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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鼠大夫开的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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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醒得比鸡还早。
主要是被门板吱呀吱呀的声音吵醒的——寨长一大早就开始在院子里试铜锁的手感,生怕昨晚那套“三人共管”的制度,一觉醒来就蒸发了。
“沈主簿,你看——”他举着钥匙冲我晃,“这锁,搁我身上,看着就严谨!”
我一边伸懒腰一边打哈欠:“你小心点晃,再晃两下,我都要以为你是门神兼职钥匙串了。”
简单吃了两口昨晚剩下的干饼,我就带着阿灰、刘从事、阎昼和两只“专业鼻子”下山——去看昨晚的“实验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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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仓外新门板站得笔直,铜锁还好好地挂在那儿,横栓也在。
阿灰第一个冲上去,在门口蹲下来仔细看地面:“沈官人!有脚印!”
她这声“有”喊得比见到银子还激动。
我走过去一看——
昨天我们特意在门口清过地,现在泥上新压了一圈印子。
不深,却很乱。
狗妖鼻子“哼”了一下:“昨晚它又来了。”
“还是原来的味?”我问。
他点头:“一样的臭。”
鼬妖也凑过去闻了闻:“从这儿绕了两圈,又站在酒坛子前面停了停。”
我转头看那坛酒。
坛口的酒面比昨晚低了一小截,坛边缘沾着一圈细细的泥点子,还有几道模糊的划痕,像是某个爪子犹豫着搭上去,又缩回去。
“没把坛子打翻,算有点节制。”我说。
阿灰瞪大眼睛:“它……喝了?”
“喝了一口,或者两口。”我用手指比了个高度,“味道勾得它过来了,但它大概还记得自己喜欢谷子更多一点。”
“这也是个好消息。”
“为什么?!”寨长紧张,“它昨晚又来门口,是坏消息才对啊!”
“好歹证明——它的脑子还记得‘昨天有东西好吃’。”我说,“说明它还没完全疯掉。”
完全疯掉的魔染妖,是不会记得来同一个地方第二次的。
那种就跟风一样,你抓不到。
狗妖绕着仓门转了一圈,在不远处又划了一圈:“从这儿又往那边去了。”
那条路,昨天就划过一次。
——通向荒地。
“行。”我点点头,“方向确认,脚印也确认。”
“接下来该轮到我们看另一个东西。”
刘从事以为我要再看地:“什么?”
“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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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大夫住在寨子里偏里侧一间矮小的土屋里。
屋门前挂着一捆晒干的草药,风一吹,就有一股混杂着苦味和土腥味的味道飘出来。
阿灰走在我前面,刚靠近就被熏得“啊嚏”连打两个喷嚏:“这是看病还是烤鼻子啊……”
我敲了敲门:“鼠大夫,在吗?”
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一只胡须花白的老鼠妖把门拉开一条缝,探出半个脑袋来。
“谁——咦,沈主簿。”
他赶紧把门打开,胡须一抖一抖的:“进、进来,屋里乱,你们小心脚下。”
屋里确实乱。
桌上是药罐,地上是药箱,墙上还挂着一串干蝙蝠,不知道是药材还是晚饭备用。
我不太敢往里走,生怕一脚踩坏人家什么名贵草药,只好在门口找了块相对干净的地方站着。
“听说你以前在郡城药铺干过?”我开门见山。
鼠大夫点头:“在‘广济堂’做过几年伙计,认得一些药。后来……”
他说到一半,把“后来”两个字含进了鼻息里,笑得有点心虚。
“后来怎么了?”我问道。
他干笑:“后来跟掌柜的吵了一架就离开了。”
“没关系。”我说,“吵架的事我不查。”
“我想问的,是另外一味药。”
鼠大夫一听“药”,整个人立刻由心虚变认真,胡须都立了起来:“哪味?你哪儿不舒服?是头疼、肚疼,还是气不顺?”
“都不。”我摇头,“我想问——镇痛草。”
这三个字一出来,他明显一顿:“……你从哪听来的?”
“荒地。”我说,“从土里挖出一截木箍,上头粘着你应该认得的东西。”
“我把那点粉拿来给你看。”
我从袖子里取出昨晚剩的一点粉末,让他小心地舔在指尖闻了闻。
鼠大夫皱眉,眼神深了一点:“确实是镇痛草,还是磨得很细的那种。”
“以前,你在郡城给谁抓过?”我问。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谁疼了,就给谁抓。”
“特别疼的那种?”
