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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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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的雨断断续续下了大半周,把一中那两排上了年头的法国梧桐浇得垂头丧气。湿漉漉的叶子贴在地面上,像是一层揭不掉的狗皮膏药。
周三下午的班会课,老刘抱着那个掉漆的保温杯走进教室时,全班同学都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老刘今天没穿那件万年不变的Polo衫,而是换上了西装,虽然领带打得歪歪扭扭,但这通常意味着有大事发生。
“都把头抬起来,别在那儿补觉。”
老刘把保温杯往讲台上一顿,震得粉笔灰簌簌落下。
后排角落里,池野正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个从打火机上拆下来的齿轮。听到动静,他眼皮都没抬,只是把黑色卫衣的帽子往下拉了拉,试图隔绝老刘那充满穿透力的方言普通话。
旁边的谢三千则坐得笔直,手里拿着一支红笔,正在批改全班的默写作业。红色的对勾和叉号在他笔下流淌,像是一台精密的判卷机器。
“接上级通知。”老刘清了清嗓子,神色肃穆,“第二十八届全省青少年物理创新建模大赛,下个月正式启动。这次比赛含金量很高,拿到省一等奖的,高考自主招生有加分政策。”
“加分”两个字一出,底下瞬间炸了锅。
对于这帮为了半分都能拼命的重点班学生来说,这就跟抛下了一块免死金牌差不多。哪怕是平日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这会儿眼睛也都绿了。
“安静!”老刘敲了敲黑板,“这次比赛是双人组队制,要求理论计算与模型实操相结合。学校给咱们班下了死命令,必须全员参与校内选拔,优胜的那一组代表学校出战。”
底下的学霸们眼神瞬间热切起来,几道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后排角落的谢三千。
在一中,谢三千这三个字就代表着理科的“绝对真理”。虽然他冷,但只要能跟他组队,那就等于半只脚踏进了领奖台。
这可是人形外挂,躺赢的神器。
池野对这种加分毫无兴趣。他把那个齿轮弹向空中又接住,心里盘算着晚上去车行试新改的那台发动机。既然老头子停了他的附卡,他得更勤快地接点私活儿才行。
“鉴于这次比赛的重要性,为了保证效率和质量……”老刘的目光在教室里巡视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了那个最不和谐的角落,“参赛分组由我直接指定。”
全班屏息凝神,甚至有人开始双手合十祈祷能被分到谢三千那组。
“第一组,体委和学习委员。”
“第二组……”老刘顿了顿,视线锁定,“谢三千。”
谢三千手中的红笔停了一下,抬起头。
“还有,”老刘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池野。”
“啪嗒。”
池野手里的齿轮没接住,掉在了桌子上,顺着桌面滚到了谢三千手边。
空气凝固了三秒。
紧接着,教室里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低呼和叹息。
“卧槽?我没听错吧?谢神带那个……刺头?” “老刘这是什么战术?一神带一坑?” “这也太惨了吧,谢三千这不等于一个人打两个人的份?”
池野慢慢直起身子,帽子滑落,露出一张写满“你在逗我”的脸。他侧头看了一眼同样眉头紧锁的谢三千,只觉得这安排简直离谱。
“谢三千,池野,你们俩跟我来一下办公室。”
老刘没给他们在班上炸刺的机会,点完名就背着手走了,留下一个深藏功与名的背影。
……
办公室里,冷气开得很足。
老刘坐在办公桌后,拧开保温杯喝了口茶,还没等他开口铺垫,面前的一高一矮两个少年就先发制人了。
“老师,我反对。”
池野倚在档案柜旁,校服拉链敞着,一脸的不配合,“您这是把鲜花插在牛粪上——虽然我是那坨牛粪,但我也有自知之明。我就不耽误谢主席拿奖了,我申请单飞,或者直接弃权。”
他话说得漂亮,看似有自知之明,实则就是嫌麻烦。跟谢三千组队?那不还得天天看着那张欠债还钱的冷脸?
谢三千站在旁边,神色淡漠,推了推眼镜:“刘老师,我也觉得不合适。竞赛需要默契,我和池野同学目前的默契度是负数。”
他说得很委婉,但眼神里的意思很明确:我不带拖油瓶。
“反对无效。”老刘放下茶杯,从抽屉里抽出一份文件,啪地拍在桌上。
那是池野的转学档案。
“池野,先说你。”老刘指了指文件,“你在上一所国际学校因为打架背过大处分,这事儿档案里记得清清楚楚。你爸把你转到一中,除了让你体验生活,最重要的是让你把档案洗白。”
池野眼皮跳了一下,语气冷了下来:“那处分我背得问心无愧。洗不洗白,我无所谓。”
“是吗?”老刘推了推眼镜,露出一只老狐狸般的微笑,“你爸还说什么城北还是城南那个车库的使用权,什么摩托车,是什么啊?”
