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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山脚的第一张税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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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我刚把昨晚那盆脚印的拓图压到册子里,寨长就拎着铜锁、抖着一叠纸冲进来。
“沈主簿!你不是说要‘开始收税’了吗?我昨天一整晚都在想——是不是得先弄个什么册子?”
他把那叠纸往桌上一拍,纸角都被他捏得起了毛边。
我低头一看,上面龙飞凤舞四个大字——【万妖税账】。
字熟悉得很。
“你写的?”我问。
“……阿灰写的。”寨长有点心虚,“我写的那几个太丑,让她抄了一遍。”
阿灰在门口探头,一脸求表扬:“我是不是很有当官的潜质?”
我看了看那“税账”两个字,感觉草书和隶书打了一架,最后勉强握手言和:“潜质嘛,有一点,以后别把账写成符就行。”
“今天真的要开始收税?”刘从事捧着早饭,从另一边探出头,“我们之前不都是丈地、看脚印和查药吗?”
“查药查荒地,是为了不让人拿病和污染来躲税。”我说,“但你总得先告诉大家——以后税怎么收。”
“今天先做一件简单的事:告诉山脚,这座山有‘税单’这东西了。”
寨长局促起来:“你该不会要我去山脚一户户敲门,喊‘交税啦’吧?那我活不过今晚。”
“你放心。”我笑,“我们今天不喊‘交税’,只喊‘登记’。”
“先弄清楚谁家有几口人、几亩地、多少谷、多少债。没摸清底、乱算税,那不叫税——那叫抢。”
寨长这才稍微松口气:“那……从哪家开始?”
“从最会跑的那家。”
他一愣:“哪家最会跑?”
“当然是你们传说中‘手脚最快’的许家。”
屋里一瞬间安静。
连窗外树上的鸟都停了两声。
“沈主簿……”寨长试探,“虽然我知道你胆子大,但你要不要,从别家开始练练手?”
“练过了。”我指指桌上那一摞,“鹿九丈地算账,就是第一回合。”
“今天是第二回合。”
我挑挑眉:“不去,他们迟早也会上门。”
“那不如我先上门。”
阎昼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在窗外,听到这句,轻飘飘补了一句:“反正你也习惯上门查账。”
“你不也是习惯上门抓妖?”我反驳。
我们两个互相对看一眼,都没再接话。
阿灰悄悄在旁边感叹:“你们两个说话,总让我有种‘一个拿册子一个拿刀’的错觉。”
****
去许家小庄的路,我昨天在荒地那边已经远远看过一眼。
那条路不像往集市的那条走得那么多脚印,却被踩出了两道浅浅车辙,说明常有马车来往。
“许家小庄在半山腰,”寨长边带路边小声叨叨,“以前是他们来山里收粮的仓子,后来慢慢住上人了。”
“那今天我们就去看看——作为‘收粮’中心,他们的账做得齐不齐。”
“我们就这么大摇大摆走过去……真的好吗?”
“我们带着册子、带着印信、带着公文。”我晃了晃袖子里的东西,“走过去就是办差。”
“你要是心虚,那别人就真以为你来讨债的。”
“税不是讨债。”
“是?”寨长下意识接话。
“是把他们和这座山绑一起的绳子。”我说,“谁也别想只吃不出的。”
阿灰一听,比喻终于听明白一点:“哦,就是一起上桌吃饭,总得有人轮着结账。”
“差不多这个意思。”
****
许家小庄在一块向阳的坡上,院墙刷得白白的,门口竟然还插着两面小旗子,上头绣着“许”字,远远看着就跟小小衙门一样。
我心想:这气派,指定是捞了很多油水。
门口,一个穿灰布短袍的伙计正在劈柴,看见我们一行人,愣了愣:“几位是……?”
