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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鼠大夫开的药 ...

  •   第二天我醒得比鸡还早。
      主要是被门板吱呀吱呀的声音吵醒的——寨长一大早就开始在院子里试铜锁的手感,生怕昨晚那套“三人共管”的制度,一觉醒来就蒸发了。
      “沈主簿,你看——”他举着钥匙冲我晃,“这锁,搁我身上,看着就严谨!”
      我一边伸懒腰一边打哈欠:“你小心点晃,再晃两下,我都要以为你是门神兼职钥匙串了。”
      简单吃了两口昨晚剩下的干饼,我就带着阿灰、刘从事、阎昼和两只“专业鼻子”下山——去看昨晚的“实验现场”。
      **
      谷仓外新门板站得笔直,铜锁还好好地挂在那儿,横栓也在。
      阿灰第一个冲上去,在门口蹲下来仔细看地面:“沈官人!有脚印!”
      她这声“有”喊得比见到银子还激动。
      我走过去一看——
      昨天我们特意在门口清过地,现在泥上新压了一圈印子。
      不深,却很乱。
      狗妖鼻子“哼”了一下:“昨晚它又来了。”
      “还是原来的味?”我问。
      他点头:“一样的臭。”
      鼬妖也凑过去闻了闻:“从这儿绕了两圈,又站在酒坛子前面停了停。”
      我转头看那坛酒。
      坛口的酒面比昨晚低了一小截,坛边缘沾着一圈细细的泥点子,还有几道模糊的划痕,像是某个爪子犹豫着搭上去,又缩回去。
      “没把坛子打翻,算有点节制。”我说。
      阿灰瞪大眼睛:“它……喝了?”
      “喝了一口,或者两口。”我用手指比了个高度,“味道勾得它过来了,但它大概还记得自己喜欢谷子更多一点。”
      “这也是个好消息。”
      “为什么?!”寨长紧张,“它昨晚又来门口,是坏消息才对啊!”
      “好歹证明——它的脑子还记得‘昨天有东西好吃’。”我说,“说明它还没完全疯掉。”
      完全疯掉的魔染妖,是不会记得来同一个地方第二次的。
      那种就跟风一样,你抓不到。
      狗妖绕着仓门转了一圈,在不远处又划了一圈:“从这儿又往那边去了。”
      那条路,昨天就划过一次。
      ——通向荒地。
      “行。”我点点头,“方向确认,脚印也确认。”
      “接下来该轮到我们看另一个东西。”
      刘从事以为我要再看地:“什么?”
      “药。”
      ****
      鼠大夫住在寨子里偏里侧一间矮小的土屋里。
      屋门前挂着一捆晒干的草药,风一吹,就有一股混杂着苦味和土腥味的味道飘出来。
      阿灰走在我前面,刚靠近就被熏得“啊嚏”连打两个喷嚏:“这是看病还是烤鼻子啊……”
      我敲了敲门:“鼠大夫,在吗?”
      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一只胡须花白的老鼠妖把门拉开一条缝,探出半个脑袋来。
      “谁——咦,沈主簿。”
      他赶紧把门打开,胡须一抖一抖的:“进、进来,屋里乱,你们小心脚下。”
      屋里确实乱。
      桌上是药罐,地上是药箱,墙上还挂着一串干蝙蝠,不知道是药材还是晚饭备用。
      我不太敢往里走,生怕一脚踩坏人家什么名贵草药,只好在门口找了块相对干净的地方站着。
      “听说你以前在郡城药铺干过?”我开门见山。
      鼠大夫点头:“在‘广济堂’做过几年伙计,认得一些药。后来……”
      他说到一半,把“后来”两个字含进了鼻息里,笑得有点心虚。
      “后来怎么了?”我问道。
      他干笑:“后来跟掌柜的吵了一架就离开了。”
      “没关系。”我说,“吵架的事我不查。”
      “我想问的,是另外一味药。”
      鼠大夫一听“药”,整个人立刻由心虚变认真,胡须都立了起来:“哪味?你哪儿不舒服?是头疼、肚疼,还是气不顺?”
      “都不。”我摇头,“我想问——镇痛草。”
      这三个字一出来,他明显一顿:“……你从哪听来的?”
      “荒地。”我说,“从土里挖出一截木箍,上头粘着你应该认得的东西。”
      “我把那点粉拿来给你看。”
      我从袖子里取出昨晚剩的一点粉末,让他小心地舔在指尖闻了闻。
      鼠大夫皱眉,眼神深了一点:“确实是镇痛草,还是磨得很细的那种。”
      “以前,你在郡城给谁抓过?”我问。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谁疼了,就给谁抓。”
      “特别疼的那种?”
