浓。

      太后跪在佛前,手里捻着佛珠,诵经声低沉绵长。平阳长公主跪在她身侧,一身素服,鬓边只簪了朵白绒花。苏晏和沈言卿也来了,一个坐在窗边把玩玉笛,一个垂眸静坐,手里捻着一串医者用的砭石。

      林峥进来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同情,探究,担忧,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

      他跪在最后,垂眸跟着诵经。经文是《地藏经》,超度亡魂的。一遍又一遍,像钝刀割肉,凌迟着每个人的神经。

      诵到第三遍时,佛堂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小太监连滚爬爬跑进来,扑通跪倒:“太后!三司、三司会审出事了!”

      诵经声戛然而止。

      太后缓缓睁开眼:“何事?”

      “北境军的陈校尉他、他……”小太监喘着气,“他在堂上撞柱了!”

      嗡——

      林峥脑子里一片空白。

      撞柱。

      “人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还、还活着,但伤得不轻……”小太监颤声道,“太医署的人都去了,沈太医您……”

      沈言卿已经站起身。

      “太后,臣请旨前往。”他声音急促,“刑部大堂缺医官,臣恐延误诊治。”

      太后看了眼林峥,又看了眼沈言卿,最终点头:“去吧。”

      “臣告退。”

      沈言卿快步离去,太医袍的下摆在门槛处一闪而过。

      佛堂里死一般寂静。

      平阳长公主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看向林峥,眼神复杂。苏晏停下把玩玉笛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笛身。

      太后重新捻起佛珠,却不再诵经。

      良久,她轻声开口:“都散了吧。今日……不必诵了。”

      众人起身告退。

      林峥走出佛堂时,腿有些发软。春棠扶住他,手也在抖。

      “公子……”

      “回宫。”林峥深吸一口气,“快。”

      刑部大堂里,血腥味盖过了墨香。

      陈威倒在地上,额角撞在堂柱上,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半张脸。几个衙役想上前扶他,却被他推开。

      “别碰我!”他嘶吼,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决绝,“北境军……清白!要杀要剐,冲着我来!别污了……北境军的名声!”

      大理寺卿皱眉:“陈校尉,你这是何苦?三司会审,讲究证据,你若真有冤屈……”

      “证据?”陈威惨笑,血从嘴角渗出,“你们要的证据,我给不了!因为……根本就是假的!”

      他挣扎着坐起,指着堂上那口装着狄人弯刀的箱子:“那些刀……根本就不是从江南找到的!”

      满堂哗然。

      “胡说!”刘公公尖声道,“这些刀明明……”

      “明明是从北境运过去的!”陈威打断他,一字一句,“我认得那些刀——虎牢关战后,狄人丢下的军械里,有三百七十二柄这样的弯刀!孙书吏清点时,我还特意数过!”

      他喘着气,血越流越多:“当时孙书吏说,这些刀要送进宫,给陛下过目。怎么会……怎么会跑到江南去?!”

      这话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死水。

      三司主官面面相觑。

      刘公公脸色铁青:“陈威!你血口喷人!这些刀明明是……”

      “明明是什么?”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从堂外传来。

      众人回头——

      平阳长公主站在门口,一身素服,神情冷冽如霜。她身后跟着两个侍卫,抬着一口木箱。

      “长公主殿下?”李侍郎慌忙起身。

      平阳没理他,径直走进大堂。侍卫放下木箱,打开——

      里面也是狄人弯刀,样式与堂上那箱一模一样,只是刀身锈蚀更严重些。

      “这些刀,”平阳的声音在大堂里回荡,“是本宫从漠北带回来的——是我第一位夫婿的遗物。”

      她走到堂前,拿起一柄刀,刀柄上的狼头图腾在阳光下泛着幽暗的光。

      “当年我夫婿战死,这些刀作为战利品,本该收归兵部。但兵部说‘路途遥远,运输不便’,只带走了账目,实物留在漠北大营。”她抬眼,看向刘公公,“刘公公,你刚才说,江南那批刀是从哪儿来的?”

      刘公公额角渗出冷汗:“长、长公主,此事……”

      “此事很简单。”平阳打断他,“要么,江南那批刀是假的,有人仿造狄人军械,栽赃北境军。要么……”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这些刀,根本就是从兵部库房里流出去的。”

      兵部库房。

      四个字,像四记惊雷。

      如果刀是从兵部库房流出去的,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整个兵部,都有人参与了这场栽赃。

      意味着北境军的冤案,背后是一张更大的网。

      “长公主可有证据?”都察院左都御史沉声问。

      “有。”平阳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这是兵部库房三年前的出库记录。上面记着,虎牢关战后第三个月,有三百柄狄人弯刀‘调拨江南,充实武备’。经手人……”

      她翻开册子,指着一行字:“是兵部侍郎,王崇安。”

      王崇安。

      那个早朝上为北境军说话,吓得面如死灰的兵部尚书。

      堂上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站在角落里的王崇安。

      他脸色惨白,浑身颤抖,扑通一声跪下:“陛下!臣冤枉!臣从未……”

      “王大人不必急着喊冤。”平阳淡淡道,“这册子是不是真的,一查便知。只是本宫好奇——若这册子是真的,那江南那批刀,就是兵部调拨的军械,与北境军何干?若这册子是假的……”

      她顿了顿,声音更冷:“那伪造兵部文书,私调军械,该当何罪?”

