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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谷仓脚印再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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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灰那一句“多了两个脚印”,把我困意直接掐断了。
我提着灯先过去,月亮躲在云后头,灯光一晃一晃,把谷仓门口那块地照得发灰。
新门板好好的,铜锁也好好的,横栓插着,门一脸“我很尽责”的样子。
酒坛子还在墙根下蹲着,坛口那圈鸡油在月光下一闪一闪,闻起来挺诱人——对妖来说,对人来说都一样。
脚印在酒坛旁边。
两个,并排。
灯光斜过来,印子不深,却很清楚。
我蹲下去看了一眼,心里有了数。
“不是妖脚。”我说。
阿灰缩在我后面,小声:“那、那就是人脚?”
“是穿鞋的人脚。”
五趾被鞋底压平,只剩鞋底的纹,一个横一道竖一道,前头有点扇形,跟我们在山脚看到的草鞋印不太一样,比草鞋细一点,比猎户常穿的布靴粗。
我用灯光沿着印子边缘转了一圈——
没有拖泥带水,也没有慌乱的迹象。
这人是站在这儿,慢慢停了一会儿,再走的。
“他没碰门。”我说,“只在酒坛这边站了会儿。”
“会不会是来偷酒的?”阿灰声音更轻,“被锁吓到了?”
“偷酒的人一般不会站这么直。”我说,“多半弯着腰,先量自己带的肚能装多少。”
她被逗得“咯”一声笑,又立刻捂住嘴:“现在不该笑……”
“笑一点无妨。”我拍拍她,“怕得太厉害,脑子会不好使。”
我从袖子里摸出一只粗粗的小瓷碟,在脚印旁边挖了一圈浅坑,把这两个印子周围的泥稍微围了一下,像扣了个小池子。
“沈官人,你这是干嘛?”阿灰好奇。
“保护现场。”
“什么现场?”
“以后你就当这是‘脚印账本’。”我说,“谁再踩下去,下一笔就记在上一笔上了。”
我把碟子半扣在旁边,没完全盖住,只是挡一下风和雨露,免得第二天一觉醒来,全被别人的脚乱糟糟踩烂。
做完这些,才回头朝寨子方向喊了一声:“阎昼——出来看脚。”
话音刚落,院墙那边就传来一声很淡的“哼”。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跟着过来了,站在隔着一棵树的阴影里,双手抱臂,看我们忙活。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怀疑我刚才蹲着的时候他就到这儿了。
“你出门的时候。”他说。
“你怎么不吭声?”
“看你准备做什么。”
……这妖的观望习惯挺稳健。
他过来,在脚印旁边停下,看了一眼:“成年的脚。”
“大小呢?”我问。
他低头量了量:“比你大一点,比寨长小不少,比那个木匠妖细。”
“那刘从事呢?”我随口问。
“比他略宽。”
阿灰忍不住问:“那你自己的呢?”
阎昼看她一眼:“比他好看。”
我差点笑出声:“你这回答也太不专业了。”
不过细想也没错——要真一个个比下去,今晚就不用睡了。
“总之,不是小妖,也不是赤脚的。”我说,“鞋底纹路像郡城那边常见的成品鞋。”
“山脚的山民,有几家舍得买?”寨长在后头插嘴。
我回头看了一眼——刚刚还在山上试锁的寨长,如今已经拎着铜锁追过来了,气喘吁吁:“我、我听见你叫阎昼,就猜肯定有事……”
“你先别急着喘。”我让开一点,让他也看那两个印子,“认得这鞋底吗?”
寨长蹲下来,眯着眼看了老半天:“像……像刘家小子的鞋。”
“哪个刘家?”
“山脚那片,有个给许家做活的小子,姓刘。”他想了想,“不过他鞋也是从集市买的,听说还是许家给他添的银两。”
“那卖鞋的是谁?”
“山下有个鞋匠,专门往山脚来赶集。”寨长挠挠头,“他做的鞋几乎一个样,一看就是那家的。”
“也就是说,”我总结,“脚印证明——来的人穿的是鞋匠家的鞋。”
“是。”
“买鞋的人呢?”
“山脚一片。”
……很好,这叫“信息量很大,指向性很小”。
不过也不算没用。
至少可以排除一批习惯打赤脚的妖。
“你刚才说,来的人知道这里有酒?”阎昼忽然问。
我看着那酒坛,点点头:“普通路过的,只会闻到谷子味。”
“只有昨天在场的,知道我特意在这儿倒了一坛酒。”
“昨天在场的都有哪些?”
“我们几个,寨长,木匠妖,两只看门妖,还有狗妖和鼬妖。”我一个个数,“再加上给酒的狐九。”
阿灰小声补了一句:“还有……看热闹围在外头的那些。”
我瞪她一眼:“你是想把山脚所有人都列一遍?”