寨长刚要上前说是山脚的寨长,我抢先一步,笑着亮出腰间那块“万妖税务司”的小木牌:“朝廷万妖税务司,沈梨舟。”
“今日来,是做个登记。”
“全山妖、人、灵的地和谷,都要一点一点记清。”
伙计一听“税务司”,脸色变了变,立刻往里跑:“我、我去叫管事——”
我冲背影补了一句:“叫管事就好,老爷可以不用出来。”
……许家老爷出了来,场面就不是“登记”,是“斗法”了。
没一会儿,昨天在田边见过的那位许管事——许仁,就从堂里慢悠悠走出来了。
今天他换了一身蓝绸长衣,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腰间的铜钱串换成了玉佩,看起来更像个“半个官”,而不是单纯的庄头。
“沈主簿真是说到就到。”他笑着拱手,“前天才在田里一见,今日就来寒舍了。”
“寒舍两个字,您说得轻。”我扫了一眼小庄院子。
院里有小井,有柴房,有两间仓,有两间厢房。
仓门关得紧紧的,前面搭着廊,日晒雨淋不到一点。
这跟山脚那些随便用树枝搭棚挡雨的谷堆,不是一个世界。
“今天来,不看宅子。”我收回视线,“看账。”
许仁轻轻一笑:“原来是为昨日鹿家那一块地,来查我们许家的账?”
“不止。”我坦然,“顺便也是——山脚第一张税单之前,需要的一次‘总登记’。”
他笑意淡下去一点:“总登记?”
“以后这山脚每一亩地、每一仓谷、有多少租给别人,有多少自己种,有多少欠的,有多少借的,都要在册子上有一栏。”
我把新抄好的【山脚总账册】翻开第一页,给他看。
“许家这么大一户,当然得排在前头。”
他视线大致扫了一圈,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沈主簿,这是要给山脚做一张新的地卷?”
“可以这么说。”
“那山脚以前的那些账,是不是都不要了?”
“要。”我说,“以前的契约、借据、租约,全都要。”
“没有前面的旧账,新账写出来就是空的。”
“那不知道——”他慢慢地,“沈主簿信我们自己抄,还是要……亲眼看?”
“当然要亲眼看。”我微笑,“你放心,我眼力不错。”
****
许仁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直白。
他沉默了两息,才侧身让开,做了个“请”的手势:“那就请沈主簿移步里间。”
小庄堂屋不大,简简单单一张八仙桌,两边摆着几把椅子,墙上挂了一张大周行省的地图,被烟熏得发黄。
最显眼的,是靠墙的一只黑漆大柜。
我盯着那柜子看了两眼。
许仁顺着我的视线,笑了一下:“里面都是些陈年旧账,可能要劳烦沈主簿费些眼力。”
“正好练练。”我说。
他让伙计去端茶,自己则取下柜上挂着的一串钥匙,慢条斯理地开锁。
锁比我想象中多,一共三层:一层铜、两层铁。
我忍不住感叹:“你们这柜子,比谷仓门锁得都严。”
“粮食看得见,账看不见。”他淡淡,“当然要锁紧一点。”
柜门一开,里面整整齐齐摞着一摞摞布面账册,背脊上用朱笔写着“谷”“租”“药”“杂用”之类的字。
那一刻,我有一点职业上的兴奋——
不管是在前世,还是在这座妖山,
看到整柜子的账本,心跳都会比平时快半拍。
那不是“别人对你的掌控”,
而是“你有机会看见别人怎么掌控这块地”。
“从哪一本看起?”许仁问。
“谷。”我毫不犹豫。
粮食是最老实的东西,不会骗人。
****
账写得不算差。
至少,比我想象中的“乡间私账”整齐很多。
每一页按年份分列,谁家交了多少租谷,谁家还欠多少,都有数字。
“去年山脚一共出谷多少?”我一边翻一边问。
“约三千石有余。”
“按常年成色算?”
“算上天灾、虫灾,十年平均下来差不多。”
数字大致对得上——结合昨天丈出来的那片鹿地,我心里有个底,大致推了一下山脚所有梯田的总面积。
“那去年许家收了多少?”
“约千余石。”
“也就是三成多一点?”
