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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谷仓上的新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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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还在被卷里和梦里的表格做斗争,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拍醒了。
“沈主簿——”
是寨长的声音,精气神十足,跟昨天看到魔染地时那副“我马上就要写遗书”的状态完全两码事。
我迷迷糊糊披衣起身,推门一看,他身后还站着两只肩上扛着木板的小妖,一只抱着锯子,一只拎着一串铜锁,个个一脸壮士赴工地的表情。
“……这是要修城墙?”我下意识问。
寨长一拍那串铜锁,得意洋洋:“修门!你昨天不是说要换锁、打木桩?我连夜叫木匠妖铡了一批门板,还从山下换来最结实的铜锁!”
我看他这架势,怀疑他晚上睡觉前已经在脑补“万妖税务司认证的谷仓样板间”了。
刘从事揉着眼睛从后面探出头:“沈主簿……今天一早我们是去‘丈门’吗?”
……这词真让他给用上了。
“对。”我叹了口气,“今天的工作内容是——检查资产安全设施。”
说白了就是:
昨天魔染妖撬了一次锁,今天得让它第二次再想撬的时候,先撞破几颗牙。
阿灰已经在院子里跳来跳去,尾巴上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一圈红绳,像帮工头头:“沈官人,我昨天已经叫人把谷仓周围的草全部清完啦!现在周围光秃秃的,那妖再想躲,就要自己带草来。”
这个形容还挺形象。
“好。”我揣好册子,“走,去看新门。”
****
山脚的雾气比昨天淡一点,太阳刚露头,谷仓外已经围了一圈人。
“沈主簿来啦!”
“门先别钉,我们听她的——”
“听她的听她的,她会‘丈门’!”
……这名声传播速度,简直像传染病。
谷仓的旧门已经被卸下来,横躺在地上,锁扣位置一脸“我已经尽力了”的扭曲表情。新的门板靠在一旁,比旧的厚了一指,边缘还打了铁皮,显然考虑到了“抗妖爪抓挠”的需求。
铜锁倒是挺好,看一眼就知道比原来那把“象征性”的要靠谱——头一次见到有人把锁做成快有我手掌一半大的。
“沈主簿,你看这门板够不够厚?”木匠妖拍着新门,像介绍自家孩子,“足足三寸厚,普通妖一头撞上去,脑袋先开瓢。”
“听着有点惨,但挺有说服力。”我点点头,在门框上比了比,“门板可以,再加个横栓。”
寨长愣了愣:“横栓?”
“门外锁,防外头的人;门里栓,防里头的妖。”我说,“魔染妖真要疯起来,从里面撞出来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
“……”周围人一阵寒噤。
我转头对木匠妖说:“门框两边各打一孔,留个槽,把木栓插进去。粗一点——”我比了比,“至少得抵住一头疯牛。”
木匠妖干脆利落:“好!我这就打!”
他动起手来一刻没含糊,刀起刀落,木屑飞了一地。阿灰本来想凑过去看,被我一把捏着后领拎回来。
“离远点,别一会儿你尾巴被他当木头削了。”
阿灰立刻护住尾巴:“那我在这儿看着锁!”
“锁用不着你看。”我说,“你去找两只鼻子灵一点的妖,顺着仓门周围仔细闻一圈——看看昨晚那股味,哪里最重。”
她一听是“嗅探任务”,立刻精神抖擞:“好!”
没一会儿,她就领着一只狗妖一只鼬妖过来了。
狗妖一脸职业严肃:“沈主簿,我以前在山下猎户家看门,专门负责‘闻贼’。”
鼬妖胸脯拍得更响:“我闻鼠!”
