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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不做谁的影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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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裴是被摄政王府的侍卫像扔垃圾一样扔出来的。
雪下得更大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他名贵的紫貂大氅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他跌跌撞撞地走在长安城的长街上,寒风灌进衣领,却冷不过他此刻的心。
他不甘心。
脑海里反反复复回荡着沈辞那句“我的命是他的,人自然也是他的”,以及霍销那双充满嘲讽和杀意的眼睛。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顾清裴喃喃自语,路过的行人看到这位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探花郎如此失魂落魄,纷纷避之不及。
他踉踉跄跄地回到了顾府,甚至没有理会父母焦急的询问,径直冲进了沈辞曾经住过的那个偏僻小院。
院子里空荡荡的,连根杂草都没有,干净得像是一座坟墓。
顾清裴推开房门,一股发霉的冷气扑面而来。屋里的陈设简陋得令人心惊——一张硬板床,一个缺了角的书桌,还有一个光秃秃的博古架。
他发了疯一样在屋里翻找,试图找到一点沈辞还爱着他的证据。
“阿辞最念旧,他肯定留下了什么……”
然而,什么都没有。
沈辞走得干干净净,连一片纸、一根线都没留下。仿佛他这十年在顾府的生活,只是一场随时可以醒来的梦。
顾清裴颓然地坐在那张硬板床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衣料传到皮肤上。他突然想起十年前,沈辞刚被顾家收养的时候。
那是沈辞第一次进府,穿着不合身的粗布麻衣,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下人们欺负他是外来的野种,故意把泔水泼在他身上。
是顾清裴一脚踹翻了那个下人,把浑身脏臭的沈辞护在身后,拿出手帕给他擦脸,信誓旦旦地许诺:“别怕,以后你是我的弟弟,我护着你。”
那时候,沈辞抬起头看他。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泪水,却亮得惊人,那是毫无保留的崇拜和爱慕,仿佛顾清裴就是这世间唯一的神明。
“那样看着我的人,怎么可能说变就变?”
顾清裴痛苦地捂住脸,指缝间渗出湿意。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甚至引以为傲的往事,此刻却变成了凌迟他的刀片。
他想起五年前,也是一个大雪天。
那时候他还在为科举备考,随口抱怨了一句剑穗磨损了,不衬手。沈辞便偷偷去学了打络子。沈辞的手笨,为了编出一个寓意“平步青云”的复杂绳结,熬了整整三天三夜,手指被粗糙的丝线勒得全是血口子。
当沈辞满心欢喜地把那个带着淡淡血腥味和药香味的剑穗递给他时,恰好林宛儿来访。
林宛儿只扫了一眼,便捂着鼻子嫌弃道:“清裴哥哥,这剑穗怎么一股怪味?而且这配色俗气得很,配不上你的宝剑。”
顾清裴当时是怎么做的?
为了讨林郡主欢心,也为了在贵女面前展示自己的品味,他随手接过那个剑穗,看都没看一眼沈辞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转身就扔给了旁边牵马的小厮。
“既然宛儿不喜欢,那就赏你了。拿去擦擦马靴上的泥倒是正好。”
小厮千恩万谢地接走了。
而沈辞就站在旁边,脸色惨白如纸,那双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尖还在渗着血,却死死地掐进了掌心里。
顾清裴甚至记得,那天晚上沈辞消失了很久。后来他才知道,沈辞去马厩里找了半宿,把那个沾满了马粪和污泥的剑穗捡了回来,洗了一遍又一遍,最后默默地收进了那个破旧的木盒子里。
当时顾清裴只觉得沈辞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现在想来,他扔掉的哪里是剑穗,分明是沈辞一颗血淋淋的真心。
还有三年前那场酒局。
那时候他刚中探花,春风得意马蹄疾。同僚们在画舫设宴,他喝高了,几位纨绔子弟为了巴结他,开始拿沈辞打趣。
“顾兄,听说你府上养了个极标致的小美人?平日里跟个影子似的跟着你,怎么今日不带出来让我们瞧瞧?”
