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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南风入玉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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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三年,春深。
南下的官道被连绵细雨泡得泥泞不堪,三辆青篷马车在泥水中艰难前行。车轮碾过水洼,溅起的泥点落在车辕上刻着的青蛇图腾上——那是南疆蛊族王室的印记。
最中间那辆马车里,沈清姝掀开车帘一角。
潮湿的风灌进来,带着中原特有的、混杂着泥土与炊烟的气息,与她熟悉的、带着草木清甜与蛊虫腥气的南疆风截然不同。路旁的柳树已抽出嫩芽,绿蒙蒙一片,像笼着一层薄雾。
“圣女,前面就是潼关了。”侍女青蘅低声说,“过了关,就算真正进了中原腹地。”
沈清姝“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自己腕间的银铃手链上。九枚铃铛,每枚都镂刻着不同的蛊虫图案,是圣女代代相传的信物。车子颠簸,铃铛却诡异地寂静无声——里面的蛊虫在沉睡。
“您若是后悔……”青蘅的声音更低了,带着哽咽。
“后悔什么?”沈清姝放下车帘,转回身。车内光线昏暗,她左眼尾那点朱砂蛊印却红得惊心,像一滴凝固的血泪,“七年前我救他时,就知道会有今日。”
那是承平十六年的事了。
十五岁的沈清姝还不是圣女,只是蛊族最年轻的天才蛊师。她在瘴气林中采药时,捡到了一个浑身是血、身中剧毒的中原将军。那人左胸插着毒箭,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可手里还死死握着一柄折断的长剑。
她认出那毒是族中叛徒所制,鬼使神差地,她将他拖回了自己的竹楼。
三个月。她每日取心头血喂养“金蚕蛊”,为他拔毒。他高烧昏迷时会攥着她的手喊疼,清醒时却沉默寡言,只在她捣药时,会倚在门边看她,目光深得像夜里的澜沧江。
他说他叫陆司远,是大胤的将军。
他说:“阿姝,等我回来接你。”
临别前夜,他将随身玉佩一分为二,将一半塞进她掌心。羊脂白玉,触手生温,上面雕着盘龙纹。
“以此为誓。”他看着她,眼里有她看不懂的沉重,“必迎卿归。”
第二年春天,南疆归顺大胤的诏书传遍全族。作为归顺的条件之一,蛊族需派遣圣女入京为质,为期十年。
老圣女在三日前蛊术反噬而亡,十八岁的沈清姝继任。她收拾行囊时,将那半枚玉佩贴身藏好,心想:原来他说的“迎”,是这般迎法。
“圣女,潼关到了。”车外传来护送将领冰冷的声音。
沈清姝深吸一口气,戴上那顶缀满银饰的苗疆头冠。沉重的银饰压在发间,像是戴上了一顶无形的枷锁。
潼关城门巍峨,黑压压的城墙高耸入云。城门下已有一队人马等候,为首的是个面白无须的内侍,捧着明黄卷轴。
“南疆圣女沈清姝接旨——”
沈清姝跪在泥水中,雨水浸湿了她的裙摆。
内侍尖细的声音在雨中飘荡:“……赐居漱玉宫,享郡主俸禄,钦此。”
“谢陛下恩典。”她叩首,声音平静无波。
起身时,她抬眼望向城门深处。雨幕之后,玉京城的轮廓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而她正一步步走向它的咽喉。
漱玉宫地处皇城西北角,偏僻冷清。宫院倒是不小,栽了几株半死不活的海棠,正值花期,却只零星开了几朵,蔫蔫地挂在枝头。
青蘅带着两个小宫女收拾屋子,沈清姝独自站在廊下看雨。
雨丝斜斜地飘进来,沾湿了她的衣袖。腕间的银铃终于有了轻微的响动,里面的蛊虫醒了。她伸出指尖,一只通体碧绿的蛊虫从铃铛里爬出,在她掌心蜷成一团。
“碧莹蛊,”她轻声说,“最怕寒冷干燥。在这玉京城里,不知道能活多久。”
身后传来脚步声,很轻,却步步沉稳。
沈清姝没有回头。碧莹蛊顺着她的手腕爬回铃铛里,铃铛重新归于寂静。
“圣女好雅兴。”来人的声音低沉,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
她缓缓转身。
七年时光在他身上刻下了更深的痕迹。眉骨那道疤还在,只是颜色淡了些。玄色蟒袍衬得他肤色冷白,腰间玉带上嵌着的明珠在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他比当年更高了,肩背宽阔,站在廊下几乎挡住了大半光线。
唯一没变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平静,看不出情绪。
“摄政王。”沈清姝微微屈膝,行了个标准的宫礼。
陆司远抬手虚扶:“不必多礼。陛下年幼,太后命本王协理朝政,宫中事务也略知一二。圣女初来,若有不便,可遣人告知。”
话说得客气,语气却疏离得像在对待任何一位他国质子。
