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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废屋里的咳嗽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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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脚开始“登记”的第三天,我有了一种奇怪的错觉——
仿佛我不是税务司,是上门推销什么“平价理财产品”的。
每天提着册子,一户户敲门:
“家里几口人?”
“几亩地?”
“欠多少?”
“谁记账?”
区别只是,我最后不会问“要不要买”,而是告诉他们——“这东西将来会找上门”。
寨长陪着我走了一圈之后,心态从“紧张”变成了“麻”。
“沈主簿,”他一边啃馒头一边感叹,“我现在看见账本,比看见魔染还怕。”
“习惯就好。”我说,“魔染咬你一口,你未必立刻死;账咬你一口,你以后每年都得让它再咬一口。”
他被逗得“噗”的一声笑,刚要回嘴,阿灰就从外头冲进来,尾巴炸成一撮:“沈官人——废屋那边,好像有人!”
我手里的炭笔顿了一下。
“哪个废屋?”
“昨天你说要找机会去看的那两个。”阿灰一口气说完,“靠近水渠那间,有小妖说早上路过听见里面有人咳嗽。”
她压低声音:“他说不是正常的咳,是那种……又压着嗓子又憋着的。”
我和阎昼对视了一眼。
他昨天才提醒我:
白天,魔染妖很可能躲在阴湿的地方。
废屋,正对口味。
“那小妖有没有靠近?”我问。
“没有。他胆子没那么大。”阿灰说,“他远远看了一眼,见门缝里好像有影子晃了一下,就跑回来找你。”
我站起身,把册子合上:“好。那现在就去看看。”
“你们几个跟我。”
刘从事立刻举手:“我能不——”
“你能。”我打断他,“有人得拿笔。”
他把手放下:“……好。”
****
去废屋的路不太好走。
那间屋子建在水渠拐弯处,前后都长了一层杂草,远远看过去,就像被山一点点吞掉的小疙瘩。
“以前是干什么的?”我问寨长。
“早些年放破农具的。”他答,“后来这边水渠塌过一次,屋角被冲塌了一块,就没人来修,慢慢就荒了。”
“那算命先生住的是另一间。”阿灰插嘴,“在更里面那块。那间晚上会发光。”
我:“……”
“谁说的?”
“听他们说的。”她非常诚实,“说以前晚上看见那间亮过,第二天就有谁谁谁生病。”
“那就对了。”我淡定道,“生病了才会点灯治病。”
“哪有灯自己点上,外头还自带鬼故事的。”
阿灰想了想,被我说服:“……也对。”
废屋近在眼前的时候,风里那点怪味就出来了——一股潮湿的木头霉味,夹着一点灰尘和不知道哪家的柴火烟。
“阿灰,叫狗妖。”我压低声音。
两只负责闻味的鼻子这两天被我们用得很勤快,几乎快成“税务附属嗅探司”了。
狗妖先上去,在屋外绕了一圈,鼻尖抖了抖:“有味。”
“什么味?”
“跟荒地那边有点像,但没那么冲。”他皱眉,“……混着一点酒味,还有……药味。”
药味。
我心里一动。
“是镇痛草?”
“闻不出那么细。”狗妖很老实,“只觉得像鼠大夫屋外晒的那些。”
我看了看门。
门板歪着,锁早就没了,用一块斜撑的破木头堵着。门缝里黑洞洞的,看不出里面有什么。
“我先进去。”阎昼说。
“不急。”我摇头,“先听。”
我靠墙站了会儿,把呼吸压到最低。
废屋里很安静。
安静得能听见鼠在木梁里跑。
正当我怀疑那小妖是不是听错时,木板后头,忽然传来一声咳。
很轻,却真有那么一声。
那种被人捂住嘴忍出来的咳嗽,喉咙里带一点痰音,尾音发紧。
阿灰毛立刻炸了一圈,整只狐往我背后缩:“有、有东西!”
