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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   一中的旧实验楼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红砖建筑,因为设备老化,平时鲜少有人来。

      这里是学校被遗忘的角落,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陈年的灰尘味,混杂着淡淡的福尔马林气息,闻久了让人脑仁疼。

      周四下午,暴雨如注。

      雨水顺着爬山虎枯黄的藤蔓淌下来,汇聚成一股股浑浊的小溪。备赛室里,那台年久失修的吊扇正在头顶“吱呀吱呀”地转着,搅动着满屋子的闷热与霉味。

      池野坐在窗台上,一条长腿曲着,另一条腿晃荡在半空。他手里拿着手机刷着改装车论坛,眉宇间全是烦躁。

      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对他这种习惯了赛道和轰鸣声的大少爷来说,简直就是坐牢。

      “谢三千。”

      池野终于忍不住了,摘下耳机,冲着那个正在桌前埋头苦算的背影喊了一声。

      谢三千手里拿着计算器,头也没回,声音冷淡:“说。”

      “商量个事儿。”

      池野跳下窗台,走到桌边。那张布满刻痕的旧木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草稿纸和零件。他手指不耐烦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开个价。”池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活儿你自己干了。你要是嫌累,我出钱,咱们去外面找个机械加工厂。把图纸一给,让人家做个成品出来。五千?一万?只要能让我从这破地方解脱,好商量。”

      在他看来,这简直是最优解。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要在这儿吸灰?更何况,以他的资源,找个专业工厂做出来的东西,绝对比这两个高中生手搓出来的强百倍。

      谢三千按计算器的手顿住了。

      他抬起头,透过镜片看着池野。那眼神很平静,但深处却透着一股看“废铁”一样的疏离。

      “池野,你是不是觉得,这世界上所有东西都能标个价码?”

      “难道不是?”池野嗤笑一声,随意地靠在桌沿上,“你那么缺钱,我不信你会跟钱过不去。别装了,一万块,买你两个星期的清净,这生意你赚翻了。”

      谢三千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股被冒犯的火气。

      “第一。”谢三千竖起一根手指,指节修长有力,“这项比赛的规则写得很清楚,严禁代工,严禁抄袭。一旦被发现,不仅取消成绩,还会记入诚信档案。你不在乎档案,我在乎。”

      “第二。”他指了指黑板上那个尚未完成的模型草图,“这是‘全省物理创新建模大赛’,不是‘全省富二代外包大赛’。你的钱也许能买到精美的模型,但买不来我的署名权。”

      “署名权?”池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个破高中的比赛,你还真当成诺贝尔奖了?”

      “对我来说,它就是。”

      谢三千冷冷地回了一句,不再理他,转身从书包的最里层掏出了那个黑色的笔袋。

      池野原本还想嘲讽几句,但看到谢三千接下来的动作,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只见谢三千动作极其轻柔地拉开拉链,取出了一支黑色的旧钢笔。

      那笔看着确实有些年头了,黑色的赛璐珞笔身虽然被擦得锃亮,泛着温润的光泽,但笔帽上的镀金环已经褪色,露出了底下的暗黄铜色。甚至笔夹的位置还有一点轻微的变形。

      这种破烂玩意儿,扔在大街上池野都懒得捡。

      但谢三千却先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仔仔细细地把桌面上那一小块区域擦拭了三遍,确认一尘不染后,又叠了一张纸巾垫在下面,这才小心翼翼地把笔帽旋下来放好。

      那虔诚的架势,不像是在拿笔,倒像是在供奉什么祖宗。

      “穷讲究。”

      池野在旁边看着,忍不住嗤笑出声,“一支破笔至于吗?你要是怕坏了,改天我送你一打万宝龙,省得你在这儿搞这种封建迷信仪式。”

      谢三千握着笔的手指紧了紧。

      他没有抬头,只是声音很轻、却很硬地回了一句:“管好你自己。这世界上有的是你那一万块钱买不到的东西。”

      “行,你清高。”池野被噎得翻了个白眼,重新坐回窗台上戴上耳机,“那您继续做法,我不说话了行吧?”

      实验室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只有窗外噼里啪啦的雨声,和屋内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

      然而,这种宁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砰!砰!”

      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沉重的拍球声,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和肆无忌惮的嬉笑,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哎?这门怎么开着?”

