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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覆水难收 ...

  •   霍销的那番话,以及那纸散落在地的宫门记录,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击碎了顾清裴摇摇欲坠的脊梁。

      他瘫软在地,手中死死攥着那张薄薄的纸,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在跳动,化作一把把尖刀,将他过往引以为傲的所谓“深情”凌迟得体无完肤。

      “原来……竟是这样……”

      顾清裴的声音嘶哑破碎,像是喉咙里含着两把粗砾的沙。

      过往的记忆如决堤的潮水般涌来,那些曾经被他忽略、被他嫌弃、被他视作“矫情”的细节,此刻在真相的照耀下,变得清晰而残忍。

      他想起来了。

      那年他沉冤得雪后,沈辞的双腿确实落下了病根。每逢阴雨天,沈辞总是疼得冷汗直流,走路也有些微跛。

      那时候他是怎么说的?

      他皱着眉,一脸嫌弃地看着沈辞僵硬的步态,斥责道:“走个路都走不好,像个跛子一样,带出去平白丢我的脸。以后这种天气,你就别出门了,省得让人笑话顾府养了个废人。”

      那时候沈辞是什么表情?

      沈辞正低头给他绣着官服上的补子,闻言手一抖,针尖刺破了指腹。他没有辩解,只是苍白着脸,默默地把那双疼得钻心的腿往罗裙深处藏了藏,轻声应道:“是,阿辞记住了,以后不出门给公子丢人。”

      原来,那不是废人,那是为了救他顾清裴而跪断的双腿啊!

      他又想起那个夺药的冬夜。

      他拿走“赤阳丹”时,沈辞跪在雪地里求他。他当时只觉得沈辞不懂事,不识大体。

      可现在想来,那时候沈辞看他的眼神,已经不是在看爱人了,而是在看一个杀人凶手。那双曾经盛满了星光和期盼的眼睛,在那一扇紧闭的房门前,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变成了死一般的绝望。

      顾清裴猛地捂住胸口,心脏剧烈地抽搐着,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这一生自诩聪明,自诩目光如炬,能在朝堂的尔虞我诈中步步高升。可到头来,他却是个彻头彻尾的瞎子。

      他把最珍贵的珍珠当成了鱼目随意丢弃,把一颗血淋淋的真心当成了脚底的草芥肆意践踏。

      “阿辞……对不起……我错了……”

      顾清裴跪在地上,朝着高台的方向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个红色的身影,想要再说一句挽留。

      然而,并没有人理会他。

      霍销甚至连看都懒得再看他一眼。对于这位摄政王来说,顾清裴已经是个死人了,不值得浪费大婚的吉时。

      霍销转过身,牵起沈辞的手,眼神瞬间从修罗化为绕指柔。

      “吉时已到——!”

      司仪高亢嘹亮的唱喏声响彻整个大厅,瞬间淹没了顾清裴那微弱的忏悔声。

      鼓乐齐鸣,钟磬之声大作。

      顾清裴眼睁睁地看着沈辞和霍销并肩而立。

      两人的大红喜服衣摆交叠在一起,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在烛光下流光溢彩。他们手里牵着同一条红绸,红绸中间挽着那一朵硕大的同心结,像是某种牢不可破的契约。

      “一拜天地——!”

      沈辞和霍销齐齐转身,对着门外的天地山河,郑重地弯下腰。

      这一拜,谢天地成全,谢余生有你。

      顾清裴的视线模糊了,眼泪不受控制地决堤。他记得十年前,他也曾牵着沈辞的手,指着天上的月亮说:“阿辞,等我以后中了状元,我也要这样风风光光地娶你,让天地为证。”

      那时沈辞笑得眉眼弯弯,说:“好,我等哥哥。”

      如今,天地还在,誓言已散。

      “二拜高堂——!”

      高堂之上坐着的是圣上的龙椅牌位,以及霍家的列祖列宗。

      霍销扶着沈辞,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沈辞顺从地拜了下去,姿态优雅,从容不迫。

      顾清裴看着沈辞那挺直的脊背,心如刀绞。那个曾经只会躲在他身后瑟瑟发抖的少年,如今已经可以独当一面,站在大周朝最有权势的男人身边,接受万众朝拜。

      而这一切荣耀,都与他顾清裴无关了。

      “夫夫对拜——!”

      随着司仪最后一声高喝,整个大厅的气氛被推向了最高潮。

      沈辞和霍销转过身,面对面而立。

      霍销看着眼前这个让他魂牵梦绕的人,平日里杀伐果断的摄政王,此刻眼眶竟然微微有些发红。

      “辞儿,”霍销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哑地说道,“我这辈子没怕过谁,但今天,我怕这是一场梦。”

      沈辞抬起头,透过那一层薄薄的珠帘,看着男人紧张到有些颤抖的嘴唇。

      “不是梦。”沈辞轻声道,“霍销,我在这里。我是你的。”

      说完,他深深地弯下腰。

      霍销也随之弯腰。

      两人的头轻轻碰在了一起。

      那一拜,断了顾清裴所有的念想。

      那一拜,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将顾清裴彻底隔绝在了沈辞的生命之外。从此以后,沈辞是霍家的王妃,是霍销的心尖宠,而他顾清裴,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一个连名字都不配被提起的过客。

      礼成。

      “送入洞房”这四个字还没喊出来,霍销却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举动。

      他没有按照规矩牵着红绸离开,而是当着满堂宾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上前一步,一把掀开了沈辞面前那遮挡视线的珠帘。

      珠玉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沈辞那张绝艳的脸庞毫无遮挡地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也暴露在霍销灼热的呼吸下。

      “辞儿,盖章了。”

      霍销霸道地宣示着主权,一手扣住沈辞的后脑勺,低下头,深情而热烈地吻了下去。

      大厅里瞬间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随即爆发出如雷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在这个礼教森严的时代,这样的举动简直是离经叛道。

      但他是霍销,他是那个连皇帝都要敬让三分的疯狗。他想吻自己的爱人,谁敢置喙?