她立刻缩回去:“我闭嘴。”
“也不排除纯粹爱喝酒的人,单纯被味道勾过来。”我说,“不过——”
我用脚在地上点了点,“能在这里站这么稳一会儿,说明他不怕被人逮到。”
“要么觉得没人看门,要么觉得——就算被抓住了也不怕。”
寨长打了个寒战:“他、他不怕我们?”
“你们们有几个,看见穿鞋的山民半夜站谷仓门口,会直接扑上去?”我反问。
寨长:“……”
大概在他脑海里,刚刚已经自动把对方换成“许家的人”了。
我看时间不早了,脚印该记也记了,酒坛也认了,干脆说:“今晚先这样。你回去安排下,明天白天叫看门的和来往的几个山民,在寨门旁边踩一圈脚印。”
寨长一脸生无可恋:“我们这是要收税还是要验脚啊?”
“都要。”我说,“以后谁来谷仓,只要在门里出现过,都要在那盆泥上留个印。”
“免得哪天出事,你们个个都说‘不是我’。”
制度这东西,要一点一点往上贴。
****
回去的路上,夜风刮得人有点清醒。
阿灰一路拽着我袖子:“沈官人,你今晚睡不睡?”
“睡啊。”
“你睡得着?”
“睡不着也得躺着。”我说,“明天要看那么多脚,站太久腿会酸。”
她被逗笑:“好,那我先去盯谷仓。”
“不用通宵守。”我嘱咐,“你们轮着来,眼睛睁不开时别逞强。”
“真有事,有锁,有横栓,有狗,有鼬——还怕它一时半会儿把门啃开?”
阿灰点点头:“那我半夜喊人,轮换。”
她一转身,又回头问:“沈官人,你说那个人,是不是坏人?”
“不知道。”
“那他半夜来门口干嘛?”
“那不一定。”我看着她,“有的人来偷,有的人来探路,有的人来……看你。”
阿灰一愣:“看我?”
“看你们这些人守不守门。”我说,“你们守不了,他下次就敢大胆一点。”
她听完,顿时挺直了腰:“那我一定守住!”
阎昼在旁边淡淡道:“别把自己当门,把门守住就行了。”
****
第二天早饭还没吃,寨门口已经排起了一串光脚与穿鞋的队。
这是我临时设的一个“新规定”:
——凡负责看谷仓的,凡常在谷仓附近干活的,凡最近从山外回来靠近过谷仓的,
都要在寨门旁边那盆湿泥上踩一下脚印。
“这叫什么?”有人问。
“叫登记。”我说,“以后查起来,先排除你们。”
于是这盆泥从早踩到快晌午。
有大脚的,有小脚的,有山民的布鞋印,有妖族半兽形的爪印,还有几个顽皮的小妖趁乱往里踩了两下被我当场拎出来——
“你昨天有没有靠近过谷仓?”
“没……”
“那你踩什么踩。”
“我觉得好玩……”
“好玩也不是这么玩的。”我把他提回旁边,“以后你要是也去看门,再踩。”
一上午过去,册子上记录了二十多个人的名字,脚印边上我用炭笔简单描了轮廓,大致归了类。
等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我把昨天夜里的那两个脚印拓在纸上,又挨个比。
形状接近的有三双。
阿灰蹲在旁边,很认真:“这双像一点,这双也像一点,这双更像……”
“越像说明越普遍。”我说。
其中一双,是木匠妖。鞋底纹路相似,却稍微宽一点;
一双是山脚一个给谷仓挑水的小子,名字叫阿顺;
还有一双,是寨里一个负责送信的山民,常年在山路上跑腿。
三双都不能直接扣上。
我正头疼着,狐九晃晃尾巴,从远处走来。
“沈主簿真有雅兴,”她看了看地上的泥盆,“一大早就让人踩脚印。”
“你要不要也踩一个?”我抬头问。
她愣了一下,笑意更深:“我平常不靠近谷仓。”
“可你给的酒在谷仓门口。”
“酒跟人不一样。”她说,“酒爱往热闹地方去,人未必爱。”
这话有点道理。
我打量她一眼——今天她穿的是一双看着挺柔软的绣鞋,鞋底比平常山民的厚一点,边缘斜斜地往里收,看着像城里手艺人的活。
“你昨晚睡得早吗?”我随口问。
“还行。”她一笑,“睡前喝了一小杯自家的酒,睡得香。”
阿灰在旁边小声嘀咕:“那应该不是你……”
我瞥她一眼,她赶紧闭嘴。
狐九看了一圈脚印,忽然问:“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谁来站过这儿?”
“我不喜欢有人不打招呼就把脚伸进我的局里。”我说。
“你放酒在门口,”她轻轻晃了晃手里的酒勺,“本来就是个局。”
“想招谁?”
“魔染妖。”我如实回答。
“那你现在,招来了一个穿鞋的。”
她笑意更淡了些:“你要不要想想,你这坛酒,对谁更有吸引力?”
