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试探 ...
-
我将采访视频、照片、文稿交到报社,关于这所希望学校的报道居然小火了一把,除了引起社会各界的注意,政府也来访加大了补贴力度。李老师笑得合不拢嘴,对我连连称赞,看到孩子们购入了干净厚实的新衣服、新鞋子我也乐见其成。
微风吹过麦穗,给人一种厚重又质朴的踏实感。阵阵涟漪中,我们奔跑着,手拨过一排排麦穗。
精疲力竭时,我随意坐在田埂上,没想到孩子们都停了下来,围坐在身边。太阳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不知她们叽叽喳喳说着什么,我只沉醉于此刻的阳光。
“陆老师,你是不是快走了?”人群中有个孩子发问。
我微微一笑,点点头。
周遭寂静起来,随后是若有若无的啜泣声。
一句“还会再见的”卡在喉间,我又想起林笑告诉我的话:“大人不能说谎”
豆大的眼泪掉在手背,离别太过沉重,以至于一想到就感到难以言喻的悲伤。
是与他们,也与他。
今天是魏雨燕的二审开庭。
我戴着口罩坐在旁听席的角落,静候他的进场。过往的甜蜜碎片在脑海里如走马灯般闪过,这是最后一次,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一直知道他的消息,知道他毕业后几经周折进了英国赫赫有名的律所,也搜索过他现在的律所。甚至我的电脑中还留存着他的研究生毕业论文,晦涩难懂,却让我在深夜一遍遍反复揣摩,眼眶微湿。
可是,我删除了他的一切联系方式。
我是这样一个人。
爱也纠结,恨也犹豫。
四年了,在隐秘的角落,我第一次细细端详他。他穿上律师袍,打上红领带,清瘦的身影多了几分沉稳。
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很小,但还是会有“残疾人”这样的字眼传入我的耳朵。他似乎没有受到影响,大概是没有听见,依旧步履蹒跚、眼神坚定。
从眉毛到下颌线,许桉的五官无可挑剔,但我最沉迷的是他的眼睛,沉静而柔和,眼尾的开扇有燕尾一样轻柔的弧度,像雪后初霁的风,像飞鸟掠过水面。
他说话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是我阔别五年的声音,是我熟悉的,念念不忘的声线。
清冽的声音像温和的溪流,流淌在众人的耳畔:“本案争议的焦点是被害人遭受不法侵害时,实施的防卫行为是否过当。”
“公诉方认为,被告人的第一刀具有防卫性质,但接连致命的几刀是在暴力停止后,不具有防卫性质。”
他冷了神色,扫视众人,缓缓开口:“首先,暴力停止了吗?被告人在遭到被害人持续的暴力、拖行、扼咙行为,她不敢、不能也不会相信暴力会停止。其次,从目前证据中可以看到,被害人拽住她的头发在地上拖行,被告人被拖至茶几前,而不是自主行动至凶器附近。”
“关于依法适用正当防卫制度的指导意见中,明确指出:正当防卫是法律赋予中国公民的权利,要充分考虑防卫人在面对不法侵害时的紧迫状态、紧张心理。综上所述,辩护人恳请二审法院能适用正当防卫制度,依法纠正一审判决,改判魏雨燕无罪。”
话音刚落,听审席一阵唏嘘。
“杀人犯怎么可能无罪!”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
身旁坐的,多是被害人家属,这样的声音免不了钻进我的耳朵。我大概能从他们咄咄逼人的态度猜测到林笑母女的日子。
我听着他熟练列举法条、陈述证据。五年的海外磨砺,让他在工作中褪去青涩,变得游刃有余。停留在原地的,只有我一人。
庭审结束,我没有立刻走,戴好口罩,将帽檐压得极低,等着他离开。
魏雨燕连连向他感谢,他淡淡一笑,有种让人安心的魔力。
看人流散尽,我离开了这里。
许桉的身形着实好辨认,他换掉了律师袍,卡其色风衣下,他的跛态并不明显,却走得很慢,有些吃力。
他身上独特的气质与小城格格不入,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哪怕远远跟在他身后,周围人或倾慕,或怜悯,或惋惜,或鄙夷的目光深深刺痛着我的心。
我就这样跟着他,亦步亦趋。
直到,一位粗心大意的女孩忙着与朋友聊天,迎面撞到了他。他努力稳住身形,却难免摇摇晃晃。幸亏她没有马虎到忘记扶他一把。
我松了口气,下意识地躲进一家店。
“啊,抱歉。你没事吧!”女孩挠挠头,连忙道歉。
他摇摇头,笑着说:“没关系。”
得到肯定的答复,女孩绽放出笑容,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他身形一滞,转了方向,目送女孩远去。
跟着他穿过热闹的人群,走过寂静的巷口。最后,远远看着他进了一家饭店,我才扭了头。
“就到这里吧。”
时隔多年,大洋彼岸的声音再次于耳畔响起。眼睛痒痒的,抬手一摸,是泪。
山鸟与鱼不同路,山一程水一程,从此山水不相逢。
一周后,二审结果出来,魏雨燕被判无罪,当庭释放。
林父的亲属面面相觑。
宣布结果的时候,我与林笑相视一笑,压制住心中的喜悦,生怕旁边的人将我们抓起来打一顿。
一个魁梧的中年男子向我们走来,我暗叫不好,牵着林笑的手紧了紧。
“笑笑乖,来大伯这里。”
林笑怯生生往我身后站了些。
岂料那人变了嘴脸,气势汹汹开口:“小杂种,那个女人杀了你亲爸,你帮她?”