这一招精准地打在了蛇的七寸上。
池野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在城北车行搞改装,那是他唯一的精神避难所,也是他现在的经济来源。要是被老头子封了,再把那些车当废铁卖了,他能直接把家拆了。
“算您狠。”池野咬了咬牙,舌尖顶了顶腮帮子,那个“不”字在喉咙里滚了一圈,硬生生咽了下去。
“行,我参加。”池野深吸一口气,眼神不善地扫了谢三千一眼,“但我丑话说前头,强扭的瓜不甜。我不干活,只挂名。到时候成绩不好,别赖我。”
“甜不甜的,扭下来解渴就行。”
搞定了刺头,老刘转头看向谢三千。
“三千啊。”老刘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我知道,带池野是委屈你了。但你也知道,咱们班其他人都在为了高考冲刺,谁也不愿意分心带个……咳,基础薄弱的同学。你是班长,能力又最强,这重担只能你挑。”
谢三千抿唇不语。
他不怕累,但他不做无用功。带池野这种一看就是来混日子的少爷,纯属浪费生命。
“老师,我不扶贫。”谢三千直截了当,“我的时间很紧,还要兼职,没空带孩子。”
“这次比赛,学校有专项补贴。”老刘压低声音,伸出三根手指,“只要报名参赛,每组报销三百块材料费。如果能出线,还有两千块奖金。”
谢三千原本抗拒的眼神动摇了一下。
三百块材料费,两千块奖金。
老刘不愧是特级教师,拿捏学生心理一拿一个准。一个要自由,一个要钱。
“而且,”老刘补充道,“考虑到难度,学校特批给你们组双倍的材料预算。也就是六百。当然,如果这次你拒绝配合老师的工作,这学期的特等奖学金评定……可能我就得重新考虑一下‘团队协作’这一项的分数了。”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奖学金是谢三千的命脉,是他给母亲攒的手术费大头。
谢三千垂在身侧的手指紧了紧。
他抬起头,目光清明,却也透着一丝无奈的妥协。
“好。”谢三千声音平静,“我接受。”
……
从办公室出来,外面的走廊上人声鼎沸,雨声哗啦啦地响着。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中间隔着两米的距离,仿佛对方身上带着什么烈性病毒。
“谢三千,你是不是傻?”池野跟在他身后,双手插兜,一脸不爽,“六百块钱就把你自己卖了?带我这么个拖油瓶,你就不怕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谢三千停下脚步,转过身。
“池野,纠正一下。”谢三千语气平静,“第一,不是六百,是连同奖金在内的两千六。第二,在我看来,只要资源分配合理,不存在拖油瓶。哪怕是一块废铁,放在合适的位置也能做配重。”
池野气笑了:“合着我在你眼里就是块废铁?”
“这取决于你。”谢三千看了一眼腕表,“今晚放学前要交选题表。既然你是‘挂名’,那前期投入的材料费你需要先行垫付。”
池野挑眉:“凭什么?”
“按照风险共担原则。”谢三千面无表情,“老刘虽然承诺报销,但走学校流程至少一个月。今晚就要买材料,我没钱垫。你有钱,你先出。等报销下来了,我再还你。或者……”
他顿了顿,眼神冷淡地看着池野:“你想让我去跟老刘说,因为经费问题,咱们组只能弃权?到时候你爸那边……”
“打住。”池野抬手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脸黑得像锅底。
这书呆子,看着一副清高的样,威胁起人来倒是跟他那死要钱的劲儿一样熟练。
“多少?”池野掏出手机。
“预估六百。”谢三千报了个得数,“双倍预算,不用白不用。”
“叮。”
六百块到账。
池野收起手机,恶狠狠地看了谢三千一眼:“谢三千,你要是敢拿着我的钱跑路,我就把你那点破事贴满公告栏。”
“放心。”谢三千转身就走,“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就在一班坐着,随时欢迎监督。”
……
回到教室,自习课已经开始了一半。
窗外的天色彻底黑了下来,教室里亮起了惨白的日光灯。
后排角落里,气氛僵硬得像是在进行什么并没有感情基础的相亲。
谢三千拿出一张报名表,平铺在两张桌子的接缝处。他拔出那支黑色的旧钢笔,在“队长”那一栏工工整整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他把表推向池野。
“签字。”
池野正戴着耳机,把玩着那支圆珠笔。他瞥了一眼那张表,没动。
“没笔。”池野睁眼说瞎话。
谢三千看了一眼他桌上那堆乱七八糟的杂物,从笔袋里掏出一支两块钱的水笔,拍在表上。
“现在有了。”
池野啧了一声,一脸不爽地拿起笔。
“谢三千,事先说好啊。”池野一边在那张表上龙飞凤舞地签下大名,一边懒洋洋地转着笔,“我这就是个挂名。做模型、写报告、算数据,这些全是你的活儿。别指望我动一根手指头。”
“我也没指望你。”谢三千收回表格,仔细检查了一遍签名,“只要你不捣乱,不帮倒忙,哪怕你全程在实验室睡觉,我也没意见。”
“最好是这样。”池野把笔一扔,重新靠回椅背上,那是他习惯的防御姿态。
谢三千没有再理他。
他从书包里拿出一叠厚厚的资料,开始进行选题筛选。
昏黄的灯光下,两人并排坐着。
一个坐得笔直,正在为了两千块的奖金全力以赴;一个瘫得像泥,正在为了保住车库勉强营业。
池野转着笔,余光瞥见谢三千专注的侧脸。
这人看资料的样子,就像是在看一堆金条。而当谢三千偶尔转过头看他一眼时,那眼神里的嫌弃毫不掩饰——就像是在看一堆不可回收的垃圾。
池野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行啊,谢三千。
既然你这么看不起“废铁”,那我就好好当这块废铁,自己吃苦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