      几个穿着球衣、满身臭汗的男生推推搡搡地出现在门口。

      领头的一个人高马大,正是隔壁七班的体委赵强。这人平时仗着身体壮,在年级里横行霸道,之前因为在食堂插队被谢三千当众扣过分,一直怀恨在心。

      一股浓重的汗馊味瞬间涌进房间,冲散了原本淡淡的福尔马林气息。

      “哟,这不是谢主席吗?”

      赵强看见谢三千,眼睛一亮,吹了个流氓哨,“怎么,被发配到这儿来捡垃圾了?咱们池少也在啊?真是屈尊了。”

      池野坐在窗台上,摘下一只耳机,冷眼看着这群不速之客,没搭腔。他认得这个赵强,一个欺软怕硬的货色。

      谢三千皱了皱眉,放下笔,用手护住桌上的图纸:“这里是第一小组备赛室,闲杂人等请出去。”

      “备赛室?我看是垃圾堆吧。”赵强嬉皮笑脸地走进来,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哥几个刚打完球,外面下雨没地儿去,借这儿凉快凉快。谢主席给个面子?”

      说着,他也没等谢三千同意,直接把手里那个沾满了泥水的篮球往手里一抛一接,泥点子甩得满地都是,有几滴甚至溅到了谢三千干净的白衬衫上。

      “出去。”谢三千站起身,语气冷硬,“我不说第三遍。”

      “别这么大火气嘛。”

      赵强转着篮球,目光不怀好意地在桌上扫了一圈。这破桌子上没什么值钱东西,除了一堆废纸,就只有那支垫在纸巾上的旧钢笔有些显眼。

      “哟,这就是学神的笔啊?”赵强夸张地凑过去,伸手就要去拿,“看着跟废品站捡来似的。这年头谁还用这种老古董?给哥们儿看看是不是古董?”

      “别碰!”

      谢三千脸色骤变,伸手就要去拦。

      赵强被他这激动的反应吓了一跳,手一缩,却故意把怀里的篮球往桌上一拍。

      “这么小气干嘛!手滑了!”

      变故就在这一瞬间发生。

      那个沾满泥水、沉甸甸的篮球重重砸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这张本就不稳当的旧木桌猛地一震,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巨大的震动力传导开来,放在桌角用来压图纸的一个实心铸铁底座——那是固定铁架台用的,足有两三斤重——瞬间失去了平衡。

      它晃了一下,直直地朝着那支脆弱的赛璐珞钢笔倒去!

      如果是普通的塑料笔,砸一下也许还能用。但这种老式的赛璐珞材质,虽然温润好看,却极脆。这一铁疙瘩要是砸实了,这支七十年前的老笔绝对会粉身碎骨。

      “小心!”

      池野还在窗台上,根本来不及反应。

      但他看见,原本站在两米开外的谢三千,在那一瞬间像是发了疯一样扑了过去。

      来不及把笔拿开了。

      时间仿佛被拉长。

      谢三千根本没有思考,他直接把自己那只用来做题、用来弹琴、视若珍宝的左手,狠狠地垫在了钢笔上面,用血肉之躯去迎接那个倒下的铁块。

      “咚!”

      铸铁底座结结实实地砸在了谢三千的手背上。

      一声让人牙酸的闷响,那是金属撞击骨头的声音。

      空气瞬间凝固。

      赵强也没想到会玩脱,脸上的嬉笑彻底僵住了:“我……我不是故意的……”

      谢三千疼得浑身一颤,整个人弓成了虾米,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但他没有第一时间检查自己的手,而是用颤抖的右手推开底座,近乎神经质地拿起那支钢笔。

      笔身完好无损,连一道划痕都没有。

      确认了这一点,谢三千紧绷的脊背才猛地塌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而他的左手手背,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一大片青紫触目惊心,甚至因为皮下充血而显得有些恐怖。

      “你有病吧?!”

      一声暴喝打破了寂静。

      池野从窗台上跳下来,几步冲过去,一把抓起谢三千的手腕。看着那高高肿起的手背,池野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就炸了。

      “一支破笔,值得你拿手去挡?这手废了你拿什么考试?!”