沈清姝直起身,目光落在他腰间。那里悬着一块完整的玉佩,雕工纹路与她怀中那半块如出一辙。
他注意到了她的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玉佩:“故人所赠,戴惯了。”
“很配王爷。”她说。
雨声渐大,打在瓦片上噼啪作响。两人之间隔着三尺距离,却像是隔着一整条澜沧江。
“南疆湿热,玉京春寒。”陆司远忽然开口,“圣女多添衣物,保重身体。”
“多谢王爷关怀。”
“三日后有宫宴,为北狄使臣接风。陛下吩咐,请圣女务必出席。”
“清姝遵命。”
对话干涩得像在念奏章。陆司远似乎还想说什么,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准确地说是她左眼尾的朱砂印。那眼神很复杂,有一闪而过的波动,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本王还有公务,先行一步。”
玄色衣摆掠过湿润的石阶,消失在宫门处。
沈清姝站在原地,直到那身影彻底不见,才缓缓松开一直紧握的手。掌心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红痕,再用力些,恐怕就要渗出血来。
“他记得。”她低声自语,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宫宴那日,漱玉宫一早便忙碌起来。
送来的宫装是中原样式,月白底色绣银线缠枝莲,清雅素净,却将苗疆服饰的艳丽灵动掩盖得一干二净。青蘅为她梳发,忍不住嘟囔:“这衣裳像孝服……”
“慎言。”沈清姝打断她。
铜镜里的女子,云鬓高绾,珠钗点缀,左眼尾那点朱砂红成了脸上唯一的艳色。美则美矣,却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没了生气。
黄昏时分,轿辇停在太极殿外。
殿内灯火通明,丝竹悦耳。沈清姝踏入殿门时,原本喧闹的场面静了一瞬。无数道目光投射过来,好奇的、审视的、轻蔑的,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她目不斜视,走到殿中行礼:“南疆沈清姝,拜见陛下,拜见摄政王。”
御座上的小皇帝不过十岁,穿着明黄龙袍,好奇地打量她。而他身侧偏席上,陆司远端着酒杯,目光落在她身上,又淡淡移开。
“圣女请起。”小皇帝声音稚嫩,“赐座。”
她的位置安排在宗室女眷之中,不近不远。左手边是位身着绛紫宫装的贵妇,三十许年纪,容貌姣好,眉眼间有几分与陆司远相似。
“本宫萧霁月。”贵妇主动开口,笑容得体,“按辈分,司远该叫我一声姐姐。”
原来是长公主。沈清姝垂眸:“见过殿下。”
“圣女不必拘礼。”萧霁月亲自为她斟了杯果酒,“南疆遥远,本宫一直心有向往。听说蛊术神奇,能生死人肉白骨,可是真的?”
话问得亲切,眼神却锐利如刀。
沈清姝接过酒杯,不饮:“蛊术乃治病救人之术,与中原医术同理。至于生死人肉白骨……言过其实了。”
“是吗?”萧霁月轻笑,不再追问。
宴至中途,北狄使臣团进殿。
为首的使臣身材魁梧,络腮胡,右耳戴一枚狼牙耳饰。他行完礼,目光在大殿中扫视一圈,最后停在沈清姝身上。
“早就听闻南疆圣女蛊术通神,”使臣操着生硬的汉语,语气带着挑衅,“今日得见,果然不同凡响。只是不知,传闻中能杀人于无形的蛊术,是真是假?”
殿内气氛骤然凝固。
小皇帝不安地看向陆司远。陆司远放下酒杯,语气平静:“蛊术乃南疆秘法,不示外人。使臣若有兴趣,可私下请教。”
“王爷此言差矣。”使臣大笑,“既然圣女已入大胤,便是大胤子民。她的蛊术,自然也该为大胤所用。今日恰逢其会,不如让圣女露一手,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
话里话外,都在逼沈清姝表态——是忠于大胤,还是心向南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沈清姝缓缓起身。月白宫装在烛火下泛着柔和的光,她走到殿中,从袖中取出一只琉璃蛊盅。
蛊盅不过巴掌大小,里面隐约可见一点碧光。
“此蛊名‘相思烬’。”她的声音清泠,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见血即燃,三息成灰。”
使臣挑眉:“听起来有趣。只是不知,圣女要如何演示?”
沈清姝看向御座方向:“请陛下赐一滴血。”
小皇帝吓得往后缩了缩。陆司远皱眉:“圣女,此蛊危险……”
“王爷不敢试,本使来试!”北狄使臣大步上前,抽出腰间匕首就要划破手掌。
“不必。”沈清姝打断他,“既是陛下宫宴,自然该用陛下的血。”
她看向陆司远,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他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怒意,还有更深的东西——是警告,还是担忧?