鼠大夫点点头:“断手断脚、刀砍火烫,这药都用得着。只是……我们那儿从来不敢用这么多。”
“多到会让人发狂。”我接。
鼠大夫抬头看我,眼里有一瞬的惊讶:“沈主簿,你、你也知道?”
“听说过一点。”我说,“今天来,是想问两个问题。”
“第一,郡城现在还有谁在大批量抓这种药。”
“第二,有谁,可能会嫌它碍事,把药粉整桶倒掉。”
鼠大夫沉默了片刻,慢慢坐到他那张吱嘎作响的小凳子上。
“沈主簿。”他低声道,“你知道魔染,是怎么传出来的吗?”
“知道个大概。”我说。
“那我得从头说起。”他叹口气。
“以前,镇痛草是好东西。贵,但好。”
“受了重伤的妖,扛不住了,吃一点,能睡一整夜。”
“后来,有人发现——睡得太多的,醒来后眼神有点不对。”
“再后来,有人偷偷把剂量加大,觉得伤口愈合快,就夸这药灵。”
“再后来,就有妖……发疯。”
他说到这里,手在无意识地搓着裤脚边缘。
“那时候,广济堂也卖这个?”我问。
“卖。”他苦笑,“不只我们一家。”
“那你为什么离开?”
“因为我看不过去。”
鼠大夫抬头看了我一眼。
“有一次,有个富户受了点皮肉伤,掌柜给他抓了很多镇痛草。那人嫌苦,吃了几次就扔了。”
“扔哪?”
“扔到城外一块荒地。”
“你去看了?”
“是的。”
“看到什么?”
他顿了一下:“看到有流浪妖在那一片捡药渣吃。”
“后来呢?”我问。
他闭了闭眼:“后来,城里出现了第一只魔染妖。”
屋里静了一会儿。
刘从事不自觉地缩了缩脚,像是怕地上也有什么东西。
“所以你跟掌柜吵了一架?”我半是猜半是问。
“嗯。”鼠大夫发出一个像叹气又像笑的声音,“我说不能再这样卖,他说——‘你是大夫还是圣人?’”
“我说那块地会出事,他说——‘出了事再抓药治。’”
“后来我就不干了,跑到山里来,又当大夫又种点地,勉强活着。”
“那桶药粉,”我问,“你觉得是哪个药行出来的?”
鼠大夫沉默地看着桌上的那点残粉。
“沈主簿,你还记得木箍的样子吗?”
“粗细、纹路,我画给你看。”
我拿过纸笔,把昨天看到的那截木箍大致勾了个轮廓,又画了两条箍边的铁钉纹。
鼠大夫靠过来看了一眼,脸色一点点变了。
“这不是广济堂的桶。”他说,“广济堂的桶更细,边上会刻一个‘广’字。”
“那是哪家?”
他抿了抿唇,胡须轻轻抖了一下:“‘义春药行’。”
“义春?”寨长愣住,“就是那家给许家送药的?!”
我脑子里几条线瞬间往一处拧了一下。
药行——许家——荒地。
“你确定?”我盯着鼠大夫。
他点头:“义春的桶箍,外圈是两道铁,一粗一细。你画得很像。”
“而且这味道……他们爱把镇痛草磨得这么细,方便掺在别的药里卖贵价。”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们和许家,是怎么搭上的?”
“听说许家老爷年轻时候在郡城认识义春掌柜。”鼠大夫说,“后来许家不少伤病都让义春抓药,慢慢也有人托许家,从那家行里抓药回山脚。”
“往哪儿送?”
“山脚的人家,猎户,偶尔也送来寨里。”
“那这桶粉——”我说,“若是坏掉了或者卖不出去,最方便的处理方式就是——”
鼠大夫苦笑:“找一块看似没人要的地,倒掉。”
“你以前见过他们这么干?”
“见过。”
“你阻止吗?”
“我说过。”
“他们怎么说?”
“‘荒地嘛,扔点粉,有什么打紧。’”
他学着当时那种轻描淡写的口气,整个人缩得更小了一点。
我沉默了一会儿。
“鼠大夫。”我说,“你愿不愿意,把你当年看到的说一份给我?”
他抬眼看我:“写在纸上?”
“对。”
“写了以后呢?”