我拍了拍她胳膊,冲阎昼点一点头:“现在可以进了。”
阎昼上前,一手扣住那块斜撑的木头,轻轻一掀。
门板“吱呀”一声挪开一条缝,一股更重的潮味和旧药味扑出来。
狗妖悄悄退了一步,捂鼻子。
我把灯举高,把光往门缝里送。
“里面的人听着。”我尽量让自己声音听着像“来查粮”的,“这里是万妖税务司办事。我们来查一查这屋。”
没人回话。
就刚刚那一声咳,好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要么,”我冲阎昼点头,“你先进去看看有没有会咬人的。”
“好。”
他侧身挤进门缝,凭他那点妖身体格,基本做到“人未至,刀先入”。
屋里窸窸窣窣响了一下,似乎有东西在挪。
我听见阎昼低声说:“别动。”
紧接着是木头碰到砖块的声音,还有一声极轻的“咚”。
过了片刻,他才在里头出声:“可以进了。”
****
废屋比我想象中要……有人气。
不是那种住人的有人气,是那种“曾经有人住过,后来匆匆走掉”的痕迹。
地上铺着一块破席,角上用石头压着,旁边搁着一个粗糙的陶碗,碗里还有干掉的药汤痕迹,边缘沾着一圈暗褐色的印子。
墙角堆着几捆草药,有的已经发霉,毛茸茸一层白。
靠近窗那边,有一截木桶,断了半圈箍,正好能和昨天地里挖出来的那截拼成一个整圆——如果不是其中一截已经烂得脱形。
我觉得眼皮微微跳了一下。
“闻闻。”我冲狗妖点头。
狗妖硬着头皮跟进来,吸了一小口——立刻皱成一团:“是那股味。”
“跟荒地一样?”
“差不多。”他说,“只是淡一点,像从远处飘来的。”
“那说明荒地那边,是‘倒剩的’。”我说,“这里,是‘用过的’。”
屋里没有人。
但窗下有一块地方,干土被压得很实,像是有人长时间坐过。
我蹲下去摸了摸泥,泥还有一点点微微的温。
“刚走不久。”阎昼低声道。
“你刚刚在门口,听见动静?”
“听见什么东西往窗那边挪。”
我抬头看窗。
窗是烂的,纸早就破了,只剩两根斜斜的木条。窗外是一人多高的杂草。
——人要是趴着从窗缝里滚出去,确实来得及。
“走得挺快。”我说。
“当然。”阎昼淡淡,“听出我声音,知道是官,谁还会躺在里面等?”
“那说明他脑子还清醒。”
如果是完全疯掉的魔染妖,可能反而不会躲。
我转而看向那个碗。
“鼠大夫。”我朝门外喊,“你闻闻。”
老鼠妖大夫一路小跑进来,胡须被风吹得乱飞。
他一看地上的药碗,脸色就变了:“谁、谁在这儿给人看病?”
“你认得?”
他小心捏起那只碗,往鼻尖一凑,眉毛拧起来:“镇痛草,配了一点清心藤,还有点……安魂花?”
“这配方不对。”他喃喃,“伤得不重,吃这个很容易上头。”
“跟你以前在城里见过的那些像吗?”我问。
他苦笑一下:“一模一样。”
“是义春那边常用的方子。”
我心里“啧”了一声:
义春的名字,又冒了出来。
“这碗药,是给谁喝的?”我问。
“看碗边痕迹——妖。”鼠大夫道,“牙印偏长偏尖。”
“什么妖?”
“鹿、狼一类的。”
……鹿。
我下意识想起鹿九那一脸“我真的没偷”的哆嗦眼神,又想起我们在荒地看到的那些鹿类足迹。
“你们山脚,最近有哪家鹿妖突然病重吗?”我问寨长。
寨长想了半天:“前阵子鹿九说他堂兄腿伤了一点……但那是在没荒地那块之前。”
“别急着往他头上扣。”我说,“山里鹿不止他们一家。”
“鼠大夫,你看看这药,是刚煎的,还是放了一阵的?”