……搭配还挺齐全。
“那今天就请两位老师,”我不客气,“闻一下昨晚来串门的贼妖。”
我让他们从门口开始,绕着仓房一圈一圈地闻,把每个他们觉得“味道有点不对”的地方,在地上画个圈。
很快,仓门前那片泥地上就多了好几个圈,绕来绕去最后汇到一条往外延伸的路径。
狗妖皱眉:“味道从那边来,昨天晚上肯定站过好几次。”
那条路正通往我们昨晚去的荒地方向。
一点不意外。
“那另一边呢?”我指指反方向。
“也有。”鼬妖鼻尖抖了抖,“比较淡,但也有一点。”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边不是荒地,是通往集市和住家的小道。
“也就是说,”我总结,“它从荒地那边来,顺便路过仓门,顺便又往住的地方钻过?”
狗妖点头:“大概是这样。”
“住哪里?”我问,“有印象吗?”
“味道乱得很,”鼬妖苦恼地挠头,“可能它在那边来回绕了很多次,我们得追过去闻才知道。”
“今天先记下方向。”我说,“别急着追,免得撞上。”
“魔染妖最麻烦的一点,”我看着扎着圈的那块地,“不是它来,而是它来多少次你都不知道。”
“现在有这个——”我指了指地上的圈,“至少以后它每来一次,都会在你的泥巴上签个名。”
寨长似懂非懂地点头:“那我们以后每天早上,都要看一遍地面?”
“是。”
这就是山脚版的“监控录像”:
没有镜头,就先靠脚印和鼻子。
****
谷仓门换上去的时候,我站在一旁,看木匠妖敲最后一颗钉子。
新门“砰”一声合上,铜锁扣上,横栓插好,整扇门像多了一层表情——从“你随便”变成了“你试试?”
“寨长。”我说,“从今天起,谷仓钥匙不要只有一个人拿。”
寨长一愣:“那怎么办?大家一人一把?”
“那叫公开存钱罐。”我扶额,“我的意思是——至少三把钥匙,三个人分着保管。”
“一个你拿,一个安排个山民代表拿,一个给寨里的老妖。”
寨长疑惑:“三个人拿,不是更乱?”
“恰恰相反。”我说,“以后谁要开仓门,三个人至少要到两个在场才能开。”
“你想想,昨晚那锁被撬开时,如果有谁拿着钥匙偷偷开门,回头也很难查。现在至少知道——哪天谁在场,谁没在场。”
“这叫——共管。”
这两个字对山脚人来说有点新鲜,周围一片窃窃私语。
寨长挠挠头:“那我们三个人,万一哪天都喝醉了呢?”
“那就是上天不想你们吃粮了。”我说,“先放下酒再说。”
这话一出口,笑声“噗”地炸开一片,紧张感倒是真压下去不少。
我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小本册子,啪地放在谷仓门旁一个临时钉上的小架子上。
“这是什么?”寨长问。
“出入谷登记。”我说,“以后谁来仓里拿粮,谁送粮进来,都要在上面写一笔。”
“写什么?”
“姓名、时间、数量,用途。”
“沈主簿,我们很多妖……不太认识字。”寨长有点不好意思。
“那就让认识字的妖帮着记。”我道,“至少要留下痕迹。”
“回头你可以试试——哪天某袋谷没了,你翻开册子一看,就知道谁来过。”
“如果册子上没有,那就说明——有谁走的是不该走的道。”
“没写的账,就更容易出问题。”
谷仓周围的人看得眼睛发亮。
“那我以后来领工食也要写?”有妖问。
“要。”
“那我领少了,能查出来吗?”
“能。”
那妖咧嘴笑了一下:“那好,以后谁敢短我粮,我就翻本子。”
……我感觉山脚将来可能多出一门副业:
“教你如何利用谷仓登记本维权”。
****
忙完谷仓这边,快到午时了。
阿灰趴在新门边,趴得一脸欣慰:“以后魔染妖再来,就会发现自己被门拒之门外。”
我拍拍门:“门还好说,真正要紧的是——”
“你们自己别把门打开送它进去。”
寨长连连点头:“我们看着,绝不开。”
“我下午要去找一个人。”我说,“你帮我喊一下狐九,顺路。”
阿灰眨眨眼:“又要找她算账啦?”
