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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荒地那串多出来的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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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荒地的那条路,我现在闭着眼都能走。
区别是——
前两次我是自己往那边去,
这一次,是一群妖把我往那边“抬”过去的。
木匠妖在前面扛着锄头,小妖们端着火把,寨长拎着那串大铜锁不知道为什么也带上了,仿佛锁能当护身符。
阿灰跑在最前头,边跑边喊:“你们脚下小心!脚下小心!小心踩坏沈官人要看的东西——”
“那你自己先别乱蹦。”我在后面提醒。
她回头冲我摆摆手:“我轻!踩不坏!”
……谁给你这种自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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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地那块,一眼就看出动过。
昨天我们挖过的坑,已经被人简略填平了,但土色明显不一样,四周也多了一圈新踩出的痕迹。
“你们先别下去。”我抬手拦了一下,“从边上一圈绕着看。”
狗妖和鼬妖鼻子又上线了。两只一左一右,沿着荒地边缘走,时不时停下闻一闻。
“这边——”鼬妖先在一块地方划了圈,“味道新鲜的。”
我走过去一看,那是离我们昨天挖坑不远的地方,泥表层比周围细腻许多,有人刚刚翻过。
“沈主簿,你看。”阿灰指着泥面,“这里有脚印。”
确实有。
两种。
一种还是昨天那种乱晃的鹿类足迹——趾缝开大,步伐不稳,横七竖八,绕着坑转来转去,像在找东西。
另一种……
“这不是鹿脚。”我蹲下来,指了指那一串,“是人足。”
五趾并拢,穿过鞋底,有草鞋印的纹路。
寨长眼睛睁大:“山脚哪家会半夜跑荒地?!”
“白天也可以。”我说,“你看脚印边缘,有点硬,是晒过的,不是刚踩的。”
也就是说——
白天有人来过一趟,翻过一遍;
晚上魔染妖又来了一趟,围着这块翻过的地方瞎转。
“它是在找味道来源。”阎昼看了看,“但味道被翻散了,它就乱了。”
我点点头:“人先来动了坑,它再来就找不准。”
“那人到底在干什么?”刘从事抓头,“怕被查出来?还是想把之前倒的东西挖走?”
“为什么不能两样都想干?”我说。
“那我们要不要——再挖?”阿灰提议。
“不挖了。”我摇头,“再挖下去,这块地要变成蜂窝了。”
“我们只要记得一件事——”
“有人知道这块地有问题,而且已经开始慌了。”
寨长缩了缩脖子:“那这人,会不会回来对付我们?”
“有可能。”我诚实道。
“那岂不是——”
“所以要在他动手前,把路记清楚。”我打断他。
“人可以装作不知道,脚底下不会装。”
我指指那串草鞋印:“你看它来时的方向。”
草鞋印从荒地西侧一条小路来,又沿着同一条路出去。
那条小路通的不是我们昨晚走过的那条水渠路,而是——
“山脚另一片宅子那边。”寨长脸色有点古怪,“偏后头的几间仓……还有许家的一个小庄。”
许家。
这俩字出现得有点频繁。
“你确定?”我问。
“我在这山脚长大的。”寨长叹气,“谁家门前什么样,我闭着眼都认得。”
“那这条路,平常谁走得多?”
“许家的人,也有在山里打短工的妖。”
我点点头:“好,从荒地到小庄,我们算一条线。”
“今天先不去。”
寨长愣住:“不去?!”
“现在去,路上人少,一眼就看出我们是去专程找他们的。”我说。
“那什么时候去?”
“等集市热闹的一天。”我想了想,“顺便再找借口收一轮酒税。”
……山脚这帮人,估计打死也想不到——
万妖税务司来这里第一件干大的事,不是收税,是查荒地。
**
我顺着鹿脚印绕了一圈,让狗妖仔细闻了闻。
“这里还有昨晚的味。”他指了指一块,“那边就淡了。”
那块正好是我们昨天挖出木箍的位置。
“荒地对它来说,是‘吃过好东西的地方’。”我说,“那以后我们就把它当成它的老窝之一。”
“你是说,还会回来?”寨长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魔染妖不认家,只认味。”我说,“除非我们把这片地全翻净,不让它再闻到那种东西。”
“那要翻多久?”