鼠大夫把碗端到光下:“不算太久,顶多半天。再久颜色就更灰了。”
“那就是——”我看着窗外的杂草,“今天早上还有人来过。”
“给一只妖喂药,喂在我们说过‘可能有魔染’的废屋里。”
“那人多半知道这药有问题。”
否则何必藏在这里。
****
我在屋里转了一圈。
地角有几条断了的麻绳,绳子一端磨得很毛,像是被人急急忙忙割断。
窗边的泥上,有一截半月形的深痕,像是有什么硬物拖过去时刮出来的。
还有几枚新脚印——
人脚,穿鞋,鞋底花纹跟谷仓门口那两个,极像。
“你们看。”我指给大家,“这是他今天走的时候留下的。”
“那就是说——”阿灰咽了口口水,“半夜那两个脚印的那个人,白天又来过这里?”
“很可能。”
“他到底在躲什么?”
“躲我们。”我说,“也可能在躲……许家。”
寨长一愣:“为、为什么躲许家?”
“用得上这药的,要么是受了重伤,要么是疼得睡不着。”我说,“寻常山民,哪里买得起?”
“能把妖连着药一起藏到这种地方的,不太像是普通邻居。”
“更像是——被牵连的人家。既怕我们,也怕药行和许家找上门。”
简而言之:一群被卷进来的小人物。
鼠大夫一直没说话,眼神却比刚才更沉一点。
“沈主簿。”他忽然开口,“这药开得太狠。”
“开药的人,是要担责任的。”
“那喝药的呢?”
“喝药的……”他犹豫,“未必有得选。”
我看他一眼:“你是心疼喝药的,还是心疼拿药的?”
“都心疼。”鼠大夫说,“山里妖怕病,怕疼,听到谁有‘灵药’,哪管那药是从哪里来的,先吃了再说。”
“等吃出魔染,再说什么都迟了。”
我叹了口气:“这就是我要查的原因。”
“有人往地里倒药,有人拿药卖钱,有人拿了药去救亲戚,有人吃了药发疯——”
“到最后,真正被埋的,是谁?”
鼠大夫低头看着那只碗,胡须轻轻抖了一下:“我明白。”
“那你愿不愿意再帮我一件事?”
“什么?”
“以后山里再有妖来找你看病,”我说,“凡是用过镇痛草的,你帮我悄悄记下一份。”
“不要写他们名字,只记——什么时候、大概在哪一片住、用了什么药。”
“这算什么?”
“算魔染登记。”
鼠大夫愣了愣:“你要立个‘病账’?”
“税账之外,先有个病账。”我说,“不然魔染到处乱跑,我们根本不知道它跑了多久,跑过哪几家。”
“你放心,我不会拿这些去吓他们。”
“我只是要知道——你们这山,到底生了多少病。”
“知道病在哪里,才能知道药往哪儿开。”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点头:“行。”
“反正我在山里当大夫这么多年,早就不指望靠药行活。”
“既然你要替我们记一笔账,我就替你记这一笔。”
****
从废屋出来的时候,日头已经爬高。
我站在门外回头看了一眼。
那屋子在阳光下看着还是破,还是潮,还是一股“快塌了你们别靠近”的气质。
但现在,我看见的不是鬼故事。
是有人在里面偷偷给妖喂药,偷偷绑过谁的手脚,又偷偷割断绳子放人提前跑掉的那些痕迹。
“沈官人。”阿灰小声问我,“你说那只妖,会不会已经变成魔染?”
“如果变了,就不会只有一声咳。”我说,“你刚刚听见的咳,是压着的,说明它还记得‘咳会被听见’。”
“那它会不会回来?”
“会。”
“为什么?”
“药还在这儿。”我指指那个碗,“习惯还在这儿。”
“痛的时候,它会想起‘这地方有药’。”
“人也是一样。”
阿灰皱了皱鼻子:“那我们是不是要守在这儿?”