“算一部分。”我说,“顺便问问,她的药粉哪来的。”
阿灰“啊”了一声:“你怀疑她跟那桶药粉有关系?”
我摇头:“不叫怀疑,叫——求证。”
“昨天从荒地挖出来的那截木箍,很像装药的桶用的。山脚能拿得出那种东西的,不多。”
“狐九是其中之一。”
“你看她摊位上那些酒坛子——坛子得消毒,消毒用的水热了,偶尔会有人把别的东西一起丢进去。”
阿灰似懂非懂,认真点头:“那我现在就去叫她!”
****
山脚集市比前两天冷清一点,大概大家都在谷仓门口看热闹去了。
狐九的摊子倒还在,酒坛排得整整齐齐,她本人却不在,只留了一只小妖坐摊。
我问了一句,那小妖扯着嗓子对着后面喊:“大姐!那位会丈地的官人找你!”
……这称呼怎么听怎么别扭。
没一会儿,狐九从后头帘子后探出头来,耳朵带着一点水汽,显然刚洗过脸。
“沈主簿。”她笑了一下,“一早就听说你去‘丈门’了,今儿怎么有空来丈我这?”
“先不丈你。”我说,“想请你帮忙认个东西。”
我从袖里摸出昨晚用纸包好的那点粉末和木屑,放到摊子边的空板上,掀开一点角。
白粉已经有些灰,木屑上有淡淡的药香。
狐九一见,笑容肉眼可见地收了收。
“这味道。”她声音变轻,“像镇痛草。”
“嗯。”我说,“加重了的镇痛草。”
“你觉得,这东西,是谁扔进荒地的?”
狐九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伸爪捏起一点粉末,在指尖搓了搓,用极轻的力道贴近鼻尖闻了一下,随即皱眉退开:“旧了,味散了。”
“但新粉的话——”她看了我一眼,“我认得。”
“你以前卖过?”我问,语气尽量平静。
“我卖酒,不卖药。”她很快否认,“不过,有人拿药粉来换酒。”
我心里一动:“谁?”
狐九垂下眼皮,似乎在衡量。
“沈主簿。”她忽然抬头,“如果我说了,你会怎么做?”
“看是什么事。”我说,“如果只是妖自用,我管不到。但如果拿它去害别人的地——那我得管。”
她盯着我:“你是官。”
“是。”
“那你管的范围,到哪儿为止?”
“目前,”我摊手,“山脚和这座山。”
“以后呢?”
“以后再说。”
狐九看了我半晌,唇角轻轻勾了一下:“那我先欠着。”
我挑眉:“欠?”
“你帮我算账的时候,顺便算一算——我这些年替谁转过什么东西。”她垂下眼,“你帮我把这个也写进去。”
“到时候,我一并告诉你。”
她现在显然还不想把那名字扔出来。
不是不信我,而是不信这座山的风往哪边吹。
我想了想,没有逼她。
“好。”我点头,“那你别走远。”
“你要我去哪我就去哪。”她笑笑,“目前为止,我的银子还在这山脚转——不容易跑。”
说白了,她也被这几千斤粮和债捆住了腿。
离摊的时候,我顺手拿了两小坛酒,让她记在账上——以我那点俸禄,明面上不太好公然赊账,还是走正常流程好。
狐九接过我递的钱,边收边打趣:“沈主簿这点银子,够你在我这喝一晚上。”
“我回去不喝。”我说,“回去要拿来做实验。”
她愣了愣:“你要……拿酒做什么?”
“试试魔染妖爱不爱喝。”
狐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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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寨子,我把一小坛酒打开,在谷仓旁边的空地上倒了一半,又在旁边放了一个空坛,坛口涂了一圈鸡油。
阿灰看得一头雾水:“这是干什么?”