“看你们愿不愿意出力。”
寨长犹豫:“要是翻的时候,它突然窜出来——”
“那就抓。”阎昼淡淡,“正好。”
他站在荒地边,目光在那一圈脚印和泥土上来回扫。
“它现在每晚出来一次,习惯养成得很快。”
“习惯越大,越好抓。”
他这话说得冷静,好像抓的是一只爱偷鸡的普通狐狸,而不是可能发疯的魔染妖。
“那白天呢?”我问,“白天它会躲哪?”
“山里阴湿的地方。”他想了想,“石缝、洞、废屋。”
“我们山脚有废屋吗?”我问寨长。
“有两间。”寨长飞快回答,“一间以前是放破农具的,后来塌了一半;另一间更偏一点,听说以前住过个来山脚算命的人,后来不知哪去了。”
我:“……”
“你们这种背景故事,不拿来拍戏可惜了。”
寨长:“啊?”
“没什么。”我摆摆手,“先记着这两个地方,有空去看看。”
“今天荒地就这样。”
我最后确认了一圈脚印的大致走向,用炭笔在小册子上画粗略的路线图——从荒地到水渠,再到谷仓;从荒地另一个方向绕到小庄。
几条线交缠在一起,看着就不像清爽的山路,倒像是一张慢慢收紧的网。
区别是,这次我们不打算当网里的那个。
**
回寨的路上,小妖们一路聊不停。
“你们说,那魔染妖,会不会是从深林那边逃过来的?”
“说不定是被人追杀,逃到这儿来了。”
“那也不能来撬我们的谷仓。”
“要是我魔染了,我第一件事就是躺平,不出来吓人。”
我在后面听,觉得他们这讨论也挺有意思——
至少目前为止,大家还是拿魔染妖当“问题对象”,不是“要立刻砍死的妖怪”。
这点很重要。
从“妖”到“病”的那一步,如果走错了,将来所有案子都会朝着错的方向跑。
“沈官人——”阿灰扭头来看我,“你说魔染妖以前会不会也是正常的?”
“当然。”
“那它变成魔染妖之前,会知道自己已经开始不对劲了吗?”
她问这句的时候,声音不自觉轻了一点。
我想了想:“一开始,应该会。”
“比如——最近总忘事,总心烦,总觉得谁都看它不顺眼。”
“再后来,就分不清是别人的问题,还是自己的问题了。”
阿灰认真地点点头:“那……要是我哪天总想半夜去别人家翻谷仓,你就打醒我。”
我忍笑:“行,到时候我先检查你是不是吃错了什么。”
刘从事忽然插了一句:“那要是人也会魔染呢?”
我看他:“你在担心什么?”
他摸摸头:“担心我以前算错的账,现在都要来反咬我一口。”
我:“……那叫报表对不平,不叫魔染。”
**
回到寨子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
我本来打算回屋写一份“荒地情况小结”,才坐下没两行,阿灰又冲进来:“沈官人——有人找你!”
“谁?”
“鼠大夫!”
我起身,正好看见鼠大夫在门口缩着脖子,人还没到屋里,胡须先探进来半截。
“沈主簿、沈主簿——”他小心翼翼晃晃手里的纸,“我把你要的那些……大致写了一写。”
纸有些皱,字比他人还抖,但不妨碍内容清楚。
他写了当年在郡城见到的那些桶、那块荒地、那些来捡药残的妖,还有某次隐约在药行后门看见的许家马车。
“这纸你先收着。”鼠大夫递给我,眼神有一点挣扎,“我写出来了,就算是……说了。”
“你放心。”我接过,折好,“现在只有我看。”
“以后呢?”
“以后要给谁看,我会先跟你说。”
他点点头,又忍不住问:“沈主簿,你真打算——去查义春?”
“迟早。”
“现在不去?”
“现在证据只到这一步。”我说,“再往前,就要有人亲眼看到他们把药往你们地里倒。”
“目前这块荒地上,只能证明——‘有人倒过’,不能写上‘哪一家倒的’。”
鼠大夫松了一点气,又有点说不上的失落。
“那我这算什么?”
“算第一块砖。”我说,“墙要倒,得一块一块砖往外抠。”
“你不抠这块,后面的都抠不出来。”
鼠大夫看着我,忽然低声道:“沈主簿,谢谢你。”
“谢我干什么?”
