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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玉阶寒 ...

  •   漱玉宫的春天来得迟,宫墙角落里的残雪化得慢,白日里融作一滩泥水,夜里又冻成薄冰。沈清姝在廊下站了半个时辰,看着那冰在晨光里一点点碎裂,化成水,渗进青石板的缝隙里。
      青蘅捧着药碗过来,碗里黑褐色的汤药冒着热气,苦涩的气味在冷冽的空气中格外刺鼻。
      “圣女,该服药了。”
      沈清姝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药汁滚烫,灼过喉咙,留下满口涩意。这是太医院送来的“安神汤”,说是助她适应玉京气候。她没戳穿——这药里加了三味压制蛊虫活性的药材,喝久了,蛊术会慢慢废掉。
      “今日有什么消息?”她将空碗递回去。
      青蘅压低声音:“北狄使团还在京中,摄政王昨日在鸿胪寺与他们周旋了一整天。朝中……有些风言风语。”
      “说。”
      “说您宫宴上露的那手‘相思烬’,看似震慑了北狄人,实则是在示威——告诉他们,南疆仍有反心。”青蘅声音越来越小,“还说摄政王护着您,是……是别有用心。”
      沈清姝轻轻擦去唇角药渍。别有用心,这四个字用得真好。陆司远对她,从一开始就谈不上单纯。
      “长公主那边呢?”
      “萧殿下昨日去了太后宫中,待了足足一个时辰。”青蘅顿了顿,“奴婢打听到,长公主早年……曾有一位心上人,是个游历南疆的中原侠客。那人后来身中奇毒,回京不久便去了。据说那毒,像是蛊毒。”
      沈清姝指尖微顿。难怪萧霁月看她的眼神总带着刺。
      正说着话,宫门外传来脚步声。内侍尖细的嗓音响起:“传太后口谕——请南疆圣女往慈宁宫叙话。”
      ---
      慈宁宫的暖阁里烧着地龙,一进门便是扑面的暖香。沈清姝解下披风,屈膝行礼:“清姝拜见太后。”
      “起来吧,赐座。”太后的声音温和,带着长者特有的慈祥。
      沈清姝抬头,看见暖炕上坐着两人。一侧是雍容华贵的太后,约莫四十许年纪,保养得宜,眉目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韵。另一侧,正是萧霁月。
      “早就想见见圣女了。”太后含笑打量她,“果然是个标致人儿。在京中可还习惯?”
      “谢太后关怀,一切都好。”
      “那就好。”太后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霁月说,你宫宴上那蛊术很是了得。哀家年轻时也读过些志怪杂谈,对南疆风物很是好奇。今日得闲,不如与哀家讲讲?”
      话问得随意,眼神却锐利。
      沈清姝垂眸:“南疆贫瘠,不比中原富庶。蛊术也只是治病救人的法子,与中原医术殊途同归,并无稀奇。”
      “哦?”萧霁月轻笑,“可本宫听说,有些蛊能控人心智,能让人生不如死。圣女可会这些?”
      暖阁里的空气凝滞了一瞬。
      “长公主说笑了。”沈清姝语气平静,“蛊术如药,能救人也能伤人。全看用者本心。清姝所学,皆为治病疗伤之术。”
      “是吗?”萧霁月放下茶盏,瓷底轻叩桌面,发出清脆一响,“那本宫倒有一事请教。七年前,南疆曾有一场叛乱,彼时我大胤军队平叛,伤亡惨重。圣女那时……可在南疆?”
      来了。
      沈清姝指尖微凉,面上却无波无澜:“在。清姝那时尚未继任圣女,只是普通蛊师。”
      “那圣女可曾救治过什么人?”萧霁月盯着她,一字一句,“比如,我大胤的将士?”
      暖阁里静得能听见炭火噼啪的轻响。
      太后依旧端着茶盏,仿佛没听见这番对话,目光却落在沈清姝脸上。
      “救过。”沈清姝抬眼,迎上萧霁月的视线,“医者仁心,见伤者岂有不救之理?只是战乱之中,伤者众多,清姝能力有限,救不了所有人。”
      “救了谁,总该记得吧?”
      “记不清了。”沈清姝淡淡道,“都是伤者,无分彼此。”
      萧霁月还要再问,太后忽然开口:“好了,霁月。圣女初来乍到,莫要吓着她。”她转向沈清姝,笑容依旧温和,“哀家今日叫你来,其实是有件事想托付。”
      “太后请讲。”
      “皇帝年幼,近来夜里总睡不安稳,太医开了安神汤也不见效。听说南疆有些安神定惊的方子,不知圣女可愿为皇帝调配?”