“魔染妖爱吃谷子,但不代表不爱喝酒。”我说,“它鼻子不会坏,只是脑子乱。”
“有味道的东西,它可能会更感兴趣。”
“我们这坛酒,既可以当‘香饵’,也可以当‘试纸’——看它是不是只对谷子上头的那点东西有反应,还是对‘味浓’的都不分青红皂白。”
“要是它喝了酒,晕在我们门口,那是最好。”我补了一句。
阿灰“噗嗤”笑出声,又很快压回去:“那我们要不要在这儿守着?”
“不用守。”我说,“我们只用记——”
“早上来,看坛口有没有新脚印,酒有没有少。”
“魔染妖不会老老实实排队记账,我们就让它给自己记一笔脚印账。”
她点头点得很用力:“我明天一早第一个来看!”
“你先睡够觉再说。”我懒得打击她的积极性,“眼不睁开,再多脚印也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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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时候,我回到屋里,点了灯,把几张纸铺开。
纸上我画了三条线:
【谷】——谷仓、梯田、狐九酒坊。
【银】——许家、狐九、小山民。
【药】——荒地、木箍、未知卖家。
三条线在中间乱糟糟交缠在一起,看着有点像我昨晚没梳开的头发。
刘从事靠在门框上看了一会儿:“沈主簿,你这是在画——网?”
“帐网。”我说,“山脚的东西,从来就不是分开算的。”
“粮从地里来,进谷仓,进酒坊,再进人的肚子;银从许家手里出去,又从狐九手里转出去,再从你们欠条上转回来。”
“药呢——”我用笔在那条线尾巴上重重点了一下,“不知道是谁手里出去,但现在都回到荒地和魔染妖身上了。”
“这三条线,肯定有一处是同一个名字。”
“谁?”
“还不知道。”我说,“这儿的江湖,我才见了两天。”
“得再看一阵。”
刘从事叹了口气:“但你总归是比我们早一步想到——有人在用药害地。”
“我不是早一步。”我揉揉太阳穴,“我只是见过太多——‘某些人觉得自己聪明一点,就用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赚钱’。”
“结果赚着赚着,赚出一片烂泥。”
刘从事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沈主簿,你要不要……去问问鼠大夫?”
“鼠大夫?”
“就寨里那个老鼠医妖。”他提醒我,“他在这行医多年,之前也在郡城药房干过,肯定知道很多不寻常的事。”
“跟药行闹不痛快的,一般知道不少事。”我点头,“那行,明天一早去看锁、看酒、看脚印,再去看大夫。”
“你今天不去?”
“今天他该歇着。”我说,“我们这行有个讲究——别在别人刚睡下的时候跑去问难听话。”
“容易被打出去。”
刘从事笑了一声:“那你以前在户部,也这么讲究?”
“更讲究。”我说,“那边都是白天被骂,晚上自己骂自己。”
“现在好了,白天被妖吼两句,晚上自己还能笑一笑。”
他看我半晌,忽然道:“沈主簿,你觉得……我们这差事,有头吗?”
“有。”我回答得很快。
“在哪?”
“在山脚这帮人和妖,哪天能自己算清一点。”我说,“到那时,我哪怕走了,这些账也不至于又全糊回去。”
“我们写下的东西,总会留下点痕迹。”
雷声在远处滚了一滚,像山那边有人翻了个身。
我把纸叠好,收进册子里,打了个哈欠:“睡吧。”
“明天还得早起看门。”
刘从事忍不住笑:“以前我以为做官是坐堂,现在才知道——你这是天天跑现场。”
“现场才有票呢。”我半梦半醒地回答,“坐堂只有茶。”
他没听懂后半句,只当我困糊涂了,轻轻把门带上。
屋子里静下来,我对着黑漆漆的房顶又睁了一会儿眼。
脑子里转的不是别的,是那条从荒地一路延伸到谷仓,再往山脚小道拐过去的脚印路线。
那条路上,魔染妖不知道走了多少趟。
今晚它会不会再来?
来了,会往哪边去?
没有答案。
我翻个身,把自己埋进被卷里,心里盘算着明早要问鼠大夫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