我愣了一瞬。
确实。
魔染妖是闻味找谷子,酒对它来说也许只是多一味;
但一些人,一些妖——
对酒的兴趣,未必比对谷子小。
“你昨晚没来看看?”我问她,“你这么爱盯账,本来应该第一时间来看这一坛,会不会被人喝干。”
狐九眨了眨眼:“我若说我来过,你要不要把我脚印也拓走?”
“你来过?”我精神一振。
她笑了:“我走树干,不走泥地。”
“那脚印就不是我的。”
我看了看她细瘦的脚踝,又看了看地上的泥盆。
“下次你来的时候,”我淡淡,“顺便帮我看看,谁来偷喝你的酒。”
“我的酒?”她挑眉。
“坛子里那一半,可是从你摊上换来的。”
狐九轻声笑了一下:“那我有权利看看谁偷喝,是吗?”
“当然。”
“那好。”她收起笑容,“那以后谷仓门口,只要有我闻到的酒味,我就当那是我的。”
“你要当也行。”我说,“不过记得顺便帮我看账。”
我们两人对视了几秒。
她这才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对了。”
“嗯?”
“义春那边的人,要是真哪天上山来,你最好提前知道。”
“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
她摇头:“我只是猜——”
“药行不至于不知道荒地那边出了事。”
“他们要查,未必亲自来,可能会借许家的脚。”
“借脚?”阿灰一脸茫然,“脚还能借?”
狐九看了她一眼:“鞋,才是借的东西。”
说完这句,她像没事人一样晃着尾巴走了。
阿灰看着她的背影,小声叹气:“我怎么总觉得她说话,都在云里。”
“她现在也在看。”我说。
“看谁算的账最后翻到她头上。”
**
比完脚印,只能先把泥盆挪到更不容易被踩到的地方,再用木架在上面搭了个小棚,防雨也防乱踩。
午饭后,我让寨长把今天踩过脚印的名单抄了一份给我,回屋对着拓好的那两个印子,细细描了几笔,把鞋底纹路尽量画清楚。
刘从事探头看了一眼:“沈主簿,你这画得比我当年抄的表还认真。”
“不认真不行。”我说,“这可能是我们将来去郡城时,能拍在桌子上唯一一张图。”
“你打算拿脚印去吓药行?”
“脚印吓不了药行。”我说,“但能帮我们证明——他们不是只在城里乱倒。”
“山脚这边,可能有人替他们干活。”
“许家?”他下意识问。
“现在一切都只是‘可能’。”我强调,“你在没证之前别到处乱说。”
他赶紧捂嘴:“我不说。”
“我只是……”
“只是担心。”我替他接,“我知道。”
他挠挠头:“你就不担心?”
“担心也没用。”我把纸摊在桌上,吹了吹墨,“我只知道一点——”
“我们现在把谷仓看住,把荒地看住,把脚印记住。”
“等哪天义春的人真上山,我总得知道他们踩的是哪块地。”
阿灰在旁边举手:“那到时候要踩泥盆吗?”
“当然要。”
她一拍手:“那我一定第一个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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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山下起了点雾。
寨里忙着收拾东西,准备晚上轮值看谷仓。
我吃了两口简单的饭,又走到门口吹了会风。
阎昼不知什么时候靠在对面一棵树上,半身淹在影子里,看着像树上长出来的一块甲。
“今天累不累?”他忽然问。
“脚看多了,脑仁有点疼。”我老实说。
“那你还想不想看更多?”
“你有新脚印?”我来了精神。
“没有。”
“那你问我干嘛。”
“你要是说不想看了,”他语气慢悠悠,“我明天就帮你把那坛酒倒掉。”
我想了想:“那还是别倒。”
“你不是怕?”
“怕归怕,局不能半路撤。”我说,“我已经告诉这座山——谷仓门口有一坛酒。”
“现在把它倒了,别人只会想——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有时候我们什么都不做,也是一个信号。”
阎昼看着我:“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收这个局?”
“等魔染妖露面,或者等穿鞋的露面。”我说。
“总要有一方先按捺不住。”
他轻轻“嗯”了一声:“好。”
“那我派人守着。”
“你自己呢?”
“我守着你。”
这话说得太顺,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半秒才意识到他在讲什么——
“你放心。”他垂着眼,“你要去哪儿,我都能很快追上。”
“魔染妖未必。”
“但你,我追得上。”
我被这句弄得有点想笑又有点说不出什么,只好装作没听清,转身回屋拿册子。
窗纸外是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谷仓那边隐约有火光晃动。
这一整天,我什么结论也没写在纸上,只往册子里添了三样东西:
一页脚印拓图,
一份看门人名单,
和“狐九可能知道的,比她说出嘴的多得多”这句话。
这些东西加起来,暂时还不成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