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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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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室里的空气还残留着云南白药那股刺鼻的草药味,混杂着暴雨带来的潮气,闷得人胸口发慌。
池野把药瓶往桌上一扔,看着谢三千那只肿得像个发面馒头似的左手,眉头锁得死紧。
“行了。”池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去医院。现在,立刻。”
“不去。”
谢三千坐在椅子上,脸色虽然苍白,但眼神依旧固执。他用右手小心翼翼地把那支钢笔插回胸前的口袋,那是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只是软组织挫伤,没伤到骨头。”谢三千看了一眼时间,“还有半小时就要交选题初稿,没时间折腾。”
“你是X光机啊?没拍片子你知道没伤骨头?”池野被他这副不要命的架势气乐了,“谢三千,为了个破比赛,手不要了?”
“不是为了比赛。”
谢三千抬起头,那双桃花眼里透着一股近乎偏执的冷光。
“是为了钱。两千块奖金,我要拿。”
池野噎了一下。
又是钱。
要是放在半小时前,听到这话池野绝对会嘲讽一句“财迷心窍”。但此刻,看着谢三千那只还在微微颤抖的手,还有那支被护得完好无损的钢笔,那些刻薄的话在嘴边滚了一圈,变成了无奈的妥协。
“行,你要钱不要命。”池野拉过一把椅子,大马金刀地在他对面坐下,“那我也把话放这儿,要是手废了,医药费我不出,那是你自找的。”
谢三千没理会他的恶声恶气,只是默默地用右手拿起一支粉笔,准备在黑板上继续推导刚才被打断的公式。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老刘那标志性的大嗓门。
“就在前面,就在前面。张教授您慢点,这楼有点年头了,地滑……”
池野和谢三千对视一眼。
下一秒,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被推开了。
老刘满头大汗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的老者。老者穿着一件洗得发旧的中山装,精神矍铄,眼神锐利得像把手术刀。
“三千啊,池野,你们还在……”
老刘的话还没说完,就卡在了喉咙里。
他看见了满地的泥水,倒在地上的椅子,还有空气中浓烈的药味。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谢三千那只明显红肿变形的左手上。
“这……这是怎么回事?!”老刘大惊失色,几步冲过来,“刚才地震了?还是打架了?三千,你的手怎么了?”
谢三千下意识地把左手往身后藏了藏。
他不想解释,更不想把赵强的事抖出来。在他看来,那是他和池野私下解决的恩怨,告老师这种行为太幼稚,而且容易把事情闹大,影响比赛资格。
“没什么。”谢三千面不改色地撒谎,“刚才搬器材不小心磕了一下。地太滑,摔了。”
池野在旁边挑了挑眉。
哟,这小古板还会撒谎?而且这谎撒得面不红心不跳,心理素质可以啊。
“摔能摔成这样?”老刘显然不信,心疼得直吸气,“不行不行,这必须去医务室……不对,去医院!比赛的事先放放……”
“刘老师。”
一直没说话的那位张教授突然开口了。他并没有关注地上的狼藉,而是饶有兴致地走到了黑板前,目光紧紧锁定了上面那一半未完成的公式。
“这是你们的选题?”张教授指着黑板上那张“自适应液压阻尼结构”的草图,声音沉稳。
谢三千点了点头:“是。老师好,我是谢三千。”
“想法很大胆。”张教授推了推眼镜,目光如炬,“在高中阶段就敢挑战非线性流体力学。不过……”
他拿起黑板擦,在那个核心阀门的位置画了个圈。
“这里,你们打算怎么解决变截面管道中的压力突变?按照伯努利方程,当流速超过临界值时,这里会产生气蚀现象,整个阻尼器会瞬间失效。”
一针见血。
老刘在旁边急得不行:“教授,这孩子手都那样了,要不改天再……”
“改天?”张教授转过身,看着谢三千那张苍白却倔强的脸,眼里闪过一丝欣赏,又或者是某种试探。
“我是省大物理系的张行之。今年的省赛,我是评审组组长。”
张教授抛出了一颗重磅炸弹。
“你们这个选题很有意思,但如果解决不了这个气蚀问题,在初赛就会被刷下来。不过……”他话锋一转,“如果你能现在,当着我的面,推导出一个修正系数,证明这个结构可行。我就给你们组写个推荐信,免去校内选拔,直接保送省复赛。”
直接进复赛。
这意味着不需要再跟全校几十个尖子生内卷,也不需要担心老刘那边的压力,两千块奖金更是触手可及。
空气安静了两秒。
池野靠在窗台上,看着那个老教授,心里啧了一声。
这老头,看着斯文,其实也是个狠角色啊。这是在逼谢三千亮底牌呢。
“三千,别逞强。”老刘劝道,“手要紧……”
“我可以。”
谢三千打断了老刘的话。
他往前走了一步,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左手的剧痛让他的额角不断渗出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领口。
但他那只完好的右手,却异常稳定地从口袋里拿出了那支钢笔。
他没有用粉笔。
粉笔太粗,写不出他脑海中那些精密如丝的逻辑。
谢三千走到旁边的一张大白纸前,那是用来画工程图的图纸。他拔开笔帽,黑色的赛璐珞笔身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池野。”谢三千突然开口。
正在看戏的池野一愣:“干嘛?”