      沈清姝心头一凛。为皇帝用药,是恩宠,也是陷阱。用好了是功劳,用不好——便是弑君之罪。
      “清姝医术粗浅,不敢妄动陛下龙体。”
      “哀家信你。”太后拍拍她的手,力道不轻不重,“三日后将方子呈上来,哀家让太医们一起斟酌。”
      这便是没有转圜余地了。
      沈清姝起身行礼:“清姝遵命。”
      从慈宁宫出来时,已是午后。阳光透过云层漏下几缕,照在宫道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青蘅替她披上披风,低声问:“太后这是要……”
      “试探。”沈清姝拢紧披风,“试探我的医术,也试探我的立场。”
      “那方子……”
      “我会写一个最稳妥的。”沈清姝顿了顿,“但也要留个后手。”
      回到漱玉宫,她径直走进内室,从箱笼最底层取出一个小巧的檀木盒。打开,里面是几枚晒干的草药,还有一只玉瓶。
      玉瓶里养着“同心蛊”的子蛊。这蛊不伤人,只通感——若有人在她呈上的方子里动手脚,子蛊会有感应。
      她将子蛊引出,小心藏进一枚空心的银簪里。刚做完这些,窗外忽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重物坠地。
      “谁?!”青蘅警觉地推门查看。
      庭院里空无一人,只有海棠树下落了一地枯枝。沈清姝走过去,看见雪地上有一串新鲜的脚印,从宫墙方向延伸过来,在树下消失。
      脚印很深,来人身手不弱。
      她蹲下身,指尖轻触脚印边缘的雪。雪已开始融化,这人刚离开不久。忽然,她在脚印旁摸到一个硬物——是半枚铜钱,边缘磨得光滑,中间被人为掰断。
      铜钱背面,刻着一个极小的“狄”字。
      北狄人?
      沈清姝握紧铜钱,寒意从指尖蔓延到心底。北狄使臣的手,已经伸进宫里了。
      ---
      入夜,漱玉宫早早熄了灯。
      沈清姝躺在榻上,却毫无睡意。腕间的银铃在黑暗里泛着微弱的光,里面的蛊虫不安地骚动着——这宫里,有不干净的东西。
      她起身,披衣走到窗边。月色很好,将庭院照得一片清辉。海棠树的影子投在雪地上,枝桠横斜,像一张狰狞的网。
      忽然,树影动了一下。
      不是风吹的——是有人躲在树后。
      沈清姝屏住呼吸,指尖轻扣窗棂。一只碧莹蛊从银铃中爬出,悄无声息地顺着窗缝溜出去,在雪地上留下一道极细的痕迹。
      蛊虫爬到树下,停顿片刻,突然爆发出刺目的碧光!
      “啊——”一声压抑的痛呼响起。
      黑影从树后踉跄跌出,是个蒙面人,右手死死捂着左肩。碧莹蛊的毒虽不致命,却能让人痛如刀割。
      沈清姝推开窗,冷风灌进来:“谁派你来的?”
      蒙面人不答,转身就要翻墙。就在此时,另一道黑影从宫墙外跃入,动作快如鬼魅,一掌劈在蒙面人后颈。蒙面人软软倒下。
      后来者转身,月光照亮他的脸。
      陆司远。
      他穿着夜行衣,玄色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
      “你没事吧?”他走到窗前,声音压得很低。
      沈清姝摇头,目光落在他肩上——夜行衣有一处颜色更深,是湿的。
      “你受伤了?”
      “小伤。”陆司远瞥了眼地上的蒙面人,“这人跟了北狄使团三天,今夜摸进宫,我一路追过来。”
      他蹲下身,扯下蒙面人的面巾。是个面貌普通的中年男人,已经昏迷。
      “是死士。”陆司远检查了他的口腔,“齿间藏了毒,若是被抓,立刻自尽。”他手法利落地卸了那人的下巴,又搜遍全身,只找到一块铁牌,上面刻着北狄文字。
      “他们盯上你了。”陆司远起身,看向沈清姝,“今日之后,恐怕还会有动作。”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南疆圣女。”陆司远声音低沉,“北狄想拉拢南疆,共同对抗大胤。若是能控制你,或者……杀了你嫁祸给大胤,南疆必反。”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扑在脸上冰凉刺骨。
      沈清姝看着他肩上的伤:“你的伤需要处理。”
      “不必——”
      “进来。”她打断他,转身走进内室。
      陆司远在窗外顿了顿,最终还是翻窗而入。烛火点燃,暖黄的光晕照亮了小小的房间。沈清姝取出药箱,示意他坐下。
      “伤在哪儿?”