“还不用。”我说,“我们守不来这么多地方。”
“但我们可以让更多人知道——这地方是‘病窝子’。”
“谁再把亲戚往这儿塞,就是往病窝子里塞。”
我回头对寨长说:“回去后,把这间废屋先封起来。”
“怎么封?”
“门口挂个牌子——【疑有魔染,闲人莫近】。”
寨长:“……这样不会把大家都吓坏?”
“你不挂,他们只当这里风水不好;你挂了,他们至少会知道——这里不是鬼,是病。”
“鬼可以讲故事,病不行。”
寨长咽了口唾沫:“那挂。”
“另外再找人,把屋里那些霉掉的药草清出来,烧掉。”
“烧……会不会把魔染烧出来?”
“你烧的是草,不是病。”我说,“病在那些乱用药的脑子里。”
“那块木桶箍呢?”阿灰指着断桶。
“先别动。”我说,“留着当证物。”
“它如果真是义春那边的东西,将来见到桶,就能认。”
****
回寨的路上,刘从事一直捧着刚才抄的“废屋情况”,眉头皱得快拧在一起。
“沈主簿。”他突然出声,“你有没有觉得——你现在做的事,已经不只是‘查账’了。”
“早就不只是。”我说。
“是税账,也是病账,是命账。”
“你怕?”
“有点。”
“怕什么?”
“怕哪天有人觉得——你把他们赖以活着的东西掀开了。”
“药行也好,许家也好,这些年多少人靠‘不知道’活着。”
“你现在非要让大家知道——荒地里有药,谷仓边上有脚印,废屋里有咳嗽。”
“会不会有一天,他们先合起伙来,对付你这个‘让他们知道’的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点认真。
不是那种“开玩笑怕官被骂”的,是真怕我被一群人拿石头砸。
我笑了一下:“那我也只能让更多的人,觉得——知道这件事,对他们自己有好处。”
“比不知道,有好处。”
“山脚的人,只要有一天明白:‘乱倒药会害到我家’,他们看义春、看许家的眼神就不会一样。”
“到那时候,就不止我一个人在说话。”
“你要让他们不靠你一个人?”
“我又不是山神。”我摊摊手,“我只是个拿册子的。”
“册子上写的东西,要是没人信,就只是纸。”
“有人信,就变成——明年税单上的一行。”
刘从事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有点小声:“那你写的时候……可以顺便把我名字写小一点吗?”
我被逗笑:“你怕被记恨?”
“怕跟你一起被记恨。”
“放心。”我说,“将来要是有人记恨,一定先记恨写名字的那个。”
“你不过是抄。”
他想了想,居然真的松了口气:“那好一点。”
****
回到寨里,我让人把“疑有魔染”的牌子先做出来,阿灰负责在上面写字——她挥毫的时候特别认真,生怕自己写得太好看,让大家当成招牌。
鼠大夫那边,则开始整理他以前记的小本子,把他这些年见过的“奇怪病症”挑出来,准备按照我的要求,归个类。
谷仓门口那坛酒,已经被扒走一半。
脚印没再多,但坛沿那圈鸡油被舔得干干净净,看得出有人(或者妖)挺享受的。
我站在门口看了会儿,忽然有点想笑——
这座山现在的全部“财政图景”,可以概括成三句话:
地还没完全量完;
税还没正式收上来;
酒已经被喝掉半坛。
我在谷仓门旁的小架子上,又加了一行小字:
【附记:酒耗若有异常,照样记一笔。】
阿灰在旁边看:“沈官人,你连酒也记?”
“酒也是账。”我说。
“哪天魔染妖和人都不来喝了,说明我们这坛酒的局算收了。”
“在那之前——”
“他们谁来多喝一口,我就多记一笔。”
她看着我,歪头想了想:“你是不是有点喜欢记账?”
“嗯。”
“为什么?”
“因为记着记着……”我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晚霞刚起一层,谷仓门前有人来回走,废屋那边挂起的牌子在风里晃。
“有一天,账就会自己开口说话。”
“到时候,就不是我说什么算。”
“是你们自己,看见什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