      池野吼得嗓子都破了音。他是真的不理解,也是真的……慌了。

      谢三千疼得脸色惨白,想要把手抽回来,却被池野死死攥住。

      “放开。”谢三千声音发颤,眼神却凶狠得吓人,死死盯着门口的赵强,“那是我的东西。”

      池野转过头,看向已经吓傻了的赵强。

      那种眼神,比之前在兰亭教训孙浩时还要可怕,带着一股真正的、想要见血的戾气。

      “赵强。”

      池野松开谢三千,活动了一下手腕,一步步走过去,声音森寒得像地狱里的风。

      “这篮球是你的?”

      “是……是……”赵强看着池野那副要吃人的样子,腿肚子开始转筋,“池少,我真不是故意的,就是开个玩笑……”

      “玩笑?”

      池野冷笑一声。

      “砰!”

      他毫无预兆地起脚,一脚狠狠踹在那个篮球上。

      篮球像一颗出膛的炮弹,带着巨大的动能,擦着赵强的耳边砸在墙上,弹回来又重重砸在他肚子上。

      “嗷!”赵强惨叫一声,捂着肚子跪在地上,脸都白了。

      “带着你的球,滚。”

      池野指着门外,眼神阴鸷,“再让我看见你出现在这栋楼里,我就把你这双打球的手废了。滚!”

      赵强哪还敢废话,捡起球,带着几个跟班连滚带爬地跑了,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实验室里重新安静下来。

      谢三千坐在椅子上,左手疼得在抖,右手却还紧紧攥着那支钢笔,指节泛白。

      池野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暴躁,转身走到水池边。

      “过来。”池野命令道。

      谢三千没动。

      池野两步走过去,不由分说地拉起他没受伤的那只胳膊,把他拽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

      “冲。”池野按着他的头,“冷水冲十五分钟,能止痛。”

      谢三千抿着唇,把那只肿胀的左手伸到水流下。冰凉的自来水冲刷着滚烫的伤处,激得他轻轻颤抖了一下。

      池野站在旁边,看着那只在水流下红肿得变了形的手,眉头锁得能夹死苍蝇。

      “我去买药。”

      池野扔下一句话,转身就往外跑。

      这栋楼里没什么急救箱,最近的医务室关门了。但他记得学校超市里有卖云南白药气雾剂的。

      十分钟后。

      池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攥着一瓶还没拆封的红瓶喷雾。他的T恤被雨淋湿了大半,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单薄却有力的肌肉线条。

      “手拿出来。”

      池野粗暴地撕开包装,摇了摇药瓶。

      谢三千关掉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

      “忍着点。”

      冰凉的药雾喷在伤处,带着一股刺鼻的中药味。

      “嘶……”谢三千倒吸一口凉气,手下意识地往回缩。

      “知道疼了?”池野没好气地骂道,但手上的动作却不自觉地轻了一些,“刚才挡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疼?脑子进水了?”

      谢三千低着头,没有反驳。他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支钢笔。

      “这笔……”

      池野喷完药,把药瓶往桌上一顿,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到底什么来头?值得你把手搭进去?”

      他看着谢三千,语气里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又有几分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探究。

      谢三千用右手摩挲着笔杆。

      昏暗的灯光下,那支旧钢笔泛着冷冽的光。

      沉默了许久,谢三千才沙哑地开口。

      “这是我爸留给我的。”

      池野一愣。

      “他以前是个工程师。这支笔,画过很多图纸,签过很多合同。”

      谢三千抬起头,那双总是冷漠、总是带着几分算计的眼睛里,此刻只有一片破碎的红。

      “后来他染上赌博,把家里输得一干二净,连婚戒都卖了。”

      “只有这支笔……直到他跳楼的那天,都一直揣在胸口的口袋里,没舍得卖。”

      “这是他留给我,唯一干净的东西。”

      窗外的雷声滚滚而过,暴雨如注。

      池野站在原地,那个“赔你十支”的玩笑话卡在喉咙里,变成了又酸又涩的鱼刺。

      他看着面前这个疼得冷汗直流、却依然要把笔护在心口的少年,突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用钱衡量一切的行为,简直蠢透了。

      原来,这世上真有东西,是钱买不到的。

      原来,这个看起来斤斤计较、爱钱如命的谢三千,骨子里比谁都倔,比谁都干净。

      “傻逼。”

      池野别过头,不想让谢三千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低声骂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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