“沈主簿算得快。”
“我只是想确认——”我抬眼看他,“你们说‘替山脚人压了许多粮价’这句话,到底靠不靠谱。”
“我们是替山脚打点的。”他不动声色,“收了他们的谷,替他们拿到城里卖。”
“顺便抽一点。”我笑笑,“合理。”
“问题在于——抽的是多少。”
我翻到某一页,随机指了一个名字:“这位柳三,去年交租谷五十石,相当于他两亩地?”
“差不多。”
“那他欠你家多少银?”
“二十两。”
“有借据吗?”
“当然。”
我摊摊手:“那请拿来看看。”
许仁让伙计去里屋的小箱子里翻借据,我趁这个空挡,又问了几个名字,都是山脚我隐约有印象的。
大多数人,谷账、租账都对得上,数额虽大但不离谱。
这说明——许家不是靠“直接黑本子”赚钱。
他们赚得光明正大,甚至精致。
我心里反而更不放心了一点。
——这种人,要动手脚,肯定不会动在这么容易被翻出来的地方。
借据拿来,我一张张看——
白纸黑字,年月日俱全,写的是“自愿借银,用于修屋、买牛、治病”等理由。
不少人署的“指印”,一按就是一片,想不认账都难。
我翻到一张边角有点旧的,写着“镇痛草二十包”的字眼。
眼角轻轻一跳:“这一笔是?”
“有妖受伤。”许仁淡淡,“找山下药行抓不起药,就托我们先垫。”
“这银就加在他欠账里?”
“自然。”
“那药废了呢?”
“什么?”
“比如镇痛草过了时,卖不掉,你们是直接倒掉,还是折成银子记在账上?”
许仁看了我一眼,笑容比之前淡:“沈主簿,这是在问账呢,还是在问药呢?”
“都问。”我很诚实,“药倒到哪块地,最后也会变成账。”
他沉默两瞬,慢悠悠放下茶盏:“山脚这种小地方,用不了多少真正好的药。”
“坏掉一点,是药行的损失。我们只管转手,不会愚蠢到往自家地里倒。”
“可是——”我垂下眼,指尖轻轻敲了敲那页纸角,“荒地那截木箍,跟你们药账上的那些桶,很像。”
堂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连窗缝透进来的风,都轻了一点。
许仁目光略微收紧:“沈主簿看来,是打定主意要把这条路查到底。”
“我是打定主意——不让‘魔染’继续从那块地里长。”我说。
“你若真觉得跟你们许家无关,帮我看清一点,不是更好吗?”
“否则等哪天郡城官府来查,你们的名字会自动出现在第一行。”
“因为你们账做得最好。”
我这话不算威胁,只是把将来可能的顺序说了一遍而已。
许仁盯了我好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沈主簿说话,真是……不太像普通税官。”
“我以前在户部。”我顺手给自己找了个背景,“专门跟账打交道。”
他似乎更感兴趣了一点:“那你们户部,觉得像我们这种山庄,是该存在,还是该被打掉?”
“户部不会这么想问题。”我说。
“那他们怎么想?”
“他们会先看——这座山,每年能不能按时交上去该交的那一份。”
“如果能,然后再看,这座山到底是靠‘种’活着,还是靠‘吸’活着。”
许仁眯了眯眼:“吸谁?”
“吸下面那些种地的人,还是吸深山里的药、吸荒地里的病。”
“如果两样都吸,那这户本子就比较难看了。”
他缓缓笑了一下:“沈主簿这是提前替我们许家写备注?”
“我只是在帮你们提前看一眼。”
我合上那本谷账,把它放回柜里:“你们要是愿意配合,以后有人来查,有字,有人证,有账,能帮你们说话的东西就多一点。”
“否则——就只有那块荒地。”
“荒地不会替你们辩护。”
**
我们从许家小庄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
寨长在门口等得腿都站麻了,一见我出来就凑过来:“怎么样?他们有没有把你骂出来?”
“没有。”
“打出来?”
“也没有。”
“那你刚才怎么这么久?”他挠挠头,“不会是在里面喝茶吧?”
“喝了一杯。”我老实说,“顺便看了一柜子账。”
寨长倒吸一口气:“他们还给你看账?!”