“是啊,听说他对顾兄言听计从,让跪着绝不站着,简直比那最忠心的狗还要听话几分。”
众人哄堂大笑,言语轻浮至极。
顾清裴为了面子,也为了显示自己御下有方,端着酒杯,漫不经心地笑道:“诸位说笑了。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也就是听话这点好处,哪里值得诸位挂齿?改日若是有兴致,送给诸位把玩几天也无妨。”
那一刻,屏风后面传来一声极轻的脆响,像是茶杯落地的声音。
顾清裴当时听到了,但他没有回头。他知道沈辞就在屏风后面替他煮醒酒汤。
他当时是什么表情?
顾清裴努力去回想,却发现自己根本想不起来。因为他从来没在乎过。他笃定沈辞离不开他,笃定无论他怎么羞辱、怎么践踏,这只温顺的狗都会在原地等着他回头。
“顾清裴……你真不是个东西。”
黑暗中,顾清裴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这一夜,顾清裴在沈辞的旧床上枯坐到天明。
直到窗外传来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那是摄政王府迎亲的队伍开始游街了。
顾清裴猛地惊醒。
“不……还没有结束!”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眼底布满了红血丝,整个人透着一股濒临崩溃的疯狂。
“阿辞是爱我的,他只是在报复我……只要我低头,只要我当着全天下人的面认错,他一定会回心转意!”
他抓起桌上一壶昨夜剩下的冷酒,仰头灌了一大口,借着酒劲,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顾府。
……
摄政王府的正厅,今日汇聚了整个大周朝最显赫的权贵。
金丝楠木的梁柱上缠绕着红绸,数百支儿臂粗的龙凤喜烛将大厅照得亮如白昼。礼乐声庄重恢弘,宾客们推杯换盏,脸上挂着小心翼翼又极尽讨好的笑容。
毕竟,这是活阎王霍销的大婚。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触霉头?
然而,就在司仪准备高喊“吉时已到”的时候,大门被人“砰”的一声撞开了。
“沈辞!你不能嫁给他!”
顾清裴提着酒壶,发髻散乱,衣衫不整,像个疯子一样闯了进来。
满堂宾客瞬间安静下来,数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这位新晋探花郎。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
“这不是顾探花吗?怎么弄成这副德行?”
“听说摄政王妃以前是他府上的……看来传言非虚啊。”
顾清裴对周围的目光视若无睹。他的眼里只有那个站在高台之上、身穿大红喜服的人。
沈辞今日美得惊心动魄。
繁复华丽的凤冠霞帔衬得他肤白胜雪,眉心的朱砂痣红得妖冶。他站在那里,像是九天之上跌落凡尘的谪仙,高贵、冷艳,与记忆中那个唯唯诺诺的影子判若两人。
而站在沈辞身边的霍销,今日竟也收敛了一身煞气。虽然依旧面容凶悍,但那身喜服却让他显得多了几分人气。
看着两人并肩而立的画面,顾清裴觉得眼睛被狠狠刺痛了。
“沈辞!”
顾清裴嘶吼着冲上前,却被两旁的侍卫死死拦住。他挣扎着,双目赤红地盯着沈辞:
“我知道你是在报复我!你恨我选了仕途没选你!你恨我把救命药给了林宛儿!我现在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我不娶郡主了!我也去向圣上请辞,我不做官了!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依你!我们回江南,去你最想去的烟雨楼,好不好?阿辞,跟我回家!”
这一番话,说得声泪俱下,仿佛他是这世间最深情的浪子回头。
大堂之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向高台上的那位王妃。这种当众抢亲的戏码,若是换了旁人或许会动容,但这位可是刚从阎王爷手里抢回一条命的沈辞。
沈辞居高临下地看着台下狼狈不堪的顾清裴。
没有顾清裴预想中的感动,也没有报复后的快意。
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只有深深的怜悯。
就像在看一只可怜又可笑的蝼蚁。
“顾清裴,”沈辞缓缓开口,声音清越,穿透了整个大厅,“你到现在还没明白吗?”