      鼠大夫点点头:“断手断脚、刀砍火烫,这药都用得着。只是……我们那儿从来不敢用这么多。”
      “多到会让人发狂。”我接。
      鼠大夫抬头看我,眼里有一瞬的惊讶:“沈主簿,你、你也知道?”
      “听说过一点。”我说,“今天来,是想问两个问题。”
      “第一,郡城现在还有谁在大批量抓这种药。”
      “第二,有谁,可能会嫌它碍事,把药粉整桶倒掉。”
      鼠大夫沉默了片刻,慢慢坐到他那张吱嘎作响的小凳子上。
      “沈主簿。”他低声道,“你知道魔染,是怎么传出来的吗?”
      “知道个大概。”我说。
      “那我得从头说起。”他叹口气。
      “以前,镇痛草是好东西。贵,但好。”
      “受了重伤的妖,扛不住了,吃一点,能睡一整夜。”
      “后来,有人发现——睡得太多的,醒来后眼神有点不对。”
      “再后来,有人偷偷把剂量加大,觉得伤口愈合快,就夸这药灵。”
      “再后来,就有妖……发疯。”
      他说到这里,手在无意识地搓着裤脚边缘。
      “那时候,广济堂也卖这个?”我问。
      “卖。”他苦笑,“不只我们一家。”
      “那你为什么离开?”
      “因为我看不过去。”
      鼠大夫抬头看了我一眼。
      “有一次,有个富户受了点皮肉伤,掌柜给他抓了很多镇痛草。那人嫌苦,吃了几次就扔了。”
      “扔哪?”
      “扔到城外一块荒地。”
      “你去看了?”
      “是的。”
      “看到什么?”
      他顿了一下:“看到有流浪妖在那一片捡药渣吃。”
      “后来呢?”我问。
      他闭了闭眼:“后来,城里出现了第一只魔染妖。”
      屋里静了一会儿。
      刘从事不自觉地缩了缩脚,像是怕地上也有什么东西。
      “所以你跟掌柜吵了一架?”我半是猜半是问。
      “嗯。”鼠大夫发出一个像叹气又像笑的声音,“我说不能再这样卖,他说——‘你是大夫还是圣人?’”
      “我说那块地会出事,他说——‘出了事再抓药治。’”
      “后来我就不干了,跑到山里来,又当大夫又种点地,勉强活着。”
      “那桶药粉,”我问,“你觉得是哪个药行出来的?”
      鼠大夫沉默地看着桌上的那点残粉。
      “沈主簿,你还记得木箍的样子吗?”
      “粗细、纹路,我画给你看。”
      我拿过纸笔,把昨天看到的那截木箍大致勾了个轮廓,又画了两条箍边的铁钉纹。
      鼠大夫靠过来看了一眼,脸色一点点变了。
      “这不是广济堂的桶。”他说,“广济堂的桶更细,边上会刻一个‘广’字。”
      “那是哪家?”
      他抿了抿唇,胡须轻轻抖了一下:“‘义春药行’。”
      “义春?”寨长愣住,“就是那家给许家送药的?!”
      我脑子里几条线瞬间往一处拧了一下。
      药行——许家——荒地。
      “你确定?”我盯着鼠大夫。
      他点头:“义春的桶箍,外圈是两道铁,一粗一细。你画得很像。”
      “而且这味道……他们爱把镇痛草磨得这么细,方便掺在别的药里卖贵价。”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们和许家,是怎么搭上的?”
      “听说许家老爷年轻时候在郡城认识义春掌柜。”鼠大夫说,“后来许家不少伤病都让义春抓药,慢慢也有人托许家,从那家行里抓药回山脚。”
      “往哪儿送?”
      “山脚的人家,猎户,偶尔也送来寨里。”
      “那这桶粉——”我说,“若是坏掉了或者卖不出去,最方便的处理方式就是——”
      鼠大夫苦笑:“找一块看似没人要的地,倒掉。”
      “你以前见过他们这么干?”
      “见过。”
      “你阻止吗?”
      “我说过。”
      “他们怎么说?”
      “‘荒地嘛,扔点粉,有什么打紧。’”
      他学着当时那种轻描淡写的口气,整个人缩得更小了一点。
      我沉默了一会儿。
      “鼠大夫。”我说,“你愿不愿意,把你当年看到的说一份给我?”
      他抬眼看我:“写在纸上?”
      “对。”
      “写了以后呢?”