“以后我会拿着这份东西,去敲义春的门。”
鼠大夫盯着我看了很久。
“那你要小心。”他轻声说,“义春背后有人。”
“谁?”
“我不知道名字。”鼠大夫摇头,“只知道广济堂当年不敢跟他们正着抢客。”
“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我说。
“你只要负责把自己看到的写出来。”
鼠大夫看着那张纸,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慢慢伸爪接了过去。
“我字丑。”他嘟囔,“你别嫌弃。”
“我看过比你丑的。”我说,“以前我上司的批示就挺丑。”
刘从事在旁边轻咳一声,提醒我注意点嘴下积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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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鼠大夫那儿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爬上山腰,寨子里开始有做饭的烟往上冒。
阿灰抱着肚子:“沈官人,我饿了。”
“饿了就对了。”我说,“饿了才知道谷仓的重要。”
她想了想,很郑重地点头:“那我以后多帮谷仓看门!”
“顺便帮我看脚印。”我补上。
走到半路,阎昼从另一边过来,像平常一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路口。
“去看药了?”他问。
“看了。”
“找到了?”
“找到一点。”我说,“义春药行的影子。”
阎昼眉峰压了压:“郡城那家?”
“你也知道?”
“以前镇妖司查过一次魔染,查到过那家。”他淡淡,“但没查到底。”
“为什么?”
“因为有妖先死了。”
空气一瞬间有点冷。
我挑挑眉:“被魔染死的?”
“不是。”
他目光落在山脚某个方向:“是查这事的妖,被人捅了一刀。”
寨长倒吸口凉气:“那、那我们查下去,会不会……”
“会。”阎昼把话接得很自然,“会得罪人。”
寨长脸色发白:“那要不……要不我们就把谷仓锁加厚一点,魔染妖抓住,打死了埋了,后面就不要再——”
“寨长。”我打断他,“你刚刚那句话,我当你没说。”
他讪讪闭嘴。
“魔染妖抓到了要关起来,想办法治,或者至少看清它发病前是个什么样。”我说,“真正该埋的,是往你们地里倒东西的那双手。”
“而不是那只被药毒了脑子的脑袋。”
寨长挠头:“我、我其实也知道道理,只是……”
“只是你习惯先怕再说。”我替他补完。
“那没关系。”我拍拍他肩,“你怕归你怕,我干我的。”
“我这人有个毛病——见不得账不明白。”
阎昼看着我,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我怀疑他是在笑我自找麻烦。
“没什么。”他说,“只是觉得——你越来越像你嘴里的那个‘户部’。”
“那是夸我还是骂我?”
“你想听哪个?”
“夸的。”
“那就是夸。”
……这妖说话太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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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谷仓时,门边登记册已经被翻开过一页。
寨长像献宝一样指给我看:“沈主簿!今天一早已经有人来送粮了,我照你说的,一条一条写清楚了!”
我低头一看:
【辰时一刻,鹿九送谷五袋,存仓。】
【在场:寨长、鹿九、看门妖老牛。】
下面还有鹿九歪歪扭扭的签名,像一只鹿用蹄子在纸上乱戳。
“不错。”我点头,“只要你们坚持写下去,将来谁要是敢说‘谷仓的谷少了是风吹走的’,我第一个不信。”
寨长挠头,嘿嘿笑。
我刚准备回屋补一觉,木匠妖又从远处跑来:“沈主簿——荒地那边,好像又有人去过!”
“什么时候?”我精神立刻回笼。
“就刚才!我们去水渠那边看渠,有小妖看见远远好像有人影在荒地那头晃了一下,等他跑过去,人没了,只剩几脚印!”
“脚印现在还在?”
“在在在!我特意让几只小妖围着那块地站着不准乱踩,等你来!”
我转头看阎昼:“还能走得动?”
他抬抬下巴:“走。”
刘从事抱着小册子:“那我——”
“你也来。”我说,“今天得有人把脚印画下来。”
他一脸“早知道就不跟”的表情,还是跟上了。
阿灰已经抢先两步往前跑:“沈官人!我去前面带路!”
“别跑太快!”我在后头喊,“脚底下注意看!”
她回头冲我摆摆手:“知道啦——”
尾巴兴奋得一甩,差点把旁边一只路过的小妖抽了个踉跄。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
麻烦是越来越多,但至少——
谷仓有门了,地有记号了,药有来路了,脚印也开始连成线了。
这比一团糊糊的日子,要好玩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