“我没全问。”我说,“今天先记下他们去年、前年、上上年的租谷和药账。”
“等过几天,再找借口看别的。”
阿灰蹦蹦跳跳地凑过来:“那你有发现谁是穿鞋的脚印吗?”
“没有直接认出来。”我说,“不过——”
我回头看了一眼许家庄门槛。
门槛前的泥地上,有一些淡淡的鞋印,前掌略微外八,后跟磨得有点斜。
和我们那两个夜里脚印有一点像,但又不完全重合。
“许家这边,至少有两双鞋,是从同一家鞋匠那儿来的。”我说。
“以后要是再见到夜里那双,一对比就知道,是不是他们的人。”
阿灰听得云里雾里:“那要是鞋换了呢?”
“那就看脚。”我说。
“鞋可以换,走路习惯不好改。”
“不过这事,你们别到处说。”我叮嘱,“尤其别跟山脚人说‘许家跟魔染扯上关系’这一类话。”
寨长连连点头:“那当然,我们命还要不要了?”
我翻了个白眼:“不是这个原因,是因为现在没证据。”
“没证据之前,谁嘴快,谁就得罪两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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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谷仓的时候,天色已经有点发蓝。
新门安安静静立在那里,铜锁在夕阳下反出一条小光线,像某种特殊意义的标记。
阿灰第一件事,照例是扑到酒坛边去看泥地。
“今天白天没人多踩。”她松了口气,“只有昨天那两个脚印,被你圈住了,大家都绕着走。”
“那就好。”我说,“明天开始,把酒减半。”
“为什么?”
“味太浓,会招来不该来的。”
“我们只想招来两个——一个是魔染妖,另一个是藏不住脚的人。”
“别人就让他们老老实实走正门吧。”
阿灰认真记下:“那我明天跟看门妖说,只要有人靠酒坛子太近,就把他喊走。”
“别喊太凶。”我叮嘱,“人家真是路过,别被你吓跑。”
她立刻严肃起来:“我知道,我有分寸。”
****
晚上吃饭的时候,寨里慢慢传开一个消息:
——万妖税务司今天去许家小庄看账了。
消息怎么传的不用想都知道。
木匠妖去送木料时看见的,挑水小妖路过时看见的,给许家送菜的听见的,最后全都汇在灶台边的闲聊里。
“听说沈官人一点都不怕许家。”
“那她胆子是真大。”
“也不怕被记恨?”
“税务司嘛,本来就不讨喜。”
我一边啃着煮得有点硬的南瓜,一边听他们在外头小声议论,心情还算平静。
阎昼坐在对面,慢吞吞地咬着馒头。
“你今天在许家,怎么看?”我问他。
“账写得不错。”他先评价了一句。
“人呢?”
“也写得不错。”
我笑了一下:“你这是夸他,还是骂他?”
“你觉得呢?”
“我觉得是骂。”
他没否认,只放下馒头,淡淡道:“你今天那几句,说得太明白。”
“你怕?”
“我不怕。”
“那你提醒我干嘛?”
“单纯好奇你什么时候会被人堵在山路上。”
……这妖说话太欠揍。
不过想想也是好事——至少有人在旁边看着我会不会被堵。
“放心。”我喝了一口汤,“真有人堵,我也会先问问他有没有纳税。”
“你这人,”阎昼摇摇头,“一张嘴离不开账。”
“你不也整天离不开刀?”我反问。
说着说着,我们两个居然把彼此逗笑了。
阿灰在旁边啃菜,听得一头雾水:“你们笑点好奇怪。”
****
夜深一点的时候,我照例把今天的见闻,简单记在册子里。
【许家谷账:三千石中占千余石。】
【药账中有镇痛草若干,桶箍式样与荒地相似。】
【许仁心思细,暂未露出太多破绽。】
【脚印——暂不排除许家。】
最后这一行写完,我犹豫了一下,又添了一句:
【税单事传开,山脚人开始把“税务司”当回事。】
这条很重要。
以前他们以为我和刘从事只是来山上“住一阵”的,现在他们会开始想——
“这人可能不会轻易走。”
“她写的东西,可能以后真会拿去说事。”
对我来说,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
山脚第一张税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