      “以后我会拿着这份东西,去敲义春的门。”
      鼠大夫盯着我看了很久。
      “那你要小心。”他轻声说,“义春背后有人。”
      “谁?”
      “我不知道名字。”鼠大夫摇头,“只知道广济堂当年不敢跟他们正着抢客。”
      “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我说。
      “你只要负责把自己看到的写出来。”
      鼠大夫看着那张纸,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慢慢伸爪接了过去。
      “我字丑。”他嘟囔,“你别嫌弃。”
      “我看过比你丑的。”我说,“以前我上司的批示就挺丑。”
      刘从事在旁边轻咳一声,提醒我注意点嘴下积德。
      ****
      从鼠大夫那儿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爬上山腰,寨子里开始有做饭的烟往上冒。
      阿灰抱着肚子:“沈官人,我饿了。”
      “饿了就对了。”我说,“饿了才知道谷仓的重要。”
      她想了想,很郑重地点头:“那我以后多帮谷仓看门!”
      “顺便帮我看脚印。”我补上。
      走到半路,阎昼从另一边过来,像平常一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路口。
      “去看药了?”他问。
      “看了。”
      “找到了?”
      “找到一点。”我说,“义春药行的影子。”
      阎昼眉峰压了压:“郡城那家?”
      “你也知道?”
      “以前镇妖司查过一次魔染,查到过那家。”他淡淡,“但没查到底。”
      “为什么?”
      “因为有妖先死了。”
      空气一瞬间有点冷。
      我挑挑眉:“被魔染死的?”
      “不是。”
      他目光落在山脚某个方向:“是查这事的妖,被人捅了一刀。”
      寨长倒吸口凉气:“那、那我们查下去,会不会……”
      “会。”阎昼把话接得很自然,“会得罪人。”
      寨长脸色发白:“那要不……要不我们就把谷仓锁加厚一点,魔染妖抓住,打死了埋了,后面就不要再——”
      “寨长。”我打断他,“你刚刚那句话,我当你没说。”
      他讪讪闭嘴。
      “魔染妖抓到了要关起来,想办法治,或者至少看清它发病前是个什么样。”我说,“真正该埋的,是往你们地里倒东西的那双手。”
      “而不是那只被药毒了脑子的脑袋。”
      寨长挠头:“我、我其实也知道道理,只是……”
      “只是你习惯先怕再说。”我替他补完。
      “那没关系。”我拍拍他肩,“你怕归你怕,我干我的。”
      “我这人有个毛病——见不得账不明白。”
      阎昼看着我,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我怀疑他是在笑我自找麻烦。
      “没什么。”他说,“只是觉得——你越来越像你嘴里的那个‘户部’。”
      “那是夸我还是骂我?”
      “你想听哪个?”
      “夸的。”
      “那就是夸。”
      ……这妖说话太省力。
      ****
      回到谷仓时,门边登记册已经被翻开过一页。
      寨长像献宝一样指给我看:“沈主簿!今天一早已经有人来送粮了,我照你说的,一条一条写清楚了!”
      我低头一看:
      【辰时一刻,鹿九送谷五袋,存仓。】
      【在场:寨长、鹿九、看门妖老牛。】
      下面还有鹿九歪歪扭扭的签名,像一只鹿用蹄子在纸上乱戳。
      “不错。”我点头,“只要你们坚持写下去,将来谁要是敢说‘谷仓的谷少了是风吹走的’,我第一个不信。”
      寨长挠头,嘿嘿笑。
      我刚准备回屋补一觉,木匠妖又从远处跑来:“沈主簿——荒地那边,好像又有人去过!”
      “什么时候?”我精神立刻回笼。
      “就刚才!我们去水渠那边看渠,有小妖看见远远好像有人影在荒地那头晃了一下,等他跑过去,人没了,只剩几脚印!”
      “脚印现在还在?”
      “在在在!我特意让几只小妖围着那块地站着不准乱踩,等你来!”
      我转头看阎昼:“还能走得动?”
      他抬抬下巴:“走。”
      刘从事抱着小册子:“那我——”
      “你也来。”我说,“今天得有人把脚印画下来。”
      他一脸“早知道就不跟”的表情,还是跟上了。
      阿灰已经抢先两步往前跑:“沈官人!我去前面带路!”
      “别跑太快!”我在后头喊,“脚底下注意看!”
      她回头冲我摆摆手:“知道啦——”
      尾巴兴奋得一甩,差点把旁边一只路过的小妖抽了个踉跄。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
      麻烦是越来越多,但至少——
      谷仓有门了,地有记号了,药有来路了,脚印也开始连成线了。
      这比一团糊糊的日子,要好玩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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