“我以前跟掌柜吵的时候,他说——”他学着那种有点官腔又有点油滑的口气,“‘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个抓药的小老鼠,写了也没人信。’”
“现在……至少有你愿意信。”
我笑了一下:“我只是不喜欢别人拿‘没人信’当借口乱来。”
“你这人就是多事。”门口传来阎昼懒懒的一句。
他靠在门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我侧头看他:“你刚才在外面听?”
“我耳朵又不是摆设。”他随口回了一句,“以后你要去郡城敲义春的门,记得叫我。”
“陪我吵架?”我挑眉。
“我可以帮你把门踹开。”
这建议还挺实用。
我点点头:“行,到时候你踹门,我讲理。”
刘从事小声嘀咕:“……这组合在郡城要出名了。”
**
晚上,寨里生火做饭。
风从山上传下来,带着一点凉意,也把灶台上那点烟吹散了一些。
我拿着那张鼠大夫写的纸,又看了一遍,折了两折,收进册子里专门空出的一个夹层。
那一层目前只有两样东西:
一张鹿地的丈量图,
一份关于药粉的见证。
他们看起来都不起眼。
但我知道,这两样东西,在这座山的未来账本里,都要占很重要的位置。
吃饭的时候,阿灰一边啃馒头一边问我:“沈官人,你说那魔染妖,会不会也是吃了这些药才变成那样的?”
“有可能。”我说。
“那要是抓到了,它还算不算坏妖?”
……她今天的问题怎么格外多。
“坏不坏,得看它没生病之前做什么。”我说,“如果以前就是抢粮砸谷仓,那它即使没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如果以前只是个普通妖,被药害成现在这样——那我会先把药行的账记重一点。”
阿灰似懂非懂地点头:“听起来……很公平。”
“我尽量。”我说,“真正公平的事,其实很少。”
“那你干嘛老去做?”刘从事在旁边忍不住插嘴。
“因为不做的话,”我咬了一口馒头,有点费牙,“就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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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寨子比前两天安静。
一方面是大家看见谷仓新门和大铜锁,心里多少有点安;
另一方面,是荒地那串草鞋印,让所有人的脑子都在转。
“谁会去那儿?”
“什么时候去的?”
“是人?是妖?是谁家的?”
这些问题在他们嘴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在我脑子里也转。
我不是没冲动过——现在就带人杀去那个小庄,把所有桶翻个底朝天,看看能翻出几袋见不得光的药来。
但那样做,太爽;
爽完以后,账就难记了。
合法的、正经用的、村里人救命用的,会被我们和坏东西一起砸;
义春那头也会立刻警觉,从此所有药从别的路走。
我不是来当一阵风的。
我是来记总账的。
总账要有点耐性。
我翻个身,把手伸到枕边,摸到那册子凉凉的封面。
“郡城义春药行。”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许家小庄。”又念了一遍。
“山脚荒地。”
三处地方,三行字。
有些账,一开始不在同一张纸上;
慢慢记着记着,纸会自己挨到一起。
我不着急。
眼前还有更紧的事——
谷仓还能不能守住,
魔染妖下一次会不会不止喝酒,
以及……
“沈官人——”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压低的呼唤,“你睡了吗?”
声音是阿灰的。
我翻身起身,把窗扇推开一条缝:“怎么?”
“我刚从谷仓那边回来,”她压低声音,“酒坛旁边……好像又多了两个脚印。”
我整个人立刻清醒了大半:“什么时候?”
“就刚刚。我们去换值的时候,看了一眼。”
我把鞋草草套上:“走,先不叫别人,你带我去看。”
夜风一吹,月亮从云缝里露了一小块边,像一只睁一半眼睛的猫。
谷仓新门静静地立在那儿,铜锁在月光下发着暗光。
门没动,栓在。
酒坛旁边的地,却真的多了两枚新印子——
并排的,人足印,踩得不深,却很清晰。
不是鹿。
不是小妖。
也不是之前那双草鞋。
阿灰小声问:“沈官人……这是谁的脚?”
我看着那两个脚印,心里某个格子“咔哒”一声轻轻一响。
“是个比我们早起的人。”我说。
“也是个——”
“知道谷仓现在有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