“还有你,别多管闲事,给我让开!”
中年男子抬起手,眼见巴掌要落下来,我狠狠踹了他一脚。大喊:“打人啦!有人在法院打人啦!”
男人气急败坏,撸起袖子就要再来。场面乱成一锅粥,男人的手劲很大,捏得我手腕生疼。
我气不过,狠狠咬上他的手腕。
“你他妈属狗的啊!”
“我看你才是条疯狗”
“啪”清脆的掌声终止了这场闹剧,相应的疼痛却没有传来。
挡在我面前的,是林笑妈妈,她脸快速浮上红肿。
很快,法警赶来,制服了男人。
“谢谢”我震惊地看着她。
魏雨燕扯出一抹笑,郑重地对我说:“这句话该我说才对,谢谢你,陆记者。”
林笑扑到魏雨燕的怀里,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压抑了许久的委屈、害怕终于在此刻爆发。
我与许桉隔着人海看向彼此。
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很多,愠怒、庆幸、灰败……
最后,他敛了神色,移开视线。
我不懂,却莫名想拍拍他的肩,告诉他:没关系。
风波平息,我们一行人找了个本地不错的饭店。黑底黄字的牌匾上用方正的楷体写着“福星高照”
很应景。
饭店门前有几级台阶,有些高。看得出他有些吃力,慢慢抬腿也算稳当,我悬着的心放下了些。
他们点了几个菜,我都说好。等了一会,林笑馋冰淇淋馋得厉害,便让魏雨燕带她去买了。我和许桉相对而坐,气氛一度尴尬。
“听说你留在S市工作了?”他小心翼翼地发问,大概是怕我再生气。
与刚刚辩护席上的他判若两人。
我本想说,“关你屁事。”但看着他温柔的神色,还是咽下了那些恶毒的话语,点点头。
“你呢?怎么回来了?不是说那边发展机会更好吗?”我挑衅地看着他,带着些高高在上的审视。
中国有句古话,“有仇不报,非君子。”我还是没忍住。我想此刻在他心里,我就是中国的柏莎·梅森。
五年前,隔着冰冷的电话线,大洋彼岸那头微冷的声音说:“我想了想,佳欣,我们还是分手吧,这边发展前景更好,我不会回去了。”
“你是在通知我,还是在跟我商量。”眼泪夺眶而出,我声音颤抖,明明几天前,我们还在随意地聊琐碎日常。
“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问题?”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我在这头哽咽,他在那头沉默,像一个陌生人。
许久,我听见他用漠然的声音对我说
:“你很好,是我,我……需要英国的工作。”
我多想挽留他,只是突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最后,我听见自己说:“好”
那是我们异地的第一年,年少时摘到的月亮是大梦一场,为此欢欣,为此雀跃。不匹配的关系就像水月,镜中花,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后来我时常会想,我于他而言究竟算什么呢?是唾手可得的玩物,还是用来逗乐的宠物。
他并不恼,温温一笑,说:“是,我反悔了。”
反倒是盯得我有些心虚。我微微一笑,开口:“出尔反尔可不是个好习惯。”
“嗯。”
他抿抿唇,目色落在远方。
临近冰点的气氛随着母女二人的回归慢慢升温。
红糖酱汁淋在刚出锅的糍粑上,甜得掉牙;牛肉混着烧椒油的香,米饭香浓。
许桉给我们盛了饭,我的不多不少,刚好半碗。
“陆记者,吃那么少啊?再给你些?”
“不用,我比较爱吃菜。”我莞尔一笑,却忽然怔住。
曾经,我也是这样对他说的。
“够啦够啦!我要多吃点菜。”
指尖相交的瞬间,一时有些恍惚,那是我们的曾经。昏暗灯光下,把脆弱和真实都袒露;大雪纷飞中,十指相扣,幻想能一直到白头;唇齿相交时,砰砰心跳下隐秘的紧张。
当你渐渐变得陌生了,我却越发怀念起你,这让我很惶恐。
魏雨燕在饭桌上几度哽咽,这时,我才意识到,她的人生轨迹机缘巧合下改变了。
因为我们。
日子再长,终究会走到要离开的时候。
我找到林笑时,她失了往日的欢欣,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对了!我一定要送你一样礼物。”我朝她眨眨眼,示意她从紫色盒子里拿出礼物。
她迟疑了一会,从礼盒中拿出手机。
诺基亚手机在阳光下泛着淡紫色的光,漂亮极了。
“我跟你妈妈说过了,把手机交到她那里。周末,你想我的时候,就给我打电话。不许偷偷玩游戏!”
“一言为定”
她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尽,似是不放心,又对我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小狗。”
“好呀,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