      该当何罪?

      死罪。

      王崇安瘫倒在地,汗如雨下。

      刘公公咬牙:“长公主,此事尚有疑点……”

      “疑点?”平阳转身,看向他,“刘公公,本宫也想问你——你口口声声说江南那批刀是北境军私卖,证据呢?除了那商贾的口供,可还有人证物证?”

      “那商贾已死……”

      “死无对证。”平阳冷笑,“那本宫是不是也可以说,这些刀是你刘公公派人仿造,栽赃北境军?”

      “你!”刘公公气得浑身发抖,“长公主,你这是在污蔑朝廷命官!”

      “朝廷命官?”平阳上前一步,直视他,“刘公公,你是内廷司的人,本无资格参与三司会审。今日坐在这里,已是逾矩。如今又拿不出证据,一味逼供——本宫倒要问问,你到底是奉旨审案,还是……另有所图?”

      这话问得诛心。

      刘公公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堂上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这场会审,已经变了味道。从审北境军,变成了审兵部,审内廷司,审……这案子背后,那双看不见的手。

      “够了。”

      一个威严的声音从堂后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皇帝宇文弘从屏风后走出,一身明黄常服,面色沉静如水。

      “陛下!”众人慌忙跪倒。

      宇文弘走到主位坐下,目光在堂上扫过,最后落在平阳身上。

      “平阳,你今日……话很多。”

      “皇兄,”平阳不卑不亢,“臣妹只是说了该说的话。”

      “该说的话?”宇文弘轻笑,“那你说说,接下来该如何?”

      平阳抬头,迎上他的目光:“臣妹以为,此案疑点重重,当暂缓判决,彻查兵部库房与江南商路。北境军三位将领,应暂释候审,以示公允。”

      暂释候审。

      陈威猛地抬头,眼中燃起希望。

      宇文弘沉默良久,缓缓道:“准。”

      一个字,重如千钧。

      “谢陛下!”陈威叩首,额头的血染红了地面。

      “但,”皇帝话锋一转,“兵部侍郎王崇安,涉嫌私调军械,即刻下狱。内廷司刘公公,越权干预三司会审,罚俸一年,闭门思过。”

      王崇安瘫软在地,被衙役拖走。刘公公脸色铁青,却不敢多言,躬身退下。

      “都散了吧。”宇文弘起身,“此案,朕会亲自过问。”

      说完,他转身离去。

      明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留下满堂死寂。

      消息传到惊鸿殿时,已近黄昏。

      林峥站在窗前,手里还握着那枚铜钱。春棠红着眼眶,语无伦次地复述着听来的消息——长公主闯堂,陛下亲临,陈校尉暂释,王崇安下狱……

      “公子,陈校尉他们……暂时没事了!”春棠抹着泪。

      “嗯。”林峥点头,掌心已被铜钱硌出深深的红痕。

      他松开手,铜钱掉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没事了。

      暂时。

      但这局棋,还没下完。

      王崇安下狱,意味着兵部这条线断了。刘公公被罚,意味着内廷司暂时收手。但真正的幕后黑手,还藏在暗处。

      那双仿造狄人军械的手,那张篡改兵部文书的手,那支在虎跳峡射出毒箭的手——

      还没抓住。

      “公子,”福安从门外进来,压低声音,“沈太医回来了,说要见您。”

      林峥转身:“请。”

      沈言卿进来时,脸色苍白,太医袍上还沾着点点血迹——是陈威的。

      “陈校尉如何?”林峥急问。

      “伤得不轻,但性命无碍。”沈言卿坐下,接过春棠递来的茶,一饮而尽,“额骨裂了,需要静养。陛下开恩,准他在刑部后衙养伤,张茂和李副将陪着。”

      静养。

      林峥松了口气。

      “今日……多谢沈太医。”

      “不必谢我。”沈言卿放下茶杯,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今日真正救他们的,是长公主。”

      平阳。

      林峥想起她今日闯堂时的样子——素衣白花,眼神冷冽,像一柄出鞘的剑。

      “长公主她……”

      “她手里有兵部的出库记录。”沈言卿压低声音,“那份记录,三年前就该销毁的。她能拿到,说明她在兵部……也有人。”

      兵部也有人。

      林峥想起程肃,想起平阳查她夫婿的死,想起那枚编号甲申七十三的腰牌。

      这位长公主,比他想象的,藏得更深。

      “沈太医今日去刑部,可还发现了什么?”