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
“我从来没有想过报复你。因为不在乎,所以不需要报复。”
这一句话,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要伤人。
恨代表着还在乎,而无视,才是最彻底的遗忘。
“我嫁给霍销,不是为了气你,也不是为了权势,而是因为——”
沈辞转过头,看向身边那个因为紧张而浑身僵硬、手心里全是汗的凶神恶煞的男人。
霍销今日紧张坏了。他在战场上杀敌无数都没眨过眼,此刻却因为害怕踩到沈辞的衣摆而小心翼翼,甚至连手都不敢用力握,生怕捏疼了沈辞。
沈辞看着他这副样子,眼底的寒冰瞬间融化,展颜一笑。
那一笑,如冰雪初霁,春暖花开。
“因为我想给他一个家。”
霍销被这一笑晃了眼,整个人都傻了。平日里的暴戾之气荡然无存,他呆呆地盯着自家媳妇,像只被顺毛的大狼狗,傻乎乎地问道:“辞儿,你刚才说的什么?再说一遍,我没听够。”
沈辞无奈地摇了摇头,当着满堂宾客的面,伸出手,轻轻捏了捏霍销那只有着厚厚老茧的手心,柔声道:“我说,我心悦你。”
顾清裴看着这一幕,心如刀绞,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从未见过沈辞露出过这样的笑容。那样放松,那样甜蜜,那样毫无保留的依赖。
原来,沈辞不是不会笑,只是以前在他的阴影里,从未有过笑的理由。
“我不信……我不信……”顾清裴崩溃地摇头,“阿辞,你以前明明只爱我一个人的……是不是他逼你?是不是他拿权势压你?”
一直傻笑的霍销,听到顾清裴的声音,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他转过头,那双狼一般的眼睛里重新涌上令人胆寒的戾气。
“顾清裴,你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
霍销松开沈辞的手,一步步走下台阶,每一步都带着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走到顾清裴面前,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既然你非要自取其辱,那本王就成全你。”
“你大概不知道吧?当年你在书院被人诬陷偷盗考题,被革除学籍,甚至差点被流放三千里,是谁在大雪天跪在宫门口为你求情?”
顾清裴一愣,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是……是林宛儿……”
这件事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也是他对林宛儿死心塌地的原因之一。当年他落难,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只有林宛儿告诉他,是她动用了郡主府的关系,在太后面前求了情,才保住了他的功名。
“她说她为了我,在太后宫里跪了一整夜……”顾清裴喃喃道。
“呸!”
霍销狠狠啐了一口,满脸鄙夷,“林宛儿?那天她在江南游湖呢!她连京城都没回,拿什么给你求情?梦里求的吗?”
“那是沈辞!”
霍销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顾清裴耳边。
“那天大雪封门,宫门口积雪三尺。沈辞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儿,没有任何门路,他只能用最笨的办法——跪!”
“他在宫门口跪了整整一夜!膝盖跪烂了,血水和雪水冻在一起,把裤腿都粘在肉上!最后是他不要命地往御史台撞,用血书给你换来了一个重审的机会!”
霍销一把揪住顾清裴的领子,将他像死狗一样提起来,双目赤红:
“你以为他的寒症是胎里带的?放屁!那是那一夜落下的病根!寒气入骨,药石无医!”
“他为了保住你的前程,赔上了自己半条命和一双腿。而你呢?”
霍销咬牙切齿,字字诛心:
“你享受着他拿半条命换来的功名,转头却把他当成一条狗。在他寒毒复发、最需要那颗‘赤阳丹’救命的时候,你把药拿去给那个冒领功劳的贱人治脸上的红疹!”
“顾清裴,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狼心狗肺的东西?”
顾清裴彻底呆住了。
他像是一尊风化了的石像,僵硬在原地。
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
当年他沉冤得雪,兴高采烈地回府,却发现沈辞卧病在床,双腿缠满纱布。他当时问沈辞怎么了,沈辞只是淡淡一笑,说是下雪路滑,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当时忙着去谢林宛儿,根本没多想,甚至还责怪沈辞笨手笨脚,关键时刻掉链子。
原来……原来真相竟然是这样?
“不……不可能……宛儿不会骗我的……”顾清裴浑身颤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狼狈至极。
“你不信?”霍销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本发黄的卷宗,狠狠甩在顾清裴脸上,“这是当年的宫门记录,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那上面跪着求情的人,到底是郡主府的林宛儿,还是顾府的沈辞!”
卷宗散落一地。
顾清裴颤抖着手捡起一张,上面赫然写着:【顾府义子沈辞,叩阙陈情,跪于雪中六个时辰,血染宫阶,直至昏厥。】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脸上。
“啊——!!!”
顾清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瘫软在地,捧着那张纸,哭得肝肠寸断。
他终于明白,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
他为了一个虚伪的谎言,亲手杀死了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
“顾清裴,”霍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冰冷如刀,“你这辈子,活该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