最终,他起身:“本王代陛下试。”
内侍奉上银匕。陆司远接过,在左手食指上一划。血珠渗出,滴入琉璃蛊盅。
那一瞬间,蛊盅内的碧光大盛!紧接着,碧光化作火焰,幽绿诡异,在盅内跳跃燃烧。三息之后,火焰熄灭,蛊虫已化为一撮灰烬,而那滴血也消失无踪。
满殿哗然。
陆司远看着自己指尖的伤口——血已止住,伤口处泛起不正常的青灰色。他抬眼看向沈清姝:“此蛊何解?”
“无需解。”沈清姝收回蛊盅,“灰烬便是解药。王爷伤口处的青色,三日自消。”
她转身面对北狄使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蛊术可杀人,亦可救人。用在何处,全凭人心。使臣可还满意?”
使臣脸色变幻,最终大笑:“满意!满意!圣女果然名不虚传!”
风波暂平。
沈清姝回到座位时,手在微微发抖。刚才那一幕,她在赌——赌陆司远会站出来,赌他不会让她当众取皇帝的血。她赌赢了,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宴席继续,丝竹声又起。
她低头饮酒,忽然感觉到一道目光。抬眼望去,是陆司远。他正在与身旁的官员说话,侧脸线条冷硬,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只有她知道,他左手食指上那抹青灰,是她七年前救他时,残留在他体内的蛊毒印记。那“相思烬”的灰烬,不过是引出了旧痕。
他在提醒她,他们之间有斩不断的联系。
她也在提醒他,她随时能让他毒发身亡。
一场宫宴,成了无声的博弈。
夜深宴散。
沈清姝乘轿回漱玉宫。行至半路,轿子忽然停了。
“圣女,”轿外传来青蘅紧张的声音,“摄政王……在前面。”
她掀开轿帘。宫道转角处,陆司远独自立在灯笼下,玄色披风被夜风吹起。他手中提着一盏宫灯,暖黄的光晕映亮了他半边脸。
“本王送圣女一程。”他说。
轿夫和宫女们退到远处。陆司远提着灯走在前,沈清姝落后半步,两人在寂静的宫道上前行。
“今日之事,”陆司远开口,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多谢。”
“王爷指什么?”
“你没有取陛下的血。”
沈清姝笑了笑:“取皇帝的血,是死罪。清姝虽来自南疆,也懂中原律法。”
陆司远停下脚步,转身看她。宫灯的光晕里,她左眼尾的朱砂红得灼眼。
“阿姝。”他忽然唤她,用的是七年前的称呼。
沈清姝心脏猛地一缩。
“玉京不比南疆。”他声音低了下来,“在这里,走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今日的北狄使臣,明日的朝堂政敌,后日的……本王自己,都可能成为你的催命符。”
“王爷在警告我?”
“在提醒你。”他看着她,眼神终于不再掩饰其中的沉重,“当年的承诺,本王从未忘记。但时局如此,你须自保。”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塞进她手里。是一块象牙令牌,上面刻着“陆”字。
“若有性命之危,持此令牌可出宫。城外三十里,有本王的人接应。”
沈清姝握紧令牌,象牙温润,还带着他的体温:“王爷不怕我借此逃走,陷你于不义?”
“比起这个,”陆司远移开目光,望向深不见底的宫巷,“本王更怕你死在这里。”
他说完,重新提起宫灯:“就到这儿吧。前面的路,你自己走。”
他转身离开,玄色身影很快融入夜色。
沈清姝站在原地,直到青蘅走过来,才松开紧握的手。掌心被令牌硌出了印子,旁边还有之前掐出的红痕。
新旧伤痕叠在一起,像她此刻的心情。
“圣女,摄政王他……”青蘅欲言又止。
“他给了一条生路。”沈清姝将令牌收入怀中,声音轻得像叹息,“也拴了一根更牢的锁链。”
从此,她欠他一条命。而他,握住了她最大的软肋——如果她逃走,整个蛊族将面临灭顶之灾。
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打在宫道的青石板上。
沈清姝抬头望天,玉京的夜空没有星星,只有厚重的云层,低低压下来,像是要将整座皇城吞噬。
她想起很多年前,南疆的夜晚。竹楼外虫鸣声声,澜沧江的流水哗啦作响。那个重伤的将军靠在门边,看着她在月光下捣药。
他说:“阿姝,等天下太平了,我带你去看江南的桃花。”
她问:“要等多久?”
他没有回答。
如今她知道了答案——也许要等一生,也许永远等不到。
“走吧。”她对青蘅说,转身走向漱玉宫的方向。
身后,宫灯渐远,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
第一章完