“帮我按着纸。”
池野看着他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舌尖顶了顶腮帮子。
“行,你是大爷。”
池野走过去,两只手按住那张巨大的图纸边缘。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池野能清晰地闻到谢三千身上那股混杂着云南白药和雨水潮气的味道,还有那因为疼痛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开始吧。”池野低声说,“手别抖,给我争点气。”
谢三千没说话,深吸一口气,落笔。
“沙沙——”
钢笔尖触碰纸面的声音,在安静的实验室里如同春蚕食叶,密集而急促。
他没有直接去解那个气蚀问题,而是从最基础的纳维-斯托克斯方程开始推导。
??ρ/??t + ??·(ρu) = 0
ρ(??u/??t + u·??u) = -??p + ??·τ + f
一行行复杂的偏微分方程如同流水般在纸上铺开。他的字迹依旧是那种工整得近乎刻板的行楷,每一个希腊字母都写得标准无比,哪怕是在这种高强度的思维运转下,依然没有一丝潦草。
老刘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这……这是高中生能掌握的数学工具吗?
张教授的眼睛却越来越亮。他背着手,身体微微前倾,像是在欣赏一件即将诞生的艺术品。
随着推导的深入,谢三千的额头上汗水越来越多。左手的疼痛像是有心跳一样,一波一波地冲击着他的神经。每一次呼吸,肺部都像是被冷空气灼烧。
但他手中的笔,稳如磐石。
池野离得最近,看得最真切。
他看着谢三千的侧脸。那张平日里冷淡、甚至有些木讷的脸,此刻因为极度的专注而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锋利。
那些池野只在国外顶级改装车行见过的复杂算法,在谢三千笔下如同被驯服的野兽,乖乖地排列组合,指向那个唯一的终点。
这一刻,池野突然明白,为什么一中的人都叫他“神”。
这不仅仅是智商的碾压,更是一种……对知识的绝对掌控力。
“引入力系数修正……”谢三千低声呢喃,笔尖在纸上重重一顿。
如果是普通的笔,这一下可能就断了。但这支经历过半个世纪风雨的老钢笔,却承载住了这份重量,划出了一道刚劲有力的线条。
最后的公式出现了。
K = 1 + (d1/d2)^2 * (0.5 * ξ)
谢三千快速代入数据。
“如果我们将阀门倒角改为30度,并将流道内壁粗糙度控制在0.8微米以内,修正系数K为1.35。”
谢三千写下最后的答案,笔尖离开纸面,手腕无力地垂了下去。
“在这个系数下,气蚀现象可以被抑制在安全范围内。”
他转过身,看着张教授,声音虽然有些虚弱,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
“教授,这是我的解。”
全场寂静。
只有窗外的雨声,还在哗啦啦地响着。
张教授盯着那个最终的“1.35”,看了足足一分钟。
然后,他摘下眼镜,缓缓地鼓起了掌。
“啪、啪、啪。”
掌声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回荡。
“好一个1.35。”张教授看着谢三千,眼神里满是赞许,“不仅用数学解决了物理问题,还考虑到了工程加工的粗糙度。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老刘激动得满脸通红,想拍谢三千的肩膀又怕碰到他的伤口,手在半空中挥舞了半天:“好!好样儿的!我就知道没看错你!”
谢三千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身形微微晃了一下。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稳稳地托住了他的胳膊。
池野扶着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传导过来。
“行啊,同桌。”
池野凑在他耳边,声音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佩服。
“没给我那六百块钱丢人。”
谢三千转头看了他一眼。
也许是因为疼痛,也许是因为刚才那一瞬间的并肩作战,谢三千眼底的冷意消融了大半。
“那是。”谢三千声音很轻,“毕竟我是要拿奖金的人。”
张教授掏出一支笔,在那张图纸的右下角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拿着这个,直接去省赛组委会报到。”张教授把图纸递给谢三千,“不过,在此之前,先把你的手治好。未来的科学家,这双手可别废在这儿。”
……
送走了老刘和张教授,实验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那张写满了公式的大白纸还铺在桌上,像是一面战旗。
谢三千坐在椅子上,正准备收拾东西,突然感觉眼前一黑,一样东西被扔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接住。
是一件黑色雨衣。
“老刘让我送你去医院。”池野站在门口,单手插兜,一脸的不耐烦,“走吧,身残志坚的科学家。我的车在楼下。”
谢三千愣了一下:“你的车?”
“刚才那是老刘在,我没敢说。”池野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我把我的摩托车骑来了。怎么,敢不敢坐?”
谢三千看着池野。
少年逆着光站在门口,身后的走廊漆黑一片,唯有他身上带着一股蓬勃的、不受拘束的野气。
“有什么不敢。”
谢三千把钢笔收好,站起身。
“只要你不收我车费。”
池野嗤笑一声,转身走进雨里。
“看心情。心情好了,倒贴你五块都行。”
谢三千跟在他身后,看着那个背影,嘴角轻轻勾了一下。
这一场强扭的瓜,好像……也没那么苦了。
至少,在刚才那个瞬间,在那张写满公式的图纸前,他们是一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