      沈言卿沉默片刻,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布包。

      打开,里面是一枚箭头——锈迹斑斑,但形制特殊,三棱带倒钩,是狄人特有的毒箭。

      “这是在陈校尉的囚室里找到的。”沈言卿声音很轻,“塞在床板缝隙里,应该是有人偷偷放的。”

      林峥接过箭头。

      入手沉重,锈蚀处有暗红色的污渍——是血。

      “这箭……”

      “和虎跳峡那支,是同一批。”沈言卿看着他,“箭杆上也有编号——甲申七十三。”

      甲申七十三。

      那个本该在兵部库房,却出现在江南沉船尸体上的腰牌,也是这个编号。

      “有人想用这个,”沈言卿缓缓道,“提醒陈校尉——虎跳峡的事,和今日的事,是同一伙人干的。”

      同一伙人。

      林峥握紧箭头,倒钩刺破掌心,渗出血珠。

      “沈太医觉得,会是谁?”

      “我不知道。”沈言卿摇头,“但能在兵部库房做手脚,能仿造狄人军械,能在刑部大牢里塞东西……这个人,或者这群人,手眼通天。”

      手眼通天。

      林峥闭上眼。

      这宫里,手眼通天的人,能有几个?

      皇帝?太后?还是……那些藏在阴影里,从未露过面的人?

      “公子,”沈言卿起身,“箭我留下了,您……自己小心。”

      “多谢。”

      沈言卿提起药箱,走到门边,又停住。

      “对了,”他没有回头,“苏公子让我带句话。”

      “请说。”

      “他说,血灵芝已经送到周府了。周侍郎夫人病情好转,周侍郎……欠他一个人情。”

      人情。

      林峥想起苏晏那句“你欠我一个人情”。

      现在,周勉也欠了。

      这宫里的人情债,像一张网,越织越密,越织越紧。

      直到把所有人都缠在里面,谁也逃不掉。

      “我明白了。”他说。

      沈言卿点点头,推门离去。

      夜深了。

      林峥独自坐在殿中,面前摆着三样东西——那枚铜钱,那支箭头,还有平阳今日送来的、装着桂花糕的食盒。

      食盒底层,又有一张纸条。

      这次的字迹很匆忙,只有一句话:

      **王崇安狱中自尽,留血书:愧对陛下,愧对北境军。**

      自尽。

      血书。

      林峥盯着那行字,良久,忽然笑了。

      笑声很低,很冷,像冬夜里的风。

      好一个“愧对”。

      死了,就一了百了。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罪证,都随着那根悬梁的白绫,烟消云散。

      这局棋,对方又断了一子。

      干净利落。

      他拿起箭头,在烛火上细细地烤。锈迹在高温下剥落,露出底下——箭镞根部,刻着一个极小的符号。

      像一朵梅花。

      梅花。

      林峥瞳孔骤缩。

      他记得这个符号。

      很多年前,父亲书房里有一方砚台,砚底就刻着这样一朵梅花。父亲说,那是江南梅家的标记——梅家是铸剑世家,曾为先帝铸造过佩剑。

      但梅家,二十年前就灭门了。

      满门七十三口,一夜之间,葬身火海。

      据说,是因为卷入了某桩宫闱秘事。

      这箭,是梅家铸的?

      还是……有人仿造了梅家的标记?

      林峥放下箭头,走到书案前,铺纸,提笔。

      信是写给程肃的,只有三个字:

      查梅家

      他将信折好,唤来福安。

      “去大相国寺,找程主事。”他低声吩咐,“记住,别让人看见。”

      福安重重点头,揣好信,消失在夜色中。

      林峥重新坐回椅中,看着跳动的烛火。

      梅家。

      一个消失了二十年的家族,一桩尘封了二十年的旧案。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重新浮现?

      为什么……会和北境军扯上关系?

      他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一张网——谢家,北境军,平阳的夫婿,虎跳峡的毒箭,江南的沉船,兵部的账目,还有……梅家的标记。

      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点,正在慢慢连接。

      而连接它们的线,是血。

      是无数人的血,染红的一条,通往真相的路。

      窗外传来更鼓声——子时了。

      新的一天,又将开始。

      而这场棋,终于露出了它真正的模样。

      不是后宫争宠,不是朝堂倾轧。

      是一场……延续了二十年的复仇。

      而他,成了这场复仇里,最新的一枚棋子。

      林峥睁开眼,眼底最后一丝迷茫,已消失殆尽。

      既然入了局,那就走下去。

      走到水落石出。

      走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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