      沈辞没有躲闪,也没有羞涩地推开。

      在万众瞩目下,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双手攀上了霍销宽阔的肩膀,仰起头,温柔而坚定地回应着这个吻。

      红烛摇曳,光影交错。

      那两道红色的身影紧紧纠缠在一起,仿佛融为了一体,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将他们分开。

      周围是喜气洋洋的喧闹,是祝福,是艳羡。

      而顾清裴跪在阴冷的角落里,像是一条被世界遗弃的野狗。

      看着两人拥吻的画面,剧烈的疼痛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噗——”

      喉头涌上一股无法压抑的腥甜。

      顾清裴身形剧烈一颤,一口鲜血喷洒而出。

      殷红的血溅在他面前的地面上,染红了那并不属于他的红毯。那血色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凄艳而绝望。

      视线逐渐变得昏暗,意识开始涣散。

      在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顾清裴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画面。

      那是很多年前的上元节灯会。

      十六岁的沈辞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指着一盏并不精致的兔子灯,满眼希冀地看着他:“哥哥,我想要那个。”

      那时候顾清裴是怎么做的?

      他嫌弃那灯做工粗糙,嫌弃沈辞孩子气,更急着去前面的诗会扬名立万。他不耐烦地甩开了沈辞的手:“一盏破灯有什么好要的?快走,别误了我的时辰。”

      沈辞眼里的光灭了,被人群冲散,孤零零地站在灯火阑珊处。

      直到这一刻,顾清裴才终于明白。

      那年上元节,沈辞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那盏破旧的兔子灯。

      他想要的,只是那个愿意在人潮拥挤中,紧紧牵着他不放手的人。

      可惜。

      那个人,从来不是他。

      也永远,不会是他了。

      【尾声】

      那场轰动京城的大婚过后,长安城里少了一位意气风发的顾探花。

      关于顾清裴的去向,坊间众说纷纭。

      有人说,大婚次日,御史台便弹劾顾清裴当年冒领功劳、欺君罔上。虽然圣上念在他在南疆治水有功的份上免了死罪,但革去了他所有的功名,永不录用。

      也有人说,林宛儿所在的郡主府因为当年欺瞒太后一事被查,彻底失了势。林宛儿嫁给了一个并不爱她的富商做填房,日日以泪洗面。

      而顾清裴,疯了。

      长安城郊的一座破庙里,住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疯子。

      哪怕是三九寒冬,他也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旧长衫,赤着脚,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游荡。

      他的手里,死死攥着一个发黑的、早已看不出颜色的旧剑穗。那剑穗被摩挲得都要散架了,却被他视若珍宝,谁若是敢碰一下,他便要跟人拼命。

      他逢人便拉住问,眼神浑浊而焦急:“有没有见过我家阿辞?”

      “阿辞?”路人嫌弃地避开他,“谁是阿辞?”

      疯子便会傻笑起来,一边比划一边流口水:“阿辞啊……阿辞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他胆子小,怕黑,还怕冷。天快黑了,我得接他回家……我给他带了药,这次我没给别人,真的没给别人……”

      路人摇摇头,叹息着离去:“也是个可怜人。”

      疯子不知道路人在说什么,他只是抱着那个破剑穗,缩在破庙漏风的墙角,对着空气一遍遍地呢喃着那个再也不会回应他的名字。

      直至大雪将他彻底掩埋。

      ……

      而在皇城另一端的摄政王府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温暖如春的暖阁里。

      那个传闻中杀人不眨眼、能止小儿夜啼的“疯狗”霍销,此刻正围着一条并不合身的围裙,笨手笨脚地蹲在小火炉旁。

      他那双惯握长刀、布满老茧的手,正小心翼翼地捏着一颗刚出炉的糖炒栗子,试图剥开那坚硬的外壳。

      “哎哟——烫烫烫!”

      霍销被烫得呲牙咧嘴,却舍不得扔掉手里的栗子,只能一边吹气一边左右手倒腾。

      沈辞斜倚在门边,手里捧着一卷闲书,看着自家夫君这副狼狈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笨死了。”沈辞走过去,想要接过栗子,“我来吧。”

      “别动!”霍销立刻护食一般把栗子藏在身后,一脸严肃,“这种粗活哪是你干的?你的手是用来弹琴画画的,别把指甲弄劈了。放着我来,我连敌人的头盖骨都能掀开,还剥不开这一颗小小的栗子?”

      沈辞被他这不着调的比喻逗得眉眼弯弯。

      过了一会儿,霍销终于战胜了那颗顽固的栗子。他献宝似的将金黄饱满的栗子肉递到沈辞嘴边,眼神亮晶晶的,像只求夸奖的大狗。

      “辞儿,快尝尝,这可是这锅里最大的一颗。”

      沈辞低下头,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软糯香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一直甜到了心里。

      “甜吗?”霍销期待地问。

      沈辞看着男人沾着炭灰的鼻尖,眼底满是温柔的笑意。他抬手用帕子轻轻擦去男人脸上的灰尘,轻声道:

      “嗯,很甜。”

      霍销顺势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口,嘿嘿一笑:“甜就行。以后每年的栗子,我都给你剥。”

      沈辞反握住那只粗糙却温暖的大手,点了点头:“好。”

      窗外,大雪初霁,阳光正好。

      经年风雪终已去,唯有眼前人,是心上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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