      “左肩。”陆司远解开衣襟,露出伤口。是一道刀伤,不深,但很长,血已经凝固。
      沈清姝清洗伤口时,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他的皮肤。温热,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紧实肌理。她想起七年前,竹楼里,她也这样为他处理伤口。那时他烧得糊涂,攥着她的手说胡话,说“阿姝,别走”。
      “疼吗?”她问。
      “习惯了。”陆司远声音平静,“这些年,受的伤比这重的多了去了。”
      沈清姝不再说话,专心敷药。金疮药洒在伤口上,他肌肉微微绷紧,却一声不吭。
      包扎完毕,她正要收手,手腕忽然被他握住。
      他的掌心很热,烫得她一颤。
      “今日太后召你,说了什么?”他问。
      “让我为陛下调配安神方子。”
      陆司远眉头微皱:“你应了?”
      “能不应吗?”
      他沉默片刻,松开了手:“方子写好后,先给我看。”
      “怕我下毒?”
      “怕有人在你方子里下毒。”陆司远看着她,烛火在他眼底跳动,“这宫里,想让你死的人,不比想让你活的人少。”
      沈清姝收拾药箱,指尖微微发抖:“王爷这般护着我,就不怕引火烧身?”
      “火早就烧过来了。”陆司远系好衣襟,站起身,“从七年前我踏进南疆开始,这火就没灭过。”
      他走到窗边,又停住脚步,没有回头:“那枚令牌,随身带着。无论何时,保命要紧。”
      话音落下,他已跃出窗外,消失在夜色里。
      沈清姝站在窗前,看着雪地上两串脚印——一串是蒙面人的,一串是他的。两串脚印交错纠缠,最终都被夜风卷起的雪沫渐渐掩埋。
      青蘅轻手轻脚走进来,看着空荡荡的庭院:“圣女,那人……”
      “让摄政王带走了。”沈清姝关上窗,将寒意隔绝在外,“今夜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可是——”
      “没有可是。”沈清姝转身,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从今日起,漱玉宫夜里加派两人值守。所有送来的东西,一律仔细检查。”
      青蘅应下,却忍不住问:“圣女,咱们……还能回南疆吗?”
      沈清姝没有回答。
      她走到妆台前,取出那枚象牙令牌。令牌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上面的“陆”字铁画银钩,像他这个人,冷硬,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热。
      还能回去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从踏入玉京城的那一刻起,她就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这条路上有陷阱,有刀剑,有看不透的人心,也有……那个明明在意却非要装作冷漠的人。
      窗外传来更漏声,子时了。
      沈清姝将令牌贴身收好,吹熄了蜡烛。黑暗中,腕间的银铃发出极其轻微的响动,里面的蛊虫在不安地骚动。
      长夜漫漫,这才刚刚开始。
      ---
      三日后,沈清姝将安神方子呈到了慈宁宫。
      方子写得很稳妥,都是常见的安神药材,分量也温和。太后让太医们传阅,众人皆称稳妥。只有院判顾慎之,在接过方子时,目光在某一味药材上多停留了一瞬。
      “圣女这方子,可是加了‘夜交藤’?”他问。
      “是。”沈清姝垂眸,“此药安神定惊,药性平和,与其余药材无冲。”
      顾慎之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方子就这样定下了。太后很是满意,赏了一对玉镯。沈清姝谢恩退出,在宫门外遇见了等候的顾慎之。
      “圣女留步。”顾慎之拱手,“下官有一事请教。”
      “院判请讲。”
      “那‘夜交藤’……”顾慎之压低声音,“若是与‘龙涎香’同用,会致人昏沉嗜睡。而陛下宫中,惯用龙涎香。”
      沈清姝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院判提醒的是。那便请太医署将陛下宫中的熏香暂换了吧。”
      “已经换了。”顾慎之看着她,眼神复杂,“下官昨日查验陛下寝宫时,发现的。”
      四目相对,沈清姝明白了——有人想借她的手害皇帝。若不是顾慎之心细,三日后皇帝用了她的方子,又闻着龙涎香,一旦出现昏睡症状,她便是百口莫辩。
      “多谢院判。”她真心实意地道谢。
      “不必。”顾慎之移开目光,“下官只是尽医者本分。这宫里……圣女务必当心。”
      他说完便匆匆离去,背影在宫道上显得有些单薄。
      沈清姝站在原地,看着手中的赏赐。玉镯触手温润,价值不菲,却让她觉得格外沉重。
      回到漱玉宫,她取出那支藏了子蛊的银簪。簪身冰凉,子蛊在里安静沉睡——没有人动她的方子,对方用的是更隐蔽的法子。
      “青蘅。”她唤道,“去查查,陛下宫中的龙涎香,是谁负责的。”
      “是。”
      青蘅退下后,沈清姝走到窗边。庭院里的积雪化了又冻,地面上一层薄冰,滑得站不住脚。
      她忽然想起陆司远那夜的话。
      “这宫里,想让你死的人,不比想让你活的人少。”
      原来,他说的是真的。
      而这场博弈,她不能输。因为输掉的,不止是自己的命,还有整个南疆。
      风吹过,檐下的